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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步出凉亭,但却没有往回走到厢房里休息,反倒是向前走在铺置古意的石板小道上,这让范谨更是步步尾随在後,怕一个闪神就给跟丢了人。蹑手蹑脚地,范谨还真觉得自己是个偷儿,竟如此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想想老父总教自己做事得光明磊落,怎麽这回竟来暗的?
范谨想办法将身子隐在树後前进一面想著,此次跟去,肯定会发现什麽!以他这个奸人,怎麽可能白花花的银子放在眼前还不要,硬是给拿去充国库盖防洪堤?他若是有此种仁心,懂得为百姓设想,怎还叫奸人?摆明了是作戏!
作戏……?等会儿……那岂不是等於自个儿的行踪早被李商发现了?范谨一个屏住呼吸,迅速地闪进了大树後头,等到脸涨到面红耳赤时才敢再喘一口气。悄悄地从树後望出一对打探的眼,好巧不巧地正当李商不知为何停下脚步,立於夹道的花丛间;还来不及再一次望之呆愣时,那过於使人迷醉的美眸似乎正朝著自己斜斜地射来一道馀光!范谨心头一震,但在见李商又若无其事地向前时,才不禁喘了口气,直讽著自己走夜路正怕碰上鬼呢。
正忙著抚胸口顺气的范谨,全然不知那在小道上如蝶般地步伐轻盈前进的李商正放肆地让唇线大大地咧了开,一双闪著精明的眸子更是忍不住笑弯了。笑范谨的单纯,竟如贼偷似地跟在後头,殊不知早在他坐在凉亭之时,瞧见杯中茶水那不寻常的波纹便知范谨的存在,这个不是人人有此能力的呢。现在可好玩了,还让他抓不著究竟是谁跟著谁呢。看著范谨半夜三更不睡,特地前来陪他渡这个不眠的夜,怎麽不令他心生感激与回报之心呢?没想到解决了一个武王爷,还有一个送上门来的,老天待他真是不薄。
刻意不知范谨於身後跟稍,李商佯装逸散步的模样是维妙维肖,甚至挑著周围有大树的路走,好让范谨继续跟著,这才能再让范谨欣赏欣赏他演出的剧码啊!想著想著,手还真的直发痒呢。看看,在这不远处,可不就一个现成的陪他演上这段吗?
李商走向前,那正打著盹的内侍如被泼了筒冰水,不仅登时清醒,还被湿著一张脸,这当然是冷汗。「奴……奴才见过……李……李公公!」
轻笑著点点头,不顾那内侍抖著声音,又是上前了一步,偏著头,硬是要对上那差点压至地面的脸,「怎麽?小石子,睡的好吗?」李商那微偏的姿势煞是好看,一句醉人的声音吐出口还不打紧,细指贴上那满是冷汗的脸是磨了又磨,「哦,是发了恶梦了吗?看来是睡不好了……要不要回房歇会儿啊?」
闻言,小石子身子顿时僵了直。再笨的人也知道,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向来对主子只有点头说是的份,可这回是绝不可顺著主子的意,回房睡好觉啊!若是真敢点一个头,差事儿没了倒是小事,若是改到了地府当差可怎麽办!紧闭著眼,毫不敢对上,就算眼前的是个玫瑰花般美景,却带了满满的刺啊。
「不……不用了!奴才正当班……不用好睡的!」小石子连声应著,心里直向老天祈祷,让他的主子别再盯著自己看,他肯定日後当班绝不敢阖眼偷睡!
「这样啊,还真是辛苦了呢。」李商还没将那细指移开,眼却不自觉地分了一点给身後不远的范谨,眼中的笑意盎然,「我说你也别老低著头,久了可是会酸疼的。」
「……奴才不低头了,不低头了!当班是奴才该做的,不累不累!」李公公虽然是让人望之退惧三尺,可也没虐上他们这些奴才半分,不过是目光精的吓人,料事如神到惊人,对奴才们也挺好的……
「哦?那拿了王爷的钱两……是该做的罗?」待小石子抬起头後,李商随即将之以一目光来个套牢锁定,那张脂粉未施而浑然天成的美貌是更移了上前几分,眼见就要来个鼻头碰触了。
「啊……?」
还不承认吗?李商这下连身子都向前靠了上,呈现出一幅暧昧至极的画面,本是抚著面颊的手是顺著滑著到胸前游移著,「武王爷夜半三更地跑到宫里来,神秘的很,若不是你们这些当班的收了糊口费放他进来,他进的来吗?嗯?」
「呃……这……」不知是被胸前的那只手给挑起一池不敢有的春水还是因著再次领教到李商的料事如神,竟也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放僵著身子,动根指头都难。
满意地勾起唇,一面不著痕迹地抛了点眼角馀光向身後的那张瞠目结舌的可爱表情之上,一面游走在胸前的手是就这麽让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儿地翘开了衣袍边,钻了进去,接著,毫不费工夫地就这麽扯出了个银锭子。看来还不少呢,给一个糊口费就是五十两,出手倒是挺阔绰的,宫里这区守门当班的算来三四十,这麽赏下来也够吃上几顿饱不愁了。可惜以後没这个份了。
李商弹弹指,「小德子。」
「奴……奴才在!」才踏出帐房便又如顺风耳般地听到主子的「召唤」,平时再怎麽像头跑不快的笨龟也得马上健步如飞啊。
「拿去帐房,说武王爷在家产充公前想再做点好事儿,慰劳一下边戍的弟兄们长年辛劳的加菜金。」在小德子连连道是时,李商先是朝他耳边细声地讲了些什麽後,才又交待了句大家足以明听白的大声话,「小德子,顺便告诉小石子,皇上和李公公我最讨厌什麽,同样的话若说上第二次可烦人的呢。」
「……是!奴才知道了……!」
打从李商戏弄小石子到其他的内侍、宫女的一切范谨看入眼,不仅只是耳赤面红,更是几度差点冲了上前去!没想到人都给净身了,还有同样非男非女的内侍上下其手,靠的如此相近地像什麽样!虽说男女授授不亲,这个非男非女的阉人也一样,念过点圣贤书又如何?这下看来终究只是个满脑淫念之人!怎麽说都觉奸人污了脏了圣贤经典,说是挑个净了身的宦官也就罢了,竟连宫女也不放过,摸来抚去的简直不像个话!
