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阙那个时候已成立了长风门,忙得很,但是一刻也没有离开他。他以为竹青痕恍恍惚惚神智不清。其实,小半年後他便清醒了,不过看著应天阙的样子,他倒不想开口了。只是拼命的练武。要在江湖中生存,他必须变强才是。但是他的身体在那两年间早已毁了,是祈毓千方百计为他调养身体,应天阙又从四处搜刮不少珍奇药材助他提升功力,武学方面又延请了名师专门教习,便是兵器,也是他想了几个月专门为他设计的。应天阙对他可算是倾其所有,竹青痕也争气,两年後武功已有所成。他以为自己可以与应天阙比肩再也不会被抛下了,才开口说第一句话。
他说:“大哥,我想你!”他这样说的时候也是怀著小心眼的,存心想要勾起他当年抛下他让他苦等的负疚。
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应天阙落泪,那样刚强的一个男子,却为他流泪。他却笑了,他知道,从此後,应天阙再也不会抛弃他。可是,终究敌不过天意,应天阙没有抛弃他,但忘记了他。
远离邪从没想到他竟还有这番遭遇,原以为他的情殇和遭到的背叛已是致命打击,却不想竟还有如此遭遇。一时心如刀绞,只紧紧的将他搂在怀里,他想,如果是他,也会一把火烧光朱府,曾经的耻辱与痛苦的深渊。竹府也是不容放过的,所有伤害过他的人与事都是不能原谅的。
远离邪想,他可以理解应天阙当时的行为。
竹青痕伸手推开他,摇首道:“都过去的事了,我只是让你知道,不管是竹青痕还是玉二,这一生都不会完美!”
玉二嗜杀。
长风门扩大後迁到了玉阙山改为玉阙宫,应天阙让他改名玉二。早期两人也曾相偕走江湖,後来,玉阙宫风生水起,应天阙便减少玉二在江湖露面的机会。竹青痕知道他是为保护自己,心里仍是不痛快。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铤而走险,练邪功,差点走火入魔被应天阙发现制止……
原来那个应天阙也是性情中人!
远离邪心中暗道,只是……终究不是同道中人。
有匪君子48
四十八
远离邪曾想过为什麽不是自己早点遇到竹青痕,那麽,他所受的苦也许不会发生。但此刻听他这麽一说,始知人生际遇便如此,有起有落,有得有失,丝毫强求不得。
一时沈默,风穿过中庭,冷嗖嗖的,远离邪心中的郁闷忽地一清,至少,此刻偎依取暖的是他。他们,终究没有错过。
竹青痕说完往事後神情有些疲倦,他不需要远离邪的回应。只是忽然想说而已,说完了,好似积压在心中的负荷便全清理了。原以为如山般负累,说出後却发觉不过昨日一抹留痕,浅浅淡淡。也许是因为时间,因为是因为身旁这个人。
远离邪握著他的手很紧很温暖,暖得手心冒汗。他想起很久以前,应天阙牵著他的手,两人的手心在冒汗,心跳如擂鼓,有些不明所以然的害怕,却又偷偷拿眼瞥去。看到素来皮厚的应天阙红了脸,心下有些恍然却又似乎更迷糊了。明明牵著他的手长大,却偏是那一次,牵著的时候,春情难耐。
想起了这件事情,竹青痕心中忽然变得无限安宁,唇角淡淡的扬起,恬静而从容。抬头去看天际流云,飞鸟掠过,痕迹浅浅。
一只白鸽俯冲下来,停在了远离邪的臂上,是不二庄的飞鸽。远离邪弹了弹鸽首连信也懒得拆。竹青痕却替他取下鸽腿上绑著的竹筒递过去。远离邪嘟囔:“不就是那些老生常谈的内容。”一边拆开信,信上只有五个字:母病重,速归!
远离邪手微微一抖,随即轻哼一声,手一收将信件揉碎。
“你母亲?”
“我娘身体一向很好,大哥要编排也不编个好的理由!”虽然说得若无其事,心里到底还是乱了一下。
竹青痕不置可否的笑笑:“还是晚上去探一下吧,看过了才能放心!”
远离邪认真的想了下,颔首道:“也好!”
竹青痕转眸看他,目光清澈,看得认真。
“怎麽了?”远离邪心里打了个突问道。
竹青痕欲言又止,最後只是笑笑,转过头去。
“青痕!”远离邪扳过他的身子正色道,“就算此去是计,我也要闯一闯。我要让你知道为了你我什麽都不怕!”
“我知道!”竹青痕伸手环住他的肩,远离邪是个聪明人,但有些事明知有诈还是非去不可的。
当天晚上远离邪便动身了,竹青痕躺在床上似乎已睡著了。他在他床旁看了会,看到他束得完整的发,眼睛不由一亮,俯身在他额上亲了一下,轻声道:“我很快会回来!”说著伸手取下他的发簪,顺手纳在了怀中。
然後,转身无声离去。
身後,竹青痕倏地睁开目光,床前盈满一室月光,帐幔还在晃动,人却已不见。
远离邪!
