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黄昏,他凭窗临望,却见空中飞过一只黑鹰,拖著一只残翅,行缓缓。他双目突地一睁,忙摄唇一声长啸。那黑鹰闻得啸声一声哀叫竟斜冲下来,落在了窗台上。
“缺!”竹青痕忙伸手接住,这正是他养的黑鹰,只不知这翅为何人所折。想著,伸手往鹰翅下摸索了会,果然铁指环已不见其踪。不由脸色遽变。再看那鹰毛枯涩,鹰翼颓垂,血迹干涸,显然时日已久。那玉阙宫离这江湖有千里之远,此鹰也不知在何时受的伤,是何人所为,那铁指环又遗在何处?他素日行事乖张狂妄,此时,却忍不住怨自己素日的张狂无妄,将这等重要物什作儿戏,这铁指环若是落在不知情的人手中还好,若是落在居心叵测的人手中,不知会掀起多大的风云。
竹青痕想著不由打了个寒噤,便是玉阙宫中虎视眈眈者亦多不计其数。
“怎麽了?”远离邪从门外进来看他逗鹰,忙趋身上前问道,“这鹰?”
黑鹰展开健全的那只羽翼环住竹青痕的肩膀,脖颈长伸环著他的脖颈,仿佛在拥抱他似的。
竹青痕心疼的抚著他受伤的羽翅,低低的安抚他。一边对远离邪道:“这是我养的鹰,不知为何人所伤?”
远离邪看这一人一鹰亲昵情景便知他们感情深厚,便也细细翻看了下那受伤的一只羽翅。道:“是剑伤!”
竹青痕点点头:“它一直养在冷霜园中,难道……”是宫中人所伤?想著有些恍神,若是宫中人,会是谁呢?在这个时候才想到清理冷霜园?
远离邪不知他心中有所思虑,径自取了伤药为黑鹰疗伤。
“这畜牲也能飞到这里?”雪半空闻讯後啧啧称奇,“千里寻主!”
竹青痕斜眼看那人白衣白扇,晃动一室灯影,风华无双。便问道:“那红莲你可探出什麽?”
“嗯,这事你不必担心,我有计较!”雪半空用扇子挑著鹰羽逗趣,“这只缺比那只阙懂人性,可见有人是连畜牲也不如啊!”
竹青痕看他冷嘲热讽便也不作声,不管那红莲什麽身份,如今玉阙宫的一切已与他无关。他已袖手不管江湖事,只是,那铁指环若真惹出事来,倒是他的过失了……
雪半空逗了会鹰忽地象省事什麽事般顿了手道:“玉,它该不会是想向你报什麽消息吧?”
“铁指环不见了!”
“铁指环?”雪半空不由错愕,看著鹰的残翅忽然了然,“你不会……”看竹青痕脸色一颓,便知猜对了。不由哈哈大笑,以扇抚掌笑道:“该,该!你以前飞扬跋扈,无人敢惹,我只道你死後,便是你踩过的一根草也只怕万人诛杀了!这鹰能活到现在也是奇迹,这铁指环现在才丢也是奇事一桩啊!”
竹青痕没作声,他得了铁指环除了应天阙当众给他戴上的那一次後,从未用它发号施令过。他恃才傲物,自然不屑於以物相挟。应天阙伤透他的心後,他便将此物藏於鹰翅下眼不见为净。後来事突然,他来不及将此物取下销毁。
“罢了,若惹出什麽事来,也是他咎由自取!”虽然心里这麽想,竹青痕到底还是不自在。本来以为与应天阙断得干净,却不想,终究还有铁指环一物未归还。
“半空,龙行天不是好相与之辈!”竹青痕忽然出声,却是语出惊人。
雪半空脸色一僵,微哂道:“你想说什麽?”
竹青痕垂眸应道:“不,没什麽!”
