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明浩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眼睁睁看著竹青痕出了门,身子掩进绿丛中,慢慢的消失。
“大少庄主!”小厮见他二人话渐不投机起来不敢吭声,直到看不到人了才怯怯出声。
远明浩摆摆手:“二少庄主回来,我会向他交代的,尔等只要依我言行事便是!”
“是!”小厮与丫鬟齐齐躬身应道。
远明浩这才放心的步出门,刚转了个弯便有两个家丁模样的人躬身面前:“大少庄主!”
远明浩轻嗯一声目光往竹青痕消失处一瞟,那两人即会意,将手一拱,猫身蹑步追随而去。
远明浩目光闪烁了下,终於叹了口气,有些怅然。
却说竹青痕出了不二庄有一下的茫然,巴蜀那麽大,圣手神医到底在哪一处,远明浩没有言明,也许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真的想把他送到罗圣手处,又或者,其实他也并不知道。不过不愧为名门正派的表率,这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忽然想起远离邪,日後大抵是再也难见面了,相忘江湖未必不是好事一桩,可终究还是欠了他,可若给不了,不如趁早一刀两断,这也是他轻易应了远明浩的心思答应离开不二庄的原因。不二庄人多嘴杂,虽然他於抱拙园中足不出户,又有远离邪守著,可是,那些人用什麽目光看他,他分辩的清楚,那些人顾忌著远离邪的颜面不敢多嘴,但竹青痕没有那麽大的面子,随意往那个旮旯一站便可以听到那些流言蜚语。那时开始,他便知道他要离开了,可惜远离邪仍是毫无知觉,一径的按著自己的心意行事,他越如此不加掩饰,竹青痕知道离开的日子越近。
想著悠悠叹一声,他这一生,对他好的人屈指可数,他未必会承情,心中却是紧紧记著的,此番不告而别,远离邪也许认定了他的无情,也许会恨他吧!竹青痕胸口一阵抽痛,怅然若失。
他在街上茫然行走随著人流,从东街晃到西街,哪边热闹往哪边凑。终於晃到了瓦子,勾栏里正热热闹闹的开锣,旌旗飞扬处银枪寒,人走马灯的出来,蹬蹬蹬踏响。瓦子最是热闹场所,吹拉弹吹,说唱演,聚者如云熙熙攘攘,接踵摩肩,竹青痕一钻入人潮中便如游鱼入海般,不一会便没了踪迹。那两个一直尾随著盯梢的人大急,拨开人群寻找起来,却哪里还找的著。
“他溜了!”远明浩得到回报却也不意外,只令人加紧探查,一边又道:“他极有可能会去巴蜀,尔等要密切注意去巴蜀的路途。”
“是!”
“见到了他也不许惊动,只须在暗中保护他到巴蜀即可!”远明浩暗叹一声,但愿竹青痕如离邪所言非江湖客。
却说竹青痕借著人流甩掉两个盯梢後又慢悠悠的四处闲逛起来,如今看到巴蜀是万万不能去了,虽然一开始便没有想往巴蜀行。
竹轩,如果这天下真有他的容身之处也便只那一处了。竹青痕淡淡的挑唇,几许落寞几许自嘲。
城中大河三横四直,郡郭三百余巷,竹青痕一路逶迤而行,心中慢悠悠的似沈淀了这方江南悠韵,他穿过一个狭长的巷陌,两边高墙遮住天光却挡不住墙内的绿树红花,秋色喜人。
忽然,他立住脚,抬起头,巷口有人!
巷口狭窄,人不够站,便排了两排,前排个矮,後排高,两排人打扮迥异,高低胖瘦错落,密密斜斜投下两爿阴影,参差如同獒犬张开的牙。
竹青痕定定看了他们一眼,人其实不多,七个,只是巷口过於狭窄才看起来很是拥挤。
竹青痕上下逡巡了一遍,才发现,人其实也不少,和尚道士贩夫走卒书生红颜,还有一个垂髫童子,白白胖胖,滚圆的上身仅著一件大红肚兜,笑嘻嘻,天真烂漫。七个人,芸芸众生已囊括,竹青痕想起江湖上有一句顺口溜:“南秃北刁老毒物,中间书生笔下朱,贩夫走卒非寻常,红颜小儿嗜白骨。”
红尘七煞!
