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琅琊站在窗前,默默的看著窗外,不必回头也知道他醒了,“我已封了你全身各处大穴,这一下你想动都动弹不得了。”
竹青痕无奈的道:“这种身不由己的滋味我以为今生不会再尝了。”
“这一次我也救不了你的命。”琅琊道,“你很快连这种滋味都尝不到了。”
竹青痕打了个寒颤:“琅琊你还是不要说笑话了。”
琅琊冷冷一笑:“你却连实话也不跟我说了呢?”
竹青痕有些心虚:“嗯,这一路上多谢你了。”
“只是这样?”琅琊步到他面前,看著他,目光幽深幽深。
竹青痕目光闪烁了下,勉强笑道:“我又欠了你一次。”
琅琊脸色冷了三分,道:“我说过这一次我也救不了你的命。”
“我知道。可若不是你,我也活不到现在。”
琅琊哼了一声,决定不跟他计较,道:“有个问题,如果归真丹能续你三年的性命,但你会失去武功与记忆,你愿意吗?”
“什麽时候你也学会假设了?”竹青痕反问道。
“你只要说愿意不愿意。”琅琊冷冷的道。
“不,我不愿意。”竹青痕拒绝道,“我这辈子,决不允许自己再浑浑噩噩的过。”
“示弱一次有这麽难吗?”
“对我来说,勿宁死!”
“你都放下了?”琅琊的眉慢慢挑起来,一高一低,嘲弄意味十足,“应天阙与远离邪找你快找疯了。”
竹青痕目光几不可见的一颤,俄而叹道:“会过去的。”
“远二少已娶妻,他日会成为不二庄的二庄主成为白道之首,那个时候,他就算想起我,也只不过是年少时一场荒唐的梦而已。”竹青痕道。
“你倒俗了。”琅琊不屑。
“至於,应天阙,我会成为他这一生的噩梦吧。还有多少仇不能报呢?”他嘴角一撇,依然是那个凉薄的讥笑。
“这倒编得象话些了。”琅琊不为所动。
竹青痕苦笑,琅琊的尖锐直白有时连他也招架不住。
“你再编!”他说。
竹青痕倒不好意思再含糊了,道:“我跟应天阙曾有个约定,毒发身亡之际,他先用剑杀了我。这样,也总算死在他的剑下,也好了结我们这些年来的恩怨。可是……”他目光黯淡了下,他看到应天阙为了他跪下时,他便知道应天阙的心了。
“那天的事你也看到了,你觉得那样的他到时还能下得了手吗?他连红莲都下不了手,琅琊,他那个人其实也有脆弱的时候。”竹青痕渐说渐显艰难,“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经历过那麽多事情,而这些,如果成了报复他的工具,连我自己也要看不起自己了。”
琅琊看他满脸凄凉,也勾起了自己一番心事,神情柔软了些,道:“所以,你要离开?”
竹青痕微微闭上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报复得也够了,不想再纠缠下去了。你看连半空这样的人也常劝我做人要留点余地,我又何必赶尽杀绝。”
琅琊黑阒阒的目光只是盯著他看,看得他心里发虚。才开口道:“与其说他下不了手,我倒宁愿相信他会殉情而死。你是想你一日不践约,他心中便怀著一分希望,不停的寻找你,而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竹青痕一呆,最後无奈的道:“总是瞒不过你。”
他承认了,琅琊反而无话可说了,半晌才悻悻的道:“虽然,我不喜他对你所做的事。但那日,我见他对你也是有情的。既然你想投桃报李,我也无话可说。你们的事我原本也是不管的,可你每一次麻烦那麽多。你这条性命本来也是许了我的,你以前说的话可还算数?”
