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冷焰泉,林宝只怔愣了一下,就反应极快的别开眼去。不怪他不行跪礼,皇帝的身份可不是随便就能曝露的。
齐笙则不然,他望着冷焰泉,两眼瞪的发直,嘴一张,啊了一声。林宝看不过眼,猛扯他一把,他这才如梦中惊醒,面色发白,垂下了头。
林涛见齐笙如此反应,冲冷焰泉取笑道,“你倒不愧是天资神貌,那孩子当年也只惊鸿一瞥,不想记忆已如此深刻了。”
冷焰泉双手作揖,故作讨饶道,“哪里哪里,名冠衣装罢了。暂且脱去,也不过芸芸众生而已。”
两人这番对话,实则是应证了齐笙心里的猜测。眼前的这蓝衫玉冠的贵公子,就是当今的天子泉帝。
数年前齐笙随蒙诏进京的齐渊到过皇宫,也曾见过皇帝一面。但他那时尚且年幼,面圣时又不敢失礼抬头,最后也只来得及匆匆一瞥,满足了下小小的好奇之心。而刚才毫无准备之下看了个仔细,当年模糊的影子忽的就清晰了起来。
齐笙本也是个聪明的孩子,家生变故,独剩他一人在外漂泊,这半年来也历练成长了不少。他听眼前二人有意省去了名谓,而冷焰泉又是话有他意,心下一琢磨,也学着林宝的样子恭身立于一旁,脸上已无异色。
林宝趁机说道,“这位就是我家的老爷。老爷人好,若肯留你,便是你的大福了。”
齐笙立时上前跪地一拜,结结实实的给磕了三个响头。“恳请老爷收留我吧。”
林涛安然的受了这番大礼,才道,“我这正缺了个书童,留下你也好,正巧与小宝做个伴,省得他整日里叫嚷着无聊。”
林宝闻言鼓着腮帮嘴里不知在嘟囔些什么,齐笙则俏红了一张脸,眼神不自觉的就往林宝身上遛,但也不忘规规矩矩的伏地再拜。
林涛待他起身后,又道,“在我这做事,也没什么特别的规矩,但要心无他念。你若做不到,也就不必留在我这了。”
齐笙愕然,起初还不信,但见林涛脸上毫无说笑之色,心已凉了泰半。“若我不肯,老爷便要赶我走么。”
他这话说的有些无礼,实在是心里委屈又寒心。他只当既见着了皇帝,家仇就有望可报,哪知世态炎凉,刚存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我不留无用之人,并非是赶你走。选择权在你。”
齐笙咬齿不语,双手攒拳,也不知是气恼还是伤心,眼中的痛楚却是一目了然。
林宝忍不住插嘴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嘛。你现在一无是处,有那些杂念也无法啊。”
齐笙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的望着林涛,脸上是又惊又喜,嘴里慌忙答应,“我做的到,我做的到的。”
林涛点点头,暂且不打算再折磨这个一天之内受了颇多刺激的少年。只把林宝叫上前来,在他的额前猛弹了一记以示薄惩。“你会替人说话,倒是难得。”
林宝委屈的抱着额头叫道,“是那笨小子太实心眼了,也不知道怎么会养的这么笨。我可是慈悲为怀才多了这么一次嘴,好人难做啊。”
林宝是跟在林涛身边被纵容惯了,才敢这么放肆的撒泼撒娇。可冷焰泉就看不顺眼了,插口便道,“既生了情份还遮掩个什么,你当你家老爷是这般好糊弄的么。两人一夜未归,就是有个什么,也不足为奇了。”他言词暧昧,是存了心逗弄。
对方是皇帝,林宝自是不敢针锋相对,可又怕林涛也是这般想的,忙急着解释道,“我是陪那笨小子放了一夜的花灯,老爷不许的事我可是一样没做。”
齐笙也跟着帮腔道,“是真的,老爷。昨日是我生辰,小宝陪着我放了一夜的花灯,来祭奠我的家人。”他这话里带了几分难言的苦涩伤痛,林宝听不得他这般丧气,两只少年的手又悄悄的握在了一起。
冷焰泉又道,“不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呢,还是两情相悦呢。”