范谨自觉使他气到七壳生烟的,正是李商那显然乐在其中的笑,这摆明是耍弄著人玩!范谨收回抓紧树皮的手改而贴於腿侧,将衣袍子抓得死紧。这下非得参上他一本不可!没收了贿只是见武王爷大势已去,想当墙头草先同他划清界线、撇清关系,回头还不知将那银两会怎麽搞去?
本想强压上怒意就此离开,待著往日将足以参劾的证据给找全了再一并算帐,可却被李商出口的话给硬是留住了脚步,「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没错,正是诗经中郑风狡童的诗句!范谨一闻诗经的优美韵律就失了魂,可这次却不然,只因他知道这诗句是对著他而来的!范谨回头,与李商的美眸对了上,没有李商的情之色,有的只有烧红的火!
「你这阉人说谁是狡童!」好个奸人,竟又拿此种情诗讽他,还私自对调了诗经章句,真是大大地亵渎!他这奸人不能息,与自己何干?时值子夜不睡前来同内侍宫女於宫廷之中大搞逾越礼教之事的不知是何人!
李商只是眨了下眼睫,眼底闪过范谨所不明白的心思。瞧他一脸的聪明相,对於他字正腔圆又调性优扬的情诗居然以怒目以对,不会是方才看戏太入了神吧?不过他盯上的人倒是不能一直如此,此等有趣之人,稍逗弄便露出可爱之色的人,若是来日绑在身边还总是给他怒目瞧可不好了,气多了伤身子。不过听他开口闭口就阉人、奸人的喊,这才点醒了他,范谨至今还将他视阉人看,这可不成啊。
对於浮现心中的想法竟也没多少意外,有的只是如往常无异的自信,至此,李商还毫不吝啬地大展笑意,「呵呵呵,悠悠苍天,此人何哉?」
「我没心情听你吟诗!」范谨自觉此人深按激怒他之能事!连口出深爱之诗经也无法灭胸中之火气,即便那人仍笑的使人神魂受之牵引。撇过头去,范谨噙著冷笑,「你也只有现在才有雅兴吟诗!光是方才之事我就能参你一本!」
李商只是拢拢袖,还是一派的逸,坚持打哑谜般地吟著王风黍离之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奸人不需再装模作样!」范谨此时已不知为何而气,大袖一挥,毫不顾礼数,「早料到我在後头跟著,哪还不作戏矫情一番?不用装著清高,满口违心之言!」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李商出口王风大车之句,又是首情诗佳作。心头却是暗忖著范谨那如范老头般的固执还真如出一彻。
「现下何来皦日!」此时天边连鱼肚白都无,更惶论皦日!
这时,李商终於禁不住地笑的张狂,笑弯了那对魅眼更是别具风情,「所以你是不是该去睡上一宿,好在醒时望到皦日?」
「你别想就这麽句打发我!」赶他去歇上一歇,届时让他到时脑袋放空,最好夜里发生什麽事儿也记不住?此种算盘也打的也过於如意了!
