只是还没享受到徐徐吹来的凉风呢,反倒先闻到一股扑鼻的淡花香,吸了口进鼻,还真是宜人极了。正想知道是从御花园何处飘来的清雅淡香呢,那味道竟也愈发靠近,范谨觉察彷佛被如此清新的花香所包围时,不过一个转身向後,一阵叶声滋滋,眼前竟从树上跳下了个美人!
范谨还真是抬著眼看的,连移也没移开半分,只因这美人不仅修长高挑,还真有股摄人心魂似的魔力。打从开始便没因为此种美而疑起此人的性别,只因这种美是散发著属於男子的英气,但却又和女子才会有的美貌巧妙地合而为一。两道眉是刚中带柔、柔中带刚;深潭般的纯黑眸子像是无底洞似地,深深迷著望著它的人;唇畔与面颊像是点了浑然天成的胭脂似的,润泽而红嫩间还透了点白皙……宫中怎麽会出的令人如此惊为天人之美男子?
这已不是李商第一次见到望著自个儿就呆愣在一旁的人,可这一人却成为挑起自己兴趣的人了。也多愧了自己的美貌绊住他的目光了,这下也才有机会审视审视范老头的儿子是生的什麽个样。
整体看来过於温厚的模样,似乎不是个适合当台谏的料,面相观之便知是个软心之人,特别是那唇上的饱满可以见得;那道眉虽是不若靖那般剑眉有劲道,可却得已透露出此人的刚柔并济,既不刚愎,亦并非柔弱;一张好生秀气的瓜子脸是散发著书生气息,全然不像传自他老父,看来他必定有个面皮姣好的娘亲;将眼下移了些,那指尖结了层薄茧,且并非提笔习字之茧,看来是曾习於武艺,可显然不是非常专精,不然也不会浑身的书生气……看来全和他所知道的相距不远。
都已从头至脚上上下下端详了数回,眼前的人似乎还沉浸於他的容貌之上,可真是罪过。李商顿时玩心大起,稍稍地欺了近後,富磁性的嗓音就这麽传出了口,「范谨,字子都,取自诗经郑风之山有扶苏,江南东道苏州人氏。父范严,前户部尚书兼辅政大臣。自幼母秦氏早死,由父抚养长大,五岁通论语,十岁通四书,志於学之年便通十三经而得入太学,累升至上舍,犹爱诗经……」
这麽一串的身家背景给人倒背如流般地滔滔不绝,范谨这才回过神来,「你是什麽人?竟知如此详尽?」还知道他最爱诗经呢!
李商红唇微弯,说那是料事如神後那得意的笑也不为过。趁著此时有人同他玩玩,这麽快公布解答的话岂不无趣?瞧他一脸的书生样,考考他脑袋有多少墨水也算是娱乐娱乐,他这个曾待过国子监的人可是不比太学生差呢。
一双闪著精光的魅眼移至了自个儿那被范谨扯住的衣袖上,李商毫不思索地一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乍闻熟稔之诗句,范谨登时一愣,竟不自觉地被训了一顿,说他连无礼到连鼠辈都不如?范谨连忙收回手,一双观察的眼直留在李商的美貌之上。虽是给训上一回,但瞧他对於诗经倒也熟悉,出口便是邝风相鼠的诗句来,或许是同道中人吧?思及此,心头更是如获知音般兴起,开口便接了下句,「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口吐果然也多书卷气。李商满意地笑道著,毫无诗句中对无礼者之深恶痛绝。正想再接著试试过过招呢,却没想来杀出了个程咬金来,让李商的笑是多了那麽一点儿的冷,眉头微蹙。
「……奴才参见李公公……!」来人正是那方才为通报而离开的小内侍,见到李商,倒是忘了得赶紧通报召见的事,行个大礼再先;再见得李商不知为何用那双美眸直瞪著自己时,只是颤著身子更加低著头,转向了身旁的范谨,才又松了口气般,「……皇……皇上召见啊,范大人,您可急死奴才了!才想为何一转眼就不见人了影……」
无暇听小内侍的长篇大论,范谨的脑袋全因著第一句话而停摆,对著李商,登时面露惊愕之色,不一会儿便转为全然不加遮掩的厌色,「原来你就是那个大奸人李商?」
4
太和殿之上,彷佛笼罩在莫名的气氛似的,看得身为一国之君的安永贞是不明所以,虽是维持著君主所应展现出威仪的端正坐姿於王座之上,但脑中所想倒也没正经的像回事。不著痕迹地瞥向身旁的李商,打从进了殿里便是如往常般的从容,只是可谓静水之下必有深潭,李商愈是平静,唇弯的愈是美丽,就愈觉有大事将至;再循著那不寻常的视线望了过去,正是不偏不倚地,笔直地直射向大殿众臣中的某一人:范谨。在同众大臣行君臣之礼後,两人目光间彷佛爆出了电光石火般更加放肆,在他这个皇帝面前闪亮闪亮的。
这让永贞不禁想知道两人是有何过节,或是以他对这个童年玩伴的了解,莫非这是兴起玩性之兆?若真是如此,那可怎麽得了?先玩走了一个老范,这下再来个小范也照玩不误吗?不是叫他得要有点分寸的吗?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天下的国君哪有一个同他一般?哎,莫非这就叫做君子凌夷吗?