这下两个少年都钝了口,彼此对望一眼,面色绯然。
冷焰泉见着愈发是来了兴致,逗弄上了瘾。“听闻齐家一向治身严谨,齐笙你进花街,是想长些见识么。”
他这话本是随口而至,可一想到林涛昨晚也是去的花街,调笑的话出口就变了味。
齐笙见皇帝神色不郁,以为是指责他行为不端。林涛突然说道,“人是我约去的。”
齐笙会去天香楼,自是林涛叫人给他送了张纸条,上面约了见面的时间地址。纸上印了齐家的家徽,因而纵使齐笙满腹疑虑,仍是去了。
“那也犯不着选那么个地方吧。”冷焰泉明知花街里龙蛇混杂最便于隐匿行踪,可嘴上仍是计较。
林宝鼻灵,闻着了醋酸味,识趣的拉着齐笙下去补眠,他们可是一夜未睡,早就困顿的不行了。
“朕不在,你做什么朕自是管不着。”冷焰泉忿然道,还在为未能早些时日赶来而郁怨。
林涛睨他一眼,淡然应道,“皇上就是在,臣要怎么做皇上也管不着。”
“朕不会管的,这条朕可是早就应诺你了。不过从今日起你去哪里,朕都会一路陪同的。”言下之意,他会予以全程监督,甭想甩了他单独行动。
林涛却是轻快的笑道,“那还真是要委屈皇上了,做铒之事其实臣一人来便好。”
冷焰泉一把拥住他,叹道,“朕就知道,你是等着朕自己往套里钻呢。这样也好,省得都不放心。”言词间倒是洋溢着宠溺和信任。
林涛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臣以为,皇上是心甘情愿的很呢。”毫不掩饰的张扬和得意,这是只有冷焰泉才看得到的一面,真实的另一面。
6.
冷焰泉做了解忧楼的二爷,人称风流倜傥游手好闲林二爷。这风流倜傥,是冷焰泉自封的。而游手好闲,则是林涛给他加上去的,理由是吃白饭的不叫游手好闲叫什么。
其实吃白饭这点上冷焰泉是委屈的,解忧楼里人才济济一个不缺,总不能真叫他堂堂的一国皇帝去扫地抹桌端菜洗盘子吧。何况这里的店小二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他就是有心想帮把手还不知道往哪插呢。
但林涛是商人,商人信奉的是金钱挂帅惟利至上,手下从不养多余的人。因而冷焰泉的存在成了解忧楼里唯一的特例,所有的人都在赌,赌林老板何时才会将这吃白饭的林二爷扫地出门。
林涛自是不可能将冷焰泉扫地出门,但该算的酒钱饭钱住宿钱却是一分一厘都不少,只待事后一次结算清呢,连利息钱都少不得。
而济安城里凡是有点闲钱的,也都在下注,不过赌的是十月初十的百花节上究竟谁能夺魁。庄家是暗庄,赌也是暗赌。虽说每年的百花节都有人趁机大赌一把,但今年的参赌额数却是往年之最,几乎每一位参赛的花者赌金都过了十万两,最高的甚至过了五十万两。
来此一掷万金的,都是些来头不小的大人物,即便是不愿太过张扬,也是怠慢不得。因而城里的戒备也比平日森严了许多,但更多的是各家私人的护卫在城中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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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好,区区一个百花节,倒不知可以钓上多少条肥鱼。”冷焰泉说这话时,正拎着一壶杜康,依着窗栏,惬意的很。
但离他最近的林涛看的到,冷焰泉是在磨牙。若只是把酒言笑调侃嘲弄,又何来那可比啃骨吞肉的咯吱声,实则是恼恨至极了吧。
不过林涛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却不加以点破。有些事,做比说重要。
林宝在一旁倒是忍不住接了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桃花少年早年教育受的不错,出口便是名句。