竹青痕的目光慢慢沈凝下来,恍如那两爿阴影正正落入眼中般,抬脚,一步一步迈过去,风,从巷口吹进来,带著秋意萧瑟,肃杀。
有匪君子 十九
十九
红尘七煞十年前还只是南北双煞,南僧北道,皆是绿林大盗,武林中人屡次诛杀不成,反促成其二人相偕行走江湖,後陆陆续续收了毒书生,贩夫等人,那笑口童子年纪不过七八岁,行走江湖却已三年,若说惑人的手段,未必输於红绡娘。
竹青痕很清楚自己遇上的是怎麽样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心中虽惊脸上却已恢复镇定,继续抬脚一步一步走过来,恍如未见前面虎视眈眈的七人。
“你就是竹青痕?”来到面前,两两相对,倒是那贩夫模样的人沈不住气,挥舞著扛在肩上的铁扁担问道。
竹青痕心中一警,竟然是因为“竹青痕”而来,只是这世上还有谁知道他竹青痕,跟竹青痕过不去?
“我是竹青痕,敢问诸位是谁,找我何事?”一瞬间他脑中已千折百回,将一路上的情景细细思索了番也找不到可怀疑之人,不由暗暗蹙眉。
红绡娘咯咯笑道:“你不需要知道我们是谁,你只要跟我们走一趟就好!”
不是来杀他的,是来捉他的,竹青痕越发捉摸不定到底是谁,脸上却也露出一抹笑:“既然要我跟你们走,那可否告诉我要去何处见何人?”
“废话少说,快跟我们走一趟!”那贩夫显然是个急性子双眉一竖爆喝道。
竹青痕却不看他,目光沈静,将手往背後一负道:“去哪里?”
他这副懒洋洋模样让贩夫身边的走卒也恼了:“竹青痕,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敬酒怎麽样,罚酒又怎麽样?”竹青痕仰天吐气,“江湖传言红尘七煞素来我行我素,什麽时候也替人做跑腿的勾当了?”
他这一说七人面皆有晦色,红尘七煞虽恶名昭彰,正道中人不耻为伍,邪道中却是有人觊觎其武功的想收为己用,却总是被拒,重则送命,轻则伤筋断骨。他们早年有狂言,逍遥世间,只为自己做事,不管他门恩怨。此时,却愿意为人做掳人跑腿的事,被竹青痕这麽一问不由也心生赧意。
那红绡娘却是最伶俐的,只愣了下便又咯咯笑起来,款款摆著腰肢出列:“原来是个究根知底的人!”
“看来那个人非同凡响,南武林的不二庄,北武林的卧龙堡,还有,玉阙山的玉阙宫,你们到底属於哪一家?”竹青痕轻飘飘的问,却令七人齐齐变了色,红绡娘的一声笑便卡在喉中,那张嘴的模样却也滑稽,竹青痕便清朗朗的笑出来心中却蓦地一沈,知道自己说中了。
“你笑什麽?”红绡娘柳眉一拧,竹青痕道:“我刚从不二庄出来,你们必不会是庄中人,那麽,你们是卧龙堡还是玉阙宫的人?”
卧龙堡一向以名门正道彪炳,红尘七煞恶名太盛,以龙啸天的为人绝不可能与他们合作,而玉阙宫,竹青痕双眉微蹙,玉阙宫也不曾跟七煞来往过?可看七煞的表现,他刚刚分明言中了,难道会是卧龙堡吗?
竹青痕这样一想,对卧龙堡又生了几分不屑,他对正道人的行事作风一向有鄙薄之心,正道中人不乏沽名钓誉的伪君子辈。
却见红绡娘眼睛一霎,哈哈一笑,蛮腰轻拧步到竹青痕面前一手托起他的脸道:“好俊的公子,好利的一张嘴!”
“卧龙堡一向与不二庄交好,在不二庄的地盘上动手也不怕坏了武林道义和两家百年交情?”竹青痕叱道。
红绡娘哈哈大笑:“你还是好好担心你自己吧!”
“不对!”竹青痕忽然煞白了脸,“是玉阙宫派你们来的,龙啸天再浑也不可能跟七煞沆瀣一气!”
“不想死就闭嘴!”女人俏脸凝霜,手一探五指如铁爪般箍住他的喉咙,“乖乖的跟我们走!”