永贞在心里大大地叹了口气,自认为再让他们持续用眼激闪雷,遭殃可是他这个坐在两人视线间的自己啊。永贞刻意清清喉,这使得范谨登时收回双眼那对李商那过於明显的敌意,只剩李商仍放肆大胆著,一脸的有恃无恐,看得范谨气结在心里。
「范卿,才方到北方来,一切可都安好?」永贞抛开方才所想的种种,这才端出了君主该有的姿态道著。
「回皇上的话,托皇上的福,一切安好。」范谨半弯身作揖,答起话来是毫不似初入京来的未见世面,可说是从容不迫,举止得宜。
照著吩咐抬起头来,见了王位上同自己年纪相若的帝王,竟有种亲切之感。虽是位居高位,但却无倨傲之色。话说当今的圣上因当年之政变而流落民间,并在民间长大,至能独当一面之时才方被迎回,可能因此种经历而有了亲民之形象。昔日久居於江南,见朝廷每下一道惠民之策佳惠百姓之时便有此种体会,而今日得亲眼面见,果如当年之印象般,所差不远。
「这就好。」永贞笑了笑,对这个新臣子的第一印象倒还不错,虽说是个荫官,但倒也不骄不倨的,颇为难得。「范卿可先见过将来须同事都察院的众卿?若无,现下正好是个机会打打照面,认识认识。」
立於范谨身旁者,青一色地皆身著玄黑色的台谏之服,但分官袍胸前有补服者为监察御史,无者则同他为给事中。范谨先是有礼地朝众臣们打躬作揖,「日後还望诸位大人多多关照,共同为国尽一己之力。」
「范大人客气了。」
在朝为官,免不了套著官礼客气一番,作揖的同时还不忘用眼瞧了瞧将来须共事的众人,而这麽一瞧时,当下便被立於身边的人所吸引住了目光。堂堂的仪表,加上身著之御史官服,更添身负监察百官重任的架势,神态间透露著他的刚毅正直。
看著,范谨的双眼倏地亮了起来,这正是他所欲追求的为官形象!老父总是说他眉宇间有柔弱之气,目光更是不够有为官所应有之犀利,然今见此人,这才对老父的话有恍然大悟之感!就是要这样才像是个执法之官啊!若非老父有重任托负,让他非得成为个台谏不可,不然以他这种形象可是一点也无台谏之架势啊。
被双莫名晶亮的眸光给盯的久了,让全宇靖不禁感到有些不自在,但仍是礼貌性地回了个礼,范谨先是面有喜色地倾身算是打招呼,而後又略露腼腆的之色表达方才的失礼。
原是再平凡也不过的官礼,看在端坐於龙椅上的安永贞眼中却不是这麽回事而面色微变,甚至差点冲了下去想让两人分开点!开什麽玩笑,他一个堂堂的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於这种简直侵犯所有物的事是熟可忍、熟不可忍!他在龙椅上是急的跳脚,对了,还得将前言收回!这个臣子竟然无视於他这个皇帝,公然对靖送秋波!靖可是他一个人的!
安永贞几度欲从椅上突兀地起身,但却被身旁的李商不知何时置於肩头的手给压制於无形。他知道商在阻止他,可会出手这麽一压却是头一回,这著实令他惊了一惊。商总是不过问政事,在朝间也只是选择静静地立在一旁像是在观察官员百态自娱,从不会介入其中;半抬起眸子望向李商,那异常精明的眼瞳竟已多了满溢的异样神色。
李商挑挑眉,像是同永贞一般对眼前的一切略表抗议之色。他所盯上的人,一双眼怎能大剌剌地直往靖的身上瞧?靖可是贞的人,打主意打到皇上身上,不嫌太狂了点?凡事该照著他定的剧码演出才是……。李商的黑瞳转了转,随後勾起一抹迷人的笑,在唇边微微一提,实在是够令人望之呆愣了。
「皇上,奴才听说范大人自小饱读诗书,更是独锺於诗经呢,趁著新官上任,何不请范大人在此表现表现,也讨个吉利啊。」
望著李商笑的一脸不容拒绝,永贞是又疑又恼,疑在於朝中向来静默的人竟兴然地开了口;恼的是这不容回拒的口气还说的真是直直接接!要他这皇帝的脸是往哪摆?永贞摆摆手,还真无可奈何!「也好,就看范卿的了。」
范谨朝上的目光是迟疑了会儿,思绪也在脑中绕了几圈,以他的才学,倒不是需要想提个什麽吉祥话好,而是思考著如何接下这战帖!望著李商那简直目中无人的可却又迷人的笑,范谨不著痕迹地以瞪眼代表接下战书,而後才缓缓地吟起诗经的诗句:「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亡!」
哦,好一个秦风终南。李商暗忖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他就来个唐风采苓!彷佛自己才是被诗中所称颂的皇帝似的,随即朝永贞倾倾身,「皇上,人之为言,苟亦无从啊。」
范谨闻言愕然一阵,竟被将了一军!说他的美言为进?真是天可明鉴!殊不知进之人可就常在君之侧啊!拿了唐风采苓摆他一道,他就用郑风将仲子回礼!「皇上,畏人之多言!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就在永贞庆幸在国子监时被迫著读过诗经,还不至於佯相尽出时,却不知不觉地成了已然夹在范谨与李商中间的糕饼馅,两人打起唇枪舌战,令他动弹不得!