只可惜这一击严重了点,冷焰泉握壶的手明显的抖动了两下。
齐笙忙打圆场,“贪官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他本是好心想稀释下凝肃的气氛,哪知适得其反,这次冷焰泉是整个人都抖动了两下。
林宝深知何为祸从口出,在皇帝龙颜大怒前,拽上齐笙迅速的逃之夭夭。他的确是古灵精怪,闯祸的本事不小,逃跑的功夫也不差。
其实就算两个少年不逃,冷焰泉也不会真与之计较,他这个皇帝的肚量还没那么小。
“连孩子都能看的出,是他们太嚣张了呢,还是朕这个皇帝太让人好捏了呢。”
“他们不是一般的孩子。”林涛清楚,冷焰泉给他的不是问题,所以他也无需正面回答。
林宝和齐笙的确不是一般的孩子,他们同样是出身富贵,背负满门血案,如今孤苦无依,家仇难报。有过大起大落的悲苦经历,成长的自是比一般的孩子要快些。
林涛收留他们,却不是凭着同情怜悯之心。他们也都是有傲骨的孩子,容不得他人施舍同情,那只会招来生厌。
“假以时日,他们或可为国之栋梁啊。”冷焰泉时常爱逗弄那两个朝气蓬勃的少年,但也是存了爱才之心,才会变着法子考核他们。
这份心思,大家都懂。故而两个少年平日里再如何闲散放纵,该规矩的时候倒是一丝不苟的较真。只是毕竟年少,偶有差池,就如方才一般。
“涛,朕的治世真有这么糟么。”冷焰泉望着身边陪伴了自己数十年的好友、爱人、重臣,无论是哪一种身份,他都是他最大的支柱和依靠。
“水至清则无鱼。再美丽的花圃,也总会有些枯枝烂叶混迹其中,何况这花圃还是多年未清。”
“泉,我会陪你的。”林涛握住皇帝爱人的手,温柔而坚定。
其实冷焰泉的治世非但不糟,他本人反而可称的上是一代明君。他二十岁登基,平伪王之乱,除叛党逆贼,驱他国奸细,扫边疆危机,轻赋税免徭役,广修路重商贸。如今在位已八年,国家可谓是海偃河清国泰民安,一片繁荣之貌。
但越是国运昌盛,就越是有不易察觉的危机隐于繁华背后。
去年八月一场罕见的洪水,导致南方的河露、清芳、临缁、车贸四省灾情严重。户部拨款三百万两用于赈灾,河露、清芳各八十万两,临缁、车贸各七十万两。
然而今年春末派人秘密入四省核算时,呈报回的数字当场就刺红了皇帝的眼。四省实际拨到的款项不足十分之八,真正被用于赈灾的款项不足十分之六,而灾民仍有数以万计的未予安置。
待今年六月彻查户部,仅核对有出入的大小帐目就有近百件。光修筑殇京运河一项,五年之内漏出的银子就有将近两百万两。
更令冷焰泉震怒的是,库银被贪一事竟是早已有之,却久未被发现。但更为奇怪的是,这几年内库银大笔流失的地方都是在相同的几个省份,而这几个省份盗银的手法更是惊人的相似,如若不是串通一气,那就是有人暗中指使了。
林涛和冷焰泉此次相继离京,便是为了查清此事。而齐家一门的血案,也与此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还好朕的身边,有你这般良臣。”言及此,冷焰泉总是感慨万千。
冷焰泉登基之初,刚平定伪王之乱,朝中大臣们各立一派,几大势力盘根错节。为扫清那些旧疾毒瘤,肃清朝政,他可谓之呕心沥血举步为艰。幸而有两位皇弟的鼎立相助,才得以慢慢将自己一派的人扶植起来。
而这之中,林涛更是功不可没。如今朝中有一半以上的大臣是由林涛引荐推举的,并为冷焰泉所重用。
但对林涛而言,为官尽忠,却是可有可无的,远不及行商赚钱来得乐趣。
如若这皇位不是冷焰泉来坐,如若他所爱之人不是皇帝,他才不会入朝为官,还这般尽职尽责,简直可为一代良臣之楷模。
当然,民间流传更多的,是他所谓的已色侍人与妃争宠。
当然,这般闲言,他也从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那一人便足已。
“皇上,济安知府送来了请贴,请臣过府一聚。皇上是否要同去呢?”