她这般气急败坏倒让竹青痕确定了他们就是玉阙宫派出来的,心里不由一凉,面如死灰:“是应天阙让你们来的?”
他心思聪颖,转念间已套出七人的来历,只是事情一涉及到应天阙他便心神大乱,当下也不想事情是否合理。只道应天阙神通广大知道他没死派了七煞来对付他,他生性孤傲,遇到应天阙的事却又极偏激,当下将眼一闭:“除非你们带著我的尸体去!”
“哟,长的跟娘儿似的,这性子倒烈!”红绡娘啧啧有声,锁住他咽喉的手猛地一用力,竹青痕顿时喘不过气来,脸色涨得青涨,却也不挣扎,心中狠了劲想:既然你如此想我死那我便死给你看。濒死感传来,正当他束手待毙时去觉得身上一轻,红绡娘已放开手嗤道,“想死,哪有这麽容易的事!”从刚刚的交手中也知道竹青痕没有内力,遂放下心来,伸出纤纤玉手掠了掠云鬓。
竹青痕怒极,张口一口鲜血喷出来,箭一般射向红绡娘:“凭你们也想抓我!”
血箭来势极猛,红绡娘虽然急急闪身却仍是溅在了胸前衣襟上,隐隐作痛,勃然大怒,不假思索伸手一掌,竹青痕的身子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又重重撞在了墙上,跌落於地。这一掌她在盛怒下用了十成力,竹青痕只觉得身子似被撞碎了揉成一团般痛到极致反麻木,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好半晌才勉强扶著墙壁稳住下滑的身体。
“啊,原来,你不会武功!”红绡娘挑眉笑道。
竹青痕冷冷抬眼扫了她一眼:“纵使不会武功,凭你们也奈何不了我!”说著眼前出现一道红光,白白嫩嫩的笑口童子歪著头看他道:“漂亮哥哥,你还站的起来吗?”一面伸出莲藕般肥肥短短的手臂,“我扶你吧!”
竹青痕索性将身子瘫坐在地上以缓一口气,他这一坐倒正好与笑口童子平视,便斜斜挑眉看著他。
笑口童子笑道:“我没有恶意!”
“哦,那是好意了?”
“是,公子慕名求见你,才派我们七人请你前去,就凭我们七人在江湖上的显赫声名,便是远简望,龙啸天之流对我们也不敢无礼。可公子却让我们来请你一会,可见有多仰慕你!”
“慕名?竹青痕无名小卒有何名可慕?”竹青痕冷笑,嘴角的一缕血迹映得脸色越发苍白蠃弱,他却兀自仰著头。
“哟,你长得这麽俊,姐,我慕的是你的颜!”红绡娘也蹲下身子娇笑道。
“远简望、龙啸天皆不是你们的主人,那麽你们真的是玉阙宫的人了。玉阙宫追捕我一个无名小卒作甚?”
正往他身上缠的红绡娘脸色一沈,原来先前他一直在试探,他自己先前根本没有确实是谁要捉拿他,没想到在机巧心计的红绡娘面前也有人敢耍花招玩手段。
“跟他罗嗦什麽,捉了交差去!”贩夫骂骂咧咧的上来,伸手就要来抓竹青痕。
“公子说请不到,杀了也好!”一直没开口的书生忽然道。他一说杀,贩夫立即举起铁扁担,满脸戾气横生,和尚便双手合什低诵道:“阿弥陀佛!”
“呵呵!”竹青痕忽然笑了摇摇晃晃站起来,“玉阙宫只有一位公子玉二。玉二已死,你们说的是从哪冒出来的公子?”
“想不到堂堂的红尘七煞做起事来也是畏手畏脚,打他人名号,借他人威风,真是好威风啊!”他慢慢站直身子,衣服却瑟瑟颤抖的厉害,“可笑啊可笑!”