雪半空凝眸看了他一会,点头:“那就好!”说著收扇拂袖离去。
远离邪却大不以为然,朝那摇曳而去的白影扮了个鬼脸。
“离邪!”竹青痕也似被他顽皮的动作勾起兴趣般,叫道。
“青痕!”远离邪应一声忙往他身旁蹭了蹭,一脸亲昵。
竹青痕回眸笑道:“我听说远二少在风月场上颇有美名!”
远离邪一惊忙道:“没,没有的事!”偷眼去看见他嘴角噙笑,神情澹然,一时心下捉摸不透他是何意。但是,他再愚钝也知道那些风流韵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竹青痕知道的。
“哦,难道传说有误?”
“市井流言作不得准!”远离邪应道。
“那你不曾去过了?”
“去是去过!”远离邪喏喏答道,身上惊出一身冷汗。竞马过市斗酒狎妓,不正是年少英侠风流之举?他也年少过,与人相攀比过,只是,後来在玉二手里吃了大苦头才发奋练剑,出关後遇到竹青痕,想来,以前的荒唐日子倒是很久没有过过了。
竹青痕微微挑了挑眉,心中浮过一丝不快,脸上倒看不出什麽表情。“听说苏州城内红袖招最负盛名!”
“好,好象是吧!”远离邪道,忽然转过身,握住竹青痕的手道,“青痕,我以前是荒唐过一段时间,但是,遇到你之後,我真的没有再去看别的女人一眼!”
竹青痕一怔,脸蓦地红了,甩开他的手斥道:“什麽女人,男人?谁跟你说这些?”
远离邪看他脸红,心头不由一热忙凑上去答道:“男人也没有!”他颇有从善如流的自觉,竹青痕却似更恼了,撇过头,不再说话。
“青痕!”远离邪将头偎上他肩头,腻声叫道,“青痕!”脑袋直往他脖颈里蹭,“青痕,我真没有啊!”
竹青痕斜了他一眼,仍旧不理睬。这一眼虽冷但看在远离邪眼里只觉得风情无限,心头不由泼剌剌活动起来,色胆大作,就著眼前一截雪白的脖子就吻了上去。一边吻一边含糊的道:“青痕,只有你!”
竹青痕侧身却早已躲不过如影随形的远离邪纠缠上来,手足并用将人抱了个结实,嘴在他脖颈处游移,烙下一个个热吻。炽热的呼吸烫得竹青痕一哆嗦,皮肤敏感的触到那人温热的唇留下的烙印,挣扎了会却也觉得情生意动。
远离邪一把将他压在了身下,竹青痕轻哼一声,背触及椅背被硌了一下,隐隐作痛。不由又有些著恼起来,就冲著他的肩胛处咬了下去。
“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倒恼羞成怒了!”
恼羞成怒的远离邪一把堵住他的嘴道:“还共犯呢!”唇对著唇,远离邪眉眼轻扬笑得得意……
有匪君子54
五十四
楼。
青瓦,飞檐,镂窗,朱门。
巷弄深长,楼院深深,有女搔首倚绮户,檐下茜纱宫灯随风轻晃如同女子皓腕招摇般,迷了行人眼。
楼名红袖招,长袖善舞,歌舞升平,竞夜未息。
此时不过黄昏,宫灯便徐徐升起,一脉延开,如同星落。
牙板轻颤,弦歌已起,姑娘们的莺声燕语软侬,男人们的身骨便如姑娘们的腰肢一样柔软下来。送往迎来的姑娘们总是一副缠绵缱绻的痴情模样。
竹青痕进来时正是楼中歌舞正盛,酒正酣之际,他一身白衣如雪,冷冷清清,顿时满场喧哗立歇,满目繁华竟不及那一身雪衣的风华。
远离邪跟在他身侧一脸煞意,本来与竹青痕正浓情时,他却倏地翻了脸非要来这风月场所走一走,见识一下远二少以前的风光,风流。
“哟,二少庄主,您可来了!”老鸨一看远离邪便挥舞著红香帕扭著不再柔软的腰肢上前,脸笑成一朵雏菊。“我们家的姑娘们可惦著你呢!”一边呼唤著红玉、相思、凤儿一连串名字,一边道,“二少庄主看你们来了!”姑娘们哎一声围上来,玉臂缠上来,口中叫道:“哟,二少庄主可想死我们姐妹了!”