“这是自然,朕说了,你走哪,都别想甩脱朕。”
天凉好个秋。
但在冷焰泉的眼中,手中所握之人,却是比那秋景有着更为迷人的景色,有着独一无二的韶韵风华。
7.
林涛和冷焰泉在济安知府韩温的府上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韩温的人影,凉茶倒是喝了半壶下肚。他们倒是不急不恼,竟寻了盘棋边下边等。
棋场如战场。冷焰泉好正面诱敌,背后扑杀,林涛擅游走偏锋,出奇制胜。两人你来我往的厮杀了两盘,仍是不分胜负,不过总算是等到了韩温的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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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温脸上略显疲态,精神不济,似乎心神都放在了别的地方。对久候他多时的两人也不觉有愧,只叫人换了热茶奉上,便道,“林老板,此次我请你来,是想让解忧楼承担办小儿大婚的全部筵席。”
冷焰泉突的截断了他的话,指着林涛道,“知府大人,这位才是林老板。”
原来这韩温也不曾见过解忧楼的老板,只见他们二人一人仪表堂堂一人病态消瘦,便将冷焰泉误认为是自己要见的人,而林涛他只当是随行的管事之类,不足挂眼。
现下被冷焰泉这么一说,韩温的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了,既觉尴尬,又不愿认错。于是轻咳了两声,又道,“林老板意下如何。”
林涛倒似并不介怀这场小小的误会,完全是一副商人本色。“知府大人肯选解忧楼来承办,那便是林某的福气了,自当力承到底。但不知这筵席是定于何时,要办几桌呢?”
“十月初十,百花节后。内置五十桌,外摆流水宴。”韩温见林涛答的爽快,暗自松了口气,言词间也客套了起来。“小儿久病在床,这婚是为冲喜,这筵席自是要办的福气些。不过交于解忧楼来置办,我是放心的很哪。”
林涛拱手还礼,也应承道,“承蒙知府大人看的起。不过我这解忧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先付帐。虽说知府大人不同于那些常去解忧楼的小民,但这规矩总是不好破的。”
林涛说的挺为难,韩温还当是何事难以解决,一听之下无非是先要钱,当下就鄙夷了几分。“林老板放心,这置办筵席的钱该付多少,我一分也不会少给你。林老板只管报个数,我也好明日就叫人将钱送去。”
“这帐是要细算的,再说待十月初十还有上个几日,不如等知府大人过目满意了,再来付帐好了。”
“都行,林老板自行看着办吧。”
话说到这里,韩温已有些不耐之意。林涛和冷焰泉也不多留,寒暄了两句也都告辞离开。
待回到解忧楼,冷焰泉才问了自己的第一个疑惑。“你怎知韩温要办喜筵,就定会请你去承办呢?”
林涛拍开冷焰泉不规矩的手,捋了捋衣衫道,“韩温是晚年得子,只可惜他那独子天生体弱,又后天生了怪疾,卧床不起。韩府上下天天吃斋饭,就是为了给他那儿子祈福。而这济安城里,就解忧楼一家卖的是素菜。”
他这酒楼,可是专为韩府开的,自然是不怕鱼不上钩。
冷焰泉不容林涛一再躲避,双手又缠了上来。“你先前在韩温那寻了个常去韩府的理由,倒不如趁夜再去,想干什么都方便。”
“皇上说笑了,臣现在可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假扮宵小翻墙入室是做不来了,只能寻个理由光明正大的登堂入室了。”
冷焰泉心里一咯噔,不由暗恼自己。他将林涛禁锢在自己怀里,像个自知做错了事的孩子,下颚抵着爱人的肩窝,不住的蹭来蹭去,口中还喃喃道,“涛,朕不是有意提及的,你别往心里去啊。你若生气,只管骂朕好了,就是别不理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