竹青痕在心中默念,念了一遍心中陡然一空。自从死里逃生後,他的身边一直有这麽个人伴著,如今终於要离开了吗?想著心中又觉沈沈一片,一时分不清是什麽感觉。
“你就这样让他走了?”窗上缓缓映出一道人影,手中有一下无一下的摇著扇子,在这冬夜里。雪半空,雪上加霜,便是这一举止也算是独领风骚吧!
竹青痕缓缓起身,问道:“为何不?”
“明知有诈?”雪半空才不相信竹青痕会上当。
“明知骗不过人依然要用,赌的不过是人心!”
隔著窗户,两人同时沈默。
雪半空仰首望天,半晌道:“他对你是真的!”
“我也没有假!”竹青痕答道。
“玉二,你总是逞强!”雪半空冷笑,“不假辞色才是真。”虽然不赞成他和远离邪,但是,在某些方面,不得不承认竹青痕比不上远离邪。
竹青痕便又不答了,好一会儿才叹道:“我图的也不过一颗心而已。”
“那你的心呢?”
你的心呢?
竹青痕当即怔忡,雪半空悠悠叹一声,道:“他还真是个傻子!”
“你不是不喜欢他吗?”竹青痕隔了会闷声问道。
“嗯,我想看著他倒霉!”雪半空轻笑,扇子的风摇得窗纸也泛动。
“有一个消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远简望两天前请了一个女人来庄中。”
难不成逼著远离邪成亲吗?竹青痕漫不经心的想道,这可是场好闹剧。
“据说,那个女人姓宫;据说,她是宫家百年不世出的天才。”丢下两个据说,也不管屋中人如何震惊,雪半空摇著扇子慢慢离去。
怎麽样做,还是得要他自己选择,是要再一次承受被遗忘的痛苦,还是……
玉二,你的人生,怎麽,走来走去,竟是如此的相似?
姓宫?
姓宫!
竹青痕神情猛地一警,竟然是宫家的女人!
宫家人好巫蛊之术,江湖中人以邪门歪道拒之,却不想远简望竟然为了远离邪不忌正邪之分,请了宫家人帮忙。
竹青痕心中一阵发慌,远简望想宫家的女人对远离邪施什麽巫术?他想干什麽?
他是远离邪的父亲,一向疼他宠他,应该不会做伤害他的事;可是他已经请来了宫家人了,正道中人道貌岸然背地里却沆瀣一气,没有一个好人!
脑中有两个声音拉锯战般不停的说著,竹青痕顿时心浮气躁,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向果决,便是当初给应天阙服归真丹时也不曾乱过阵脚,此时,却真的方寸大乱。
如何是好?慢慢的低下头,撑著额角,竹青痕心乱如麻。他从不敢给远离邪过多的希望,更不敢让自己泄出丝毫的感情。总是想著如何疏远两人间的关系。他从没想过远离邪的感觉,那个人总是在他面前笑著,纵使压在青梗峰下三天三夜依然能在夜间闯入浮屠门,告诉他他没有事。
是什麽样的感情能让他一而再的坚持下来,仿佛永远不会受伤?竹青痕扪心自问,自己到底好在哪里,让他如此执迷不悟?
月如霜,冷冷清清反射著一室孤寂,竹青痕的目光死死盯著地上一处,曾经,远离邪在那打过地铺。夜晚偶尔醒来,听到他绵长的呼吸,一下一下如水般漫过,顿时一室安宁。
原来,他也可以和一个人如此靠近,仅隔著呼吸的距离。原来,他也可以如此习惯一个人的存在,仿佛呼吸一般自然。原来……
他呆呆怔怔的看了半晌,忽然一跃而起。
不放心便去看看,竹青痕从来不是一个畏首畏脚的人。可是,他怕,怕有一天遇到远离邪,他已变成另一个人,彼此之间如同陌路……
有匪君子49
四十九
远离邪想不到他一向敬重的娘亲会骗他。当他避开庄中的守卫潜入娘亲房中时,便见纱帐低掩,有人躺在床上,房中药味浓郁。他上前轻唤一声娘,未闻得应声,灯影绰约中帐中人面色苍白如纸,眉心紧蹙似极痛苦。
远离邪心中一急,伸手掀开纱帐,帐中人憔悴损,正是他的娘亲。不过几日未见,她便憔悴如斯,灯火落在眉心的阴影仿佛烙印一般。他缓缓俯下身去唤道:“娘,儿子不孝!”
却见娘双目倏地一开,忽然出手如电,疾点他胸前几片大穴。一边伸手扶住他的身子往床上一带,自己敏捷的翻身而起。
“娘,你骗我!”穴道被点,远离邪心中一凛,便知上当了。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远简望与远明浩前後走了进来。
“孽障!”远简望气得胡子颤抖,兜头便骂,全无素日高高在上的威严。
远夫人制止他,一边朝远离邪道:“邪儿,这麽多年来,娘就是太纵容你了,方惯得你无法无天!”她作痛心疾首状。
“娘?”远离邪嗫嗫,他最怕娘亲这副模样。
“有些错可以犯,年少轻狂。”远夫人说著神情一厉,“可是,有些错,你犯不得也犯不起!”