莺声燕语一片,香风扑鼻。若是平时,远离邪会非常享受投怀送抱的豔福顺便向兄弟们得瑟一番,柳浪闻莺啊!
可此时,这豔福如同骨鲠在喉,咽不下却又吐不出来,看了看身侧袖手旁观的竹青痕,胸口越发淤了口浊气,难以抒解。
竹青痕不仅袖手旁观,还退开三尺远,笑眯眯的看著,似兴致颇高。远离邪满怀郁卒,推著身旁的姑娘,推得了一个另一个已如蛇般缠上来。
“哎呀,这位公子面生的紧哪!”老鸨看竹青痕与远离邪一道前来,便知是贵客。“可是第一次来?”
竹青痕点点头,老鸨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灯火照耀下,白衣乌衣越发显得如琼花玉树般。心中不由暗赞好相貌,一边颇殷勤的问道,“可有相中的姑娘……”
“他,没有!”远离邪见状也顾不得身旁围绕的莺莺燕燕,一个飞身拦在竹青痕面前。惹起空中霓裳翠袖一片如绛云突落,姑娘们哎哟一声撞作了一处,衣袖飞舞。
“没有?”老鸨也不意外,扭著肥胖的身子抛了个媚眼道,“那妈妈为你介绍一个!”
“你……”远离邪怒目相向。
“那有劳妈妈了,我想见曲歌姑娘!”
“曲歌!”
“曲歌?”
一惊一乍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神情。
老鸨看了远离邪一眼,他也曾做过曲歌的入幕之傧。想不到……於是笑眯眯的问道:“二少庄主呢?”
“见!”远离邪咬牙从怀里取出一大锭银子塞到她手里道。
老鸨拈了拈,然後挥手叫来一个青衣小婢道:“我家姑娘脾气不好,见不见妈妈我做不了主!”
远离邪是老主顾了自然不需她言明,竹青痕却亦是有所耳闻的,便随著那小婢往内里行去。
曲歌是头牌,头牌姑娘身娇肉贵,大凡都有脾性,没有脾性的姑娘再美也坐不了头牌位置。曲歌自然不例外,而且,她相当的专横,莫说红袖招,便是这城里所有的青楼亦闻名。但她亦有一样好,她从不拒绝客人,挑三拣四的,只要他们出得起银两,流觞阁便大敞门户。
流觞阁独立小院,临水而建,一与外院相通,桥畔花红藤青,兰草丁芷,极是美丽。
二人随著青衣小婢上了竹桥,竹桥晃晃悠悠,仿佛桥下绿波依稀晃荡,蓝天白云,芳草绿树皆在其间。
流觞阁在花丛深处,飞檐下琉璃灯盏在风中浅唱低吟,门口两个青衣小婢恭立两侧,朱门大敞,屋内灯火通明,听得人说话声,稀稀落落,更显得这院落宁静安谧。那青衣小婢先嘱他在外头等待然後才盈盈上前禀报,云云,再折身回来躬请竹青痕。
二人跟在青衣小婢後进了朱门,前庭轩敞,轻风逶迤而过,客人们是在正堂侯著曲歌的。二人便也随著婢女进到正堂,堂中或坐或立有十余人,高矮胖瘦不一,年纪大的已显龙锺之态,少的不过十五六岁,无一不华衣锦服,珠光宝气,显然都是富贵人家。
原来,进了流觞阁的人不一定见的到曲歌,候著的众人需取出一件贴身物什置於盘中让青衣婢女递了进去。姑娘挑中了哪件物什,婢女将之悬於堂,那物主便雀屏中选,入曲歌香闺,春风一度。
远竹二人入内後,便有婢女捧著盘盈盈上前,竹青痕从腰间摘下一块半旧的锦囊。囊上绣著萧萧疏竹,远离邪看得目放赤光,这是竹青痕一直随身携带的,在别人眼中是有值钱的物什,但他知道竹青痕宝贝的紧。他就这麽想见这个曲歌吗?那个女人有什麽好?他唯有攥紧了拳头才忍住没将盘上物抢回。
婢女的眼光一闪便有些鄙夷,这种东西既不值钱且是旧的,这人看著长得好,却恁的小气。想著盘子停在了远离邪面前,婢女鞠了一躬:“远二少庄主,好些时日没来了,姑娘惦著呢!”