他这般一说笑口童子脸色忽地变的煞白,想起无意间已泄露了公子的身份,不禁胆战心惊。七人行走江湖已久,心意相通,互视一眼,打了个眼色。
“玉阙宫只有一位公子吗?”贩夫说著铁扁担已如闪电般出手正正击中竹青痕右肩膀,这一击有山崩石裂之力,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肩骨已断。
可怜竹青痕刚刚站直身,被这一击闷哼一声重又跌跪在尘土中,右肩垮了下去,右臂已废,垂在身侧再也动弹不得。他咬牙却忍不住到口的血腥,趴在尘土中呕心般呕著血,左手抓著地面,指甲抠进石缝里,鲜血淅沥。那个贩夫却不允他有时间缓过气息一把拎起他的後衣领提了起来。
他的身子在空中摇晃,体内气血翻滚如同万马碾过般,右肩的骨折处火辣辣的痛,衣服摩擦而过就是一阵钻心疼痛,更何况是这般被拎著空中摇晃,豆大的汗珠顺著惨白的脸如雨下,他勉强抬起头道:“那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原来是凝起全身的力气说话的,出了口才发觉微弱的如同游丝。
“你是谁?你不就是远离邪的姘头吗?”红绡娘看著他的狼狈模样喋喋怪笑,“不,说错了,忘了你是男的,兔儿爷!”
原来是冲著远离邪来的,竹青痕眸光忽闪,心念电转,难道最近江湖上又有异动,远离邪被派出去不是为了拆散他们而是真的另有急事?
“兔儿爷!”笑口小童也拍手笑道,“红姐姐,兔儿爷是什麽东西?”他笑容灿烂看起来天真无邪,若不是著过他道的人还真看不出来是江湖上有名的小恶魔。
竹青痕目光渐转锋利,兔儿爷?他与远离邪的一番纠缠也唯有不二庄中流言蜚语,但是,远简望治下甚严,又怎会任庄中谣言四起而无所为呢?便是庄中有传言亦绝不会传扬到江湖上。当初,他只揣摩著远简望的一番心思却忘了这茬事,现在想起来,悚然一惊,是了,定是有人在暗地里兴风作浪,那不二庄……
原来不二庄也不是铁铜铁壁,竹青痕目光渐转阴冷狠戾,不二庄中有细作,看来,江湖要翻天了!
“阿弥陀佛,走吧!”和尚宣了声佛号,一声令下,红绡娘和笑口小童皆停了笑,应一声。
“哈哈,大师要带人往哪里去?”一声长笑,一个青年从巷外缓缓迈进来,修身玉立,白衣如雪,手执白玉扇,也不管此时秋风凉,有一下没一下的扇著,扇面是大片大片的空白,他一下一下扇著似有冰雪泼空而来,银浪翻滚。
红尘七煞顿觉目眩神驰,忙收敛心神,全身戒备:“什麽人?”喝声中,贩夫走卒二人已举著武器挡在众人面前。
那青年走得很慢,脚不履尘,衣襟晚照,他脸上带笑,眼却冷如冰雪。
有匪君子 二十
二十
“阿弥陀佛,施主有何见教?”和尚合什施礼,身後六人皆已严阵以待,那人却轻轻松松的闪开身不受礼。
“南秃北刁,在下可还没活够呢,怎敢要你老给我行礼!”话音未落,他原先站身处已钉入三颗黑佛珠,珠子深深嵌入石地同与地平。
和尚见阴谋被拆穿也不尴尬,手指一张那三颗佛珠重回指间,他往胸前挂的佛珠上一按,三颗珠子已重串上,竟又是完整的一百零八颗,也不知那串佛珠中有什麽玄机。和尚合什宣号,慈眉善目状。
那青年见状又是一声长笑:“我佛慈悲,慈航普度,但不知大师拜的是哪尊佛烧的是哪柱高香,又是怎麽度的这两手血腥,一身杀孽?”
“哟,我道是谁,原来是雪上加霜雪半空雪门主啊!”红绡娘娇笑道,柳腰一摆三扭的过来,娇若无力的倚在他身上,媚眼生春,“早听闻雪门主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原来此人正是浮屠门门主雪上加霜雪半空,雪半空原先是江湖游侠,做事只凭自己心性,不择手段,亦正亦邪,此人最好做的是落井下石雪上加霜损人不利己的一干无良事,又最是记仇,若有人得罪於他,管你是如日中天的江湖大侠还是无名小卒,天涯海角哪怕是两败俱伤也要报了仇再说,是以,黑白两道无不忌惮於他。却也不知是玉二用了什麽方法竟将他这样逍遥江湖的游侠收入浮屠门并接了门主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