李商正在兴头上,显然早已无视於身在大殿之中与皇帝之侧了,口吐轻蔑之语一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范谨自知就要被挑了火气!这个奸人竟来个连环策!诗中之子都是分明指著自己而来,拿了个男女幽会之戏谑诗还讽他於无形,且还顺理成章地顺口而出!范谨不甘失了阵地,但言语间竟也显见其是自乱了阵脚,「狂童之狂也且!」
好个郑风褰裳的名句,这真是愈发有趣了。李商至此是刻意地敛了敛过於放肆的眸子,语调一转,而为同情似地哀兵调。「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
「……你!」自觉被可笑地怜悯了一番,范谨一声气结,早没了同他吟诗的雅兴!如此还会毁了诗经诗句的美!凭这个奸人也配吟贤士忧时之作?实在是污辱!
「范卿……」终於停了口头交战了?也该是要收战旗,打道回府了才是啊。永贞这下也才找到了空隙来个见缝插针,「还望别和李公公一番见识,平时少有人同他尽此种雅兴,这下敢情是有些过了火了。」
「就是说啊,范大人还请海涵,莫同奴才当真啊。」李商先行将身一倾,至范谨於不回礼便非君子之境,著实使范谨气忿地直咬牙。
「不敢当。」只见皇上都出来当和事佬了,哪还有不休战之理?范谨拱手作揖,以示君子之礼。
「这就好,这就好……!」
永贞在安在心中,殊不知二人眸光交会之时,流窜著什麽挑衅之色。
『来日若是不回敬你三分,我就不姓范!』
5
新官上任至今一段时日,范谨对於公事上已显得驾轻就熟,且看的出来,还投注了不少热忱在其中,都督院中常常可见他埋首於众档案卷轴之中挑灯夜战的身影。都察院的给事中与御史们从一开始的讶异转而为见怪不怪,还反倒担心起那没日没夜工作的身子是否受的住了。
「范大人,整天在忙著,还没忙完?」全宇靖从外头走进灯火通明的都察院中,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夜里只是点点火把点亮的宫中,这灯火最亮的都察院反倒是几尺外都得已见得的光点,要不注意都不行。
范谨先是一面收拾著案桌上的卷轴一面回礼笑道,「原来是全大人,全大人不也还没回去歇著?」只是才方抬起头来一望,却见全宇靖面上泛著平日所无的红,连神色都半露了点不易觉察的慌张之色,甚至,官袍还露了个扣子没结上。「全大人不舒服吗?脸色……」
全宇靖闻言,当下抚了下脸,「……怎麽了?」
「全大人别紧张,只是见全大人面色微红,担心是给风寒到,发烧了呢。要不请大夫来看看?」范谨没料到竟会见到向来总是一脸临危不乱、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全宇靖会露出此种神情,著实令他担心了一会儿,像是发生了什麽事似的。
打从进都察院以来,范谨就不自觉地以这理想相合的同僚为榜样地在追随著,不论是断案的果决与魄力都令他是为之折服;虽总是正色端正著脸,但却也健谈而易亲近,同他是亦师亦友般地君子之交……而现下所见,那略带慌乱与起伏的神色自是引起他的疑问。
「范大人……不用麻烦了,只是方才跑了一段路,才会面红气喘的。」全宇靖自知敢情是慌过了头,才会给人一眼就看了出来,真糟糕。
不著痕迹地整整给抓皱的官袍,一脸无事人地穿过范谨,走至自己的案桌前,当作是整整案头上的线装书也好。只是他能佯装著平静,内心的波滔汹涌可不是说正就能不动如山、平静无波的,毕竟他可不是圣人……脑海闪进一个身影,全宇靖又是一阵的面红,只得用低著的头与背对的身子当作是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