竹青痕微微一怔,马上答道:“自然算数的。我这一生该爱的该恨的该杀的一样都没有放过,甚至连风花雪月也不曾错过。纵使,我死了,日後这江湖提起我的名字还会震颤。这一生,我活够了。”他说著脸上渐显峥嵘,睥睨生姿。琅琊本已到了喉口的嘲讽也一时咽了回去。却见他宛转了神色道,“可我这一生还是欠了你的,这条残命,你若喜欢,便取去吧。”
“好。”琅琊凛冽了神情答道,“我收下了。”
却说应天阙清醒後没有如齐毓所料般暴怒如狂,也没有一刀砍了他,只是很冷静的问了琅琊的去向。齐毓很庆幸自己清醒後注意了一下车行去的方向,忙回答了。
应天阙令阙影即刻去追,一面又调动宫众分头去追截。他布置的有条不紊,丝毫看不出气急败坏的模样。齐毓暗暗松了口气,却听他道:“找不到玉二公子,你们提头来见我。”压抑的声音中是抑制不住的杀气,众人噤若寒蝉,忙应了声分头而去。
应天阙对迟真闾道:“二弟,从今後,宫中一切事务由你主持!”
“这……”迟真闾一惊。应天阙却由不得他犹豫转向齐毓道:“至於你,给我滚到江口去。找不到玉二,你也不要给我回来了,自己跳到江里去。”
齐毓惨叫一声,都是兄弟,奈何差别如此大?
应天阙冷哼一声,齐毓再也不敢吭声,一溜烟跑了出去,窜得比兔子还快。还是先保命为上。
应天阙拂袖而去,迟真闾头痛的揉额角。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他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就被迫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眼角瞥过一抹白色,心里一跳,看过去,却原来是雪半空。
雪半空走过来,用扇柄敲了敲桌子,桌子轰地一声化为齑粉。迟真闾吓了一跳。雪半空道:“幸好,他捏的是桌子,不是齐毓的脑袋。”
“别开玩笑了。”迟真闾无力的道。
雪半空若有所思,道:“看来他也明白,这次是玉自己要走的。”说完飘然离去。
他是来添乱的。迟真闾觉得头大了一圈。
应天阙搬进了翼楼。
翼楼所有传来的信息第一时间传到了他手上。他总是盯著看了许久,目不转睛。张胜辽心里惴惴,看不出他的表情。楼里每个人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都不知道他什麽时候会发作。山雨欲来风满楼,每个人的心弦都绷得紧紧的,生怕有什麽不好的消息传来。但总也没有好消息传来。狡兔三窟,琅琊的疑兵阵布了一道又一道。这许多日来,他们扑空了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
应天阙脸色越来越阴沈,眼神越来越危险。连迟真闾也不敢轻易上门问候了。更勿说这一楼的惊弓之鸟。张胜辽也只有拼命的催促手下加紧办事。
应天阙始终没有大发雷霆,每一次都很冷静的接受了事实。众人庆幸之余也觉得奇怪。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张胜辽斥了多嘴的手下後,又道:“除了玉二公子,谁还能对我们玉阙宫的情报网了如指掌?躲得过我们的情报线?而琅琊能将我们玩得团团转,宫主只怕也知道他背後的是谁。”所以,才一头扎进情报堆中而没有发作。
应天阙确实如此,他埋在那堆雪片似的从四面八方飞来的信息中寻找蛛丝马迹。竹青痕了解他,他何曾不了解竹青痕?