“娘,我错什麽了?”远离邪看著远夫人,眼中如同以往一般孺慕神色,话却远夫人心中一冷。
“二弟!”远明浩神色亦一变,恨铁不成钢,“你好糊涂啊!”
“哥,你若还当我是你弟弟,你就不该骗我!”远离邪厉声顶撞回去,“你们一个个合起来欺骗我,我……”
“放肆!”远简望扬声斥道。
远离邪坐在床上,纱帐半掩,面前三人步步紧逼,灯火在他们身後投下重重阴影如巨山压顶而来。他笼在重重阴影下,神色忽地平静下来。他缓缓开口:“爹、娘、大哥,今晚既然大家都在。我也实话实说。我和竹青痕在一起,你们要接受还是一家人。不接受,就当从此没有我这个儿子,兄弟!”
“荒唐!”远简望扬手,衣张扬风灌满袖。远夫人眼疾手快拉住他,那一掌终於没有落下。
终於还是来不及了吗?一直在想等他长大点自然会回归正道。可除了那三年刻苦练剑颇让他欣慰的日子外,这个儿子,非但没有长进反越发堕落。现在竟然跟那些不堪的人混一起玩什麽断袖!
须发怒张,远简望心中怒焰高涨,隐隐又觉得悲哀。
远夫人上前坐在床沿上,忧郁的看著远离邪。“邪儿,你连娘也不要了吗?”
她说得凄婉,远离邪也觉心伤:“娘,为何容不下他?”
“天下女子任你挑,你为何喜欢一个男人?”男人跟男人又怎麽可以在一起?远夫人伸手抚摸他的脸,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酷似她的夫婿。又想起当年在她怀中还是粉团般的小人,体弱多病,偏生性又顽劣不堪,倒让人日日担忧夜夜悬心。
“娘生你,养你二十多年了,难道还不如一个相识数月的男人?”远夫人眼中落泪,“当年生你时,娘差点一口气回不过来,你怎麽忍心……”说著哽咽起来,泪如珠落。
“娘!”远离邪心中酸楚难耐,“你生我,养我,教我,我都铭记在心一刻也不敢忘。可我,我已经离不开他了!”
远夫人闻言大惊,面色煞白:“离不开?他对你做了什麽?”
远离邪摇头苦笑:“娘,是我缠著他的!”
“你……”远夫人错愕,她初时看竹青痕长得清秀心生好感,後来发生此事。也当儿子虽然顽劣但到底也是顾大局有分寸的人,想来便是那男生女相的竹青痕百般诱惑才一时把持不住犯下这等逆天悖伦之事。
“住口!”远明浩见母亲摇摇欲坠一副打击过度的表情,不由开口斥道。
远夫人珠泪涟涟,这个儿子才离家几天,怎麽变了个人似的。
走火入魔,无可救药!
远简望满腔怒火,既悲痛更失望,他一生为武林正道奔波,执掌武林牛耳,江湖为尊。远家庄被誉为不二庄也是他武林第一人之因,虽然对小儿子从未寄予厚望,但是惹出这等事来,莫说门楣受辱,更无法立足於正道。日後,不二庄还如何能号令群雄,马首是瞻?
神情却倏地萧索起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来岁,面对一向宠溺的儿子,他也不过只是个普通父亲。
那个人,那个人给他灌了什麽迷魂汤?竟然,“连娘也不要了?”远夫人嘶哑著嗓音问道,“这个家和爹娘,你都不要了?”
远离邪缓缓闭上眼,不敢去看他娘悲恸欲绝的面容,心中如同刀绞般,不管哪一个选择,都是痛心断肠的决定。
可是为什麽面对母亲悲伤的泪眼,父亲的痛心疾首,他仍是放不下竹青痕冷若冰霜的样子?
大逆不道,千古罪人!
一声蔼蔼叹息传来,余音不绝於缕。未几,门无声自开,飘进一团紫雾,朦朦胧胧,轻灵如梦。
女子面覆白纱,发挽高髻,一袭紫衣,翩跹如蝶。环佩铿锵中他步到远离邪身边,螓首微伏看著他,眸点秋水。
她的眼睛黑中带著紫,在灯光下发出豔丽妖娆的光泽,仿佛一波古井水慢慢的泛起涟漪,一波一波。远离邪看到自己倒映她眸中的影子渐渐模糊,扭曲,那里仿佛有个漩涡,而他正深深陷入……
他没有看到父母愀然变色,欲言又止的样子,更没有注意到什麽时候,他们已悄然离去。
“他很好吗?”女人缓缓开口,声音略微低沈反显出一股荡人心肠的魅惑。
远离邪心里一荡答道:“他很好!”眼睛直勾勾看著女人,神情渐显痴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