「哦?那这样打发,你意下如何呢?」
李商语毕,抄在袖中的手一个伸出,将范谨往自己身边一带,向来只是远观的优美唇畔就这麽贴上了那带了点丰实的唇,范谨只嗅到迎面而来的花香外,脑袋还真的在当下便给……放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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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方起了点鱼肚白,宫中卫侍三三两两地正在交著班,李商就已精神抖擞地巡视宫中上上下下了。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乐趣所在。日日巡巡看看著那已望上几千个日子的御花园,李商不觉无趣,每每有不同的乐子好玩。前几日在此小整了早到的官员,在他顶戴上插了朵花,还看的永贞直发笑;再早些日子前於此偷换了某个官员的象笏板,上头写满金瓶梅中的淫秽桥段,让反应不佳的老臣子是在上奏念上了好大一段才在众人面露窘样时觉察,结结巴巴的样子差点让他在心里是笑叉了气……不过似乎每个大臣都全给他整上了几手,搞到现在没半个官儿敢提早到宫里来,还真是扫兴。
扯扯唇,李商不因这种事而感到失落,反到还兴起地走进了花丛间,单看著飞舞於其中的蝶儿也算是一种自娱。那只蝶在盛开的花间流连,忙碌著什麽似地,对每一朵花都只是一致地给予莲步般的轻弹而不多做停留。就像是个摆著高姿态的帝王,而迎风而动的花则是追著蝶走妃子,看似花离不开蝶,事实上那蝶怎麽飞也飞不离花丛,反倒是离不开花的那一个。
李商的眸光随著蝶而飘动著,若是二者择其一,他必定会选那能在花间起舞翩翩的蝶,就算蝶的生命比花还短暂,但却能在花间自由戏舞,而非注定终身定在土壤间等著、盼著蝶儿的到来……
才方这麽想著的,那只在眼前抖著翅在花丛中舞动的蝶儿,竟就这麽在半空千转百折中驻足在不远的前方。李商提起衣摆向前慢步著,而後同蝶儿一道在池畔停了下来。那使蝶儿不再飞舞而停留的花,并不是丛中极尽冶的大牡丹,而是散著清香却也不显眼的莲。
这让李商脑中浮现了大儒周敦颐爱莲说的名句,还真的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啊。莲静静地开在池中,没同花丛中的百花随风展现其浓,只是在一旁开出属於它的清新淡雅。
弯下身子来,李商单手支起下巴,望著池中的莲与蝶是出了神。最後则像是忆起了什麽般,以指腹在唇畔上来来回回,回味著昨儿个晚上贴在这上头的独特触感时,未施上一点朱红的唇就这麽勾起了完美的星月形。
他还是适合当只蝶,在花间来来回回後,最终找个莲来歇息歇息。而这朵莲……由於太过与众不同,得亲自采撷才有意思。
起身拍拍衣摆,李商给予那莲池一个回眸之时,见了那蝶儿彷佛起了眷恋,始终没飞离开莲花池中那朵小莲之景,饱含慧黠的美眸中更闪了些点点的会意之色。
再度慢步巡著宫廷,最後才得绕到寝宫去伺候著皇上起床更衣……想到每每前去侍候著时,贞那一脸恨不得将自己变成靖的样子就直想咯咯笑出口。来宫里也有几年馀,这情景是无一例外。而另一个无例外的,便是远在寝宫另一头的慈宁宫,依旧在清早时笼罩在一片雾茫茫之中,像是反映出了什麽,有点儿沉,又有点儿凉。
慈宁宫是太后的寝宫,也是住著他娘亲的地方,虽近日前去关外省皇陵已空荡一段时日。这些年来,他没有一次能以儿子的身份踏进去,偶尔在御花园中相见,居於礼教与身份,只得回以君臣间般的跪拜大礼,唤上一声太后千岁。若非见到那太后凤袍下的绣花鞋移开,他便不抬眼也不起身。只因他知道,抬首对上的眼,必定会是双慈爱又悲哀著的眸子,那,也是他唯一失了玩兴的时候。
江南案之後,长大了的他因著永贞的大婚,而随现今的皇后永熹一同入宫里来时,便知道他多了一个住在东宫的异父弟弟。可并不是他幼年时所见,还尚在娘亲肚里的弟弟,因那肚中的小生命早随案子渐渐云淡风轻之时随之消失。成了形,却是个死胎。但,与今日住於东宫的小太子却有著一样的名字,唤为子逸。那时他就知道,娘亲仍在为当年的事而感伤渡日。
步伐仍是踏著向前,慈宁宫在他行经弘德殿与东宫时仍能远远地望见,虽是愈发没入低沉的云气间,但李商亦不愿移开目光。这时,一阵风袭了上,并不大,却将慈宁宫上的云气给吹了散,乘著抚上发际的风是一个回首,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绢纸便迎面地飘至跟前来。
不费吹灰之力地一把将之轻拾了住,方将绢纸摊开於眼前时,上头那既秀丽又略带不羁的行楷体字迹,硬是将忆起往事的感伤是像是被阳光给溶了似地一扫面容上的沉郁,转而泛起豁然般使人惊的笑。
「大车槛槛,毳衣如,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大车啍啍,毳衣如。岂不尔思?畏子不奔。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子不信,有如皦日!」李商看著绢纸,一面吟吟道出上头他所熟稔的诗经王风大车之诗句,一面绕富深意地投向迎面而来那气喘嘘嘘的身影。摇摇手中的绢纸,「这……可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