远离邪面现尴尬,瞥了眼竹青痕,却见他只是看著那挂珠帘,心下便略松了一些。匆匆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锞子掷过去。
那婢女不由一怔,远离邪已转过身去,拉著竹青痕入座。心下道那个曲歌素来势利,定是瞧不上他那半旧的锦囊,待事了後,还得仗著往昔的情面讨回来方好。心中不动声色的盘算著,一边紧紧的攥住竹青痕的手。
在座的众人见他二人长身玉立,相貌不凡,不由齐齐盯了二人看,满是提防与妒忌。待见二人掏的物什皆是平常至极,不由稍稍放下些心。又见二人神情亲昵,不由暗暗奇怪。
却不想那边厢珠帘响动,已有婢女俏生生的提了盏灯笼出来,灯笼下挂著的正是一个半旧的锦囊,锦囊随著灯晃动,如同竹迎风。
众人哎呀一声叫道,满是诧异,那个素来爱财的曲歌竟然挑中了这个破锦囊。几乎不敢置信,众人目光一变,怒目视向竹青痕,即妒且恨。
竹青痕嘴角噙笑,理了理衣襟起身。
“青痕!”远离邪使劲拉住他。
竹青痕朝他微微一笑,握了下他的手,然後慢慢的直起身低眸看了眼那提灯婢女。
那婢女身子微微一颤,脸慢慢的红了,慌忙低下头却又忍不住不看,乌溜溜的眼珠偷偷的转过来看,看白衣男子浅浅倦倦的笑,清冷的眼神疏离而淡漠,有一种人任是无情也动人。心中不合时宜的想著,一边敛首低眉对著竹青痕一裣:“公子请随我来!”
哗一声珠帘挑开,又出来一位青衣小婢,对著聚而不散愤愤不平的客人们裣衽一礼,曼声道:“我家姑娘今日已选定人了,诸位公子请回吧!”
姿态虽撩人,但婢女的神色却颇是冷漠,然後将珠帘一放便同先前婢女引著竹青痕走向曲歌绣房。
竹青痕跟在二婢身後,穿过回廓曲院,假山叠嶂,时有流水豁然而出,曲水流觞,叮叮咚咚或急或徐,琳琅作响,这院落建於水上,水中又有分流,院中另有丘壑,别具匠心,一路行来,似把山水楼阁尽览阅。
重檐飞阁,雕花镂窗,楼上有楼,朱漆栏杆逶迤而上,曲歌的绣楼颇有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觉。
竹青痕抬头,只见阳光从上蜿蜒投下,照得那幽暗的转角陡地亮堂起来。转过转角便看到楼梯口站著一个人,盈盈而立,阳光从她身後投来,一时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光穿过罗裳,罗裳轻薄如羽衣般透明,一时,满堂的光芒便全集在她一人身上,不须看她容颜便已倾倒,有一种美丽,惊鸿一瞥便已深刻心底,辗转难忘怀。
“姑娘!”执灯的婢女惊呼一声,显然没料到曲歌亲自出来迎接。
曲歌只是幽幽看著竹青痕,看著白衣少年拖曳著一缕光影而来,衣摆拂过如白莲冉冉盛开。南来北往客,她阅人无数,然而,她从来没见过如斯男子,风华成绝代。
“红牙,你们下去吧!”曲歌终於开口,却是对那两引路的婢女所说,目光仍是不错睛的看著竹青痕。
两婢脚步一顿有些诧异却仍是弯了弯身裣礼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