这是一场角力战,竹青痕既然能与他作对,说明他还活得好好的。他暂时不必为他的性命担忧。只是,这样一来,也说明离开是竹青痕本人的意愿。他在想方设法的逃开他的身边。应天阙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等找到他……
这日天气晴好,窗外云岚尽散。翼楼原本就建在危崖上,一面悬空,地势险要,视野却非常开阔。应天阙一眼望去,群山尽览,胸中一荡,连日来的阴霾也渐去。这晴光倒还喜人。他漫不经心的想,经过这些日子的消息拼凑、取舍、重整之後,大致可以推算出竹青痕所往方位了。只要再过些时日,进一步的消息传来,他便可以推断出竹青痕所在地了,到时,一举抓人。
他心中踌躇,转动著手中的铁戒指,脸上也不知不觉露出这些时日来第一个笑容。自从竹青痕离开後,除了那些扑朔迷离的信息,这枚竹青痕留下的铁戒指便是他唯一的不离身之物。
虽然,竹青痕对这枚戒指的态度让他恼火,不是丢弃就是仿制。若不是红莲那一出叛乱,恐怕,他索性把这物丢开不要了。
应天阙想著心里又有些不平起来。当初,他收回铁戒指,也只不过是怵於竹青痕在宫中的威望。没有铁戒指尚且如此,若有了铁戒指,岂不是如虎添翼?
这一次,他倒不是忌惮竹青痕的势力。而是,看到他如此强大,自己则需要更大的力量,才能紧紧抓住他。而在自己更强大之前,当务之急,先剪除他的羽翼方为上策。
他这番曲曲折折的心事,竹青痕自然不知,只道他还在忌惮著自己。
应天阙抚摸著铁戒指,忽然咦了一声。他的指尖触到戒指内面一点小小的凹点。便翻过戒指看,因为戒面的黑鹰雕刻,戒指的内面凹凸不平,那小小的凹点便隐在这个凹凸面中。若不是他这般反复触摸还真分不出差别,便是摸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他其实也没有怎麽放心上,只不过心情舒展,有点无事找事的闲情。所以,从头上取下簪子,簪尖对著那小小的凹点一戳,便见那鹰似活了般,张嘴吐出一物。那物骨碌碌的滚在桌子上,他倒怔了一下,竟然另有乾坤。定睛一看却是一颗通体朱红,圆润莹泽的珠子。他有些失望,还以为是什麽宝贝呢。想著拿起来细看,却有股淡淡的药香幽幽传入鼻尖。应天阙顿时煞白了脸,哪是什麽珠子,分明是粒药丸。
药丸,药丸……他脑中一片空白。
有匪君子107
一O七
“听说当初是有研制出一颗解药的,我问过大哥。可大哥只笑不答。”齐毓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少骗人了,焚心是有解药的。”红莲狰狞扭曲的面孔在眼前晃过……
焚心、解药,焚心、解药,应天阙的脑中被这四个字充斥著,全身的力气似被抽走了般,瘫在了椅子上。他一手死死捏著铁戒指,另一手拿著药丸却在颤抖,焚心的解药!他用全身的力量缓缓挤出这五个字,每一个字都似一把尖利的小刀,狠狠的剜著他的心,鲜血淋漓。
“算、算你狠,算你狠!”他颤抖著嘴唇哆哆嗦嗦的道,心如坠冰窟。竹青痕竟用这种方式报复他。
他在报复他!应天阙目眦欲裂,他怎麽这麽狠,这麽狠!他是在报复他还是在活活的挖他的心?应天阙突然狂笑起来,笑声凄厉,震得整座翼楼在颤抖,在呜咽。笑声未了,他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呕心沥血,剜心的痛。
竹青痕,你可真舍得,舍得!你赢了,你赢了!
他狂乱的想著,竹青痕自绝後路,痛的永远是他。他恨恨的咽下到喉的血腥,全身的气血翻滚如同此时他喷薄欲出的戾气。他挥掌劈碎面前的桌子。如雪的纸片便在掌风中狂舞,如同狂风中的柳絮般。
“你赢了!哈哈……”他又哭又笑,掌风过处,柱倒梁塌,整座翼楼便在他的掌下化为一片废墟。他冲天而起如同鹞子般从漫天的土木烟尘中飞了出来,也不顾身後整座宫的宫人奔走惊呼。出了玉阙宫,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是哭一阵笑一阵,疯疯癫癫往山下冲去。
“宫主,宫主!”宫众惊慌失措。迟真闾见状不对忙飞身去追:“大哥,大哥!”他心下害怕,唯有拼命的叫。
前面那个黑影竟然在纵跃间停下来了,然後一个转身落到他面前,揪著他恶狠狠的问:“你是谁?为什麽叫我大哥?”
迟真闾看他赤红著眼,神情狂乱,心下大惊,道:“大哥,你怎麽了?我是真闾啊,你二弟啊!”
“二弟?”他一愣,忽然狰狞了神色道,“胡说,我有什麽二弟。不要叫我大哥,只有青痕才能叫我大哥。青痕,青痕……”他眼露迷茫,抓住迟真闾道,“你把我的青痕藏到什麽地方去了?”
迟真闾暗暗叫苦,他到底受了什麽刺激,怎麽疯癫成这个样子了。想著又觉得凄苦起来,道:“大哥,四弟被琅琊带回去治病了,病好了就会回来的。你不要太著急,他很快就……哇!”他吐出一口血,身子如败絮般飞了出去。应天阙竟然不由分说就一掌击来,正正打在他胸口,将他打发出去。
“你敢咒青痕?你们一个个都想把他从我身边抢走,去死吧!”
迟真闾暗暗叫苦,却见他狂啸一声,口中呼叫著青痕转身跑了。
“大哥!”迟真闾支起身想去追,却见他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山林间。唯有似哭似笑的叫声远远传来,群山回荡。一时满山谷都是,说不出的凄厉可怖,令人遍体生寒。
“大哥,大哥!”迟真闾不顾伤势,提身满山奔跑著寻找。一边发狂的似的下令宫众搜山,就是把玉阙山翻过来也要找到应天阙。
然而,终究没有找到。翻遍玉阙山也寻不到应天阙的身影,他好似凭空消失了。
应天阙就这样失踪了,谁也不知道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麽事激得他狂性大发,失去了理性。而竹青痕亦再无消息传来。
迟真闾从没有放弃过寻找这二人,但是经年下来,却始终毫无消息。江湖中後来又发生了一些大事,他忙得分身乏术,但寻找应玉二人的事情始终没有怠慢过。
玉阙宫失去浮屠门後,御龙堡亦蠢蠢欲动,终於一年後脱离玉阙宫,自立门户。尤如被斩断了左膀右臂,玉阙宫顿时危机重重,又相继失去应天阙,玉二这二人,更是风雨飘摇。
这样的时机正是围剿玉阙宫的好时候,但不二庄在沈默,林家庄自从上次一战後已沈寂。而,卧龙堡与御龙堡正斗得难分难解,没空管。余各大门派倒是有心起而讨伐,几经奔波挑唆後,却在远明浩处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远明浩从来不会给人难堪,他若真要给人颜色看的时候,那便是表示他真的发怒了。人们讪讪告辞,这件事就这麽不了了之。
远明浩冷笑,想要玉阙宫?他尚动不得,反而赔了个远离邪进去,又失去了曲歌。倒真有点赔了夫人又折兵。再说,迟真闾就真的好惹吗?当初就是他与应天阙一齐打下的江山。区区一个江口分坛,都能让林荫岚率领的白道几乎全军覆没。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痛。
自此,江湖又恢复了短暂的平静。慢慢的便有新人崛起,老一代的人渐渐被遗忘。能让人记住的渐渐成为一个传奇。一个时代的风云故事。江湖永远不会寂寞。
但是,应天阙、玉二与远离邪始终是一个忌讳,无人敢提。这个江湖需要的是英雄,当然,更需要循规蹈矩的江湖侠客。
但,始终也有那些一些只言片语,如同依附在暗地里滋生,见不得光,只悄悄的在暗处蜿蜒流传。他们说应天阙疯了,远离邪遁世了,至於,玉二,那自然是死了。也有人说应天阙死了,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最终还是死了。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便是这两个妖孽的下场。可见人行江湖,与人为善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