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桃花开得特别好,云蒸霞蔚十里锦灿。桃花坞那些如初春枝上绽放的桃瓣般鲜嫩水灵的姑娘们却被桃花树下行过的一抹白影生生勾了魂。
白衣人非常年轻,不过二十多岁,颀长清俊,负剑而行。白衣拂过,桃花纷飞,仿佛春闺梦中人。他很年轻,却有双很沧桑的眼睛,微微弯起嘴角笑,似乎看满空落花,但那笑挂在他清臒的脸上只显得更寂寥。仿佛人在眼前,心在天涯。
“远离邪,你到底想怎麽样?”一骑踏尘来,卷起一阵粉色的花雾。花雾散去,却是一个白衣青年。白衣穿在他身上飘逸出尘,风神俊秀,映著粉簇簇的十里桃夭,灼灼其华,当真人面桃花相映红。却不比眼前那青年的白衣寂寥,空惆怅。
“琅琊。”远离邪的声音低沈而缓慢,似乎在压抑著某种痛楚,“你知道的。”
原来马上人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琅琊公子,而先前那白衣青年竟是失踪已久的不二庄二少庄主远离邪──一个注定成不了传奇的不二庄异类。
“你们一个个都用这招。”琅琊勒紧了手中的马缰,神色冷峻,“所为的也无非是陈芝麻烂谷子的那点破事儿。”
“青痕在哪里?”远离邪缓缓问道,眼睛却著实火热起来。
“死了。”琅琊面无表情的答道。
远离邪身子一颤,沈声应道:“我不信!”
琅琊倒笑了:“信不信在你。我话已带到,你放人。”
“你说的我都不信。除非我亲眼所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除非你想看到你师父与师妹的尸体。”
“混蛋!”琅琊铁青了脸骂道。一个个都这样,玉二你看你交的都是什麽人,个个都是土匪,物以类聚。
“说出去不怕人笑话,堂堂不二庄二少主庄主竟用如此卑鄙手段。”
“卑鄙不卑鄙不重要,有用就行了。”远离邪这些年打听竹青痕的消息几乎要疯了,却毫无斩获。转而打探琅琊的消息,功夫不负有心人。琅琊行踪飘渺不定,难觅踪影,但是,他的师父与师妹却在无为寺中修行。远离邪也顾不得江湖道义,捉了这二人,留下口信让琅琊来赎人。果然不过两日,琅琊就风驰电掣的出现了。
琅琊一鞭甩过去,远离邪也不躲受了他一鞭,然後,擦了擦脸颊的伤痕,淡淡的道:“可以带我去见青痕了吧。”
琅琊一提缰辔兜转马首疾驰而去。远离邪在後首施展轻功紧紧跟上。
有匪君子108(倒数第二章)
一O八
修竹篁篁,流水淙淙,一片青翠凝碧。风过竹林,鸟声错落。好一个雅致的处所。远离邪白衣染尘,面蒙霜,这一路奔波,心中七上八下,即想快些见到青痕又怕琅琊所言为真。如此一边行一边思,几日下来,竟又憔悴清减许多,越发落魄。
绕过竹林却是片荒地,山石嶙峋,参差不齐,树木稀稀落落,歪歪斜斜极没精神,好象受过严重的摧残般。让人几乎怀疑现在已不是春天,萧萧然。
怪石丛中一个荒冢,冢前一块残碑。远离邪心中重重一跳,却见琅琊停下步伐,指著那残碑。道:“喏,玉二在那!”
如同晴天霹雳一声,远离邪当即呆住。琅琊冷冷勾著唇角斜睨著他,却见他已如箭般疾冲出去。
残碑刻著:竹青痕之墓。再无其他多余的字迹,无落款无年岁,一块白碑,一个人生。
远离邪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青痕!
石碑上面断了一块,裂痕尤在,一直延到了青字中央,宛如泪痕。远离邪觉得那裂痕一直蔓延到他心里,生生将心劈成两半。膝行了两步,颤抖著手抚上墓碑。
青痕,青痕……手指触到竹青痕的名字时,似被蛰了下般急缩了回来,然後,才慢慢的抚上去。粗糙的碑面,石刻痕迹在指下滑过,远离邪蓦然意识到这真的是竹青痕。他寻寻觅觅许久,兹兹在念的人。“青痕!”他在心中狂叫,突然张口喷出一口血,血泼在石碑上,溅在了竹字上,再慢慢往下蜿蜒,泅入那道裂痕中。
琅琊在後面看得清楚,心里不由一震,神情也渐渐凄凉起来。
远离邪抱著墓碑,脸紧紧压在竹青痕的名字上,一阵粘腻的濡湿感觉慢慢爬上脸。他空洞的睁著眼,脑中竹青痕的影子晃来晃去,他却怎麽也看不清他的脸。青痕、青痕,他惶恐的叫,却只见白衣从脑海中掠过,如同云深处。
“啊!”他悲怆的叫著以头撞碑,为什麽看不清他的脸,为什麽连脸也不让他看到?
血在碑上溅开,泼墨般,他兀自不觉,一下一下撞著碑,仿佛碑撞开了,竹青痕会从里面跳出来般。
琅琊看得渐渐心惊肉跳起来,一个跃身落在他身边阻止他道:“住手!”哪知远离邪使了蛮力,非但没有阻止住反而连带著他也往碑上撞。琅琊忙使了个千斤坠,稳住身体,一边举掌击在远离邪背上。远离邪应声飞了出去,哇地吐出一大口淤血。
琅琊见状心里稍松了口气,一面不敢怠慢,紧随著过去扶起他:“远离邪,你清醒了没有?”
远离邪低低的垂著头,头发经这一折腾散乱著,衣上血迹斑斑,琅琊看著也觉得心酸。遂放柔语气道:“人死不能复生,远离邪,你要节哀顺变!”话音未落,远离邪已霍地抬起头狠狠看著他:“把青痕还给我!”
他双目赤红,额上伤口汩汩渗著血,顺著眉骨蜿蜒而下,如同血泪般,整张脸都是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血迹,甚是狰狞可怖。饶是琅琊这般冷心冷肠的人也大为恻隐,玉二,这便是你要的结果吗?但他只冷了神情道:“他已经死了。焚心之毒无药可解。远离邪你做这般模样给谁看呢?我当年就叮嘱过忌动情忌动武,你呢?你却趁虚而入,勾起他的心思。玉这个人看上去冷心冷情,却是大情大性之人,他既然动了这心思,又如何绝得了情?你诱得他情毒发作,又累得他连番动武,你还怕他死得不够快吗?他能撑到这里才死,已是天幸。现在,你们一个个来装情圣,倒显得他薄情寡义了。哼,他死便死了,一了百了。你且回你的不二庄做你的二少庄主,还是说,你究竟辜负多人才能罢手?”
远离邪睁著眼睛呆呆看著他,也不知有无听的进去,忽然咕咕笑起来,浑混的笑意在喉头滚动,如同他脸上掺人的笑容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是了,是我害死他的。我非要爱上他,爱了又无法给他幸福。累得他毒发身亡,是我害的。他死了,我为什麽还活著?我为什麽还苟活於世?我……青痕,青痕……”他低柔了眉眼呵呵的笑著。然後转身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抱住竹青痕的墓碑,“青痕,我来迟了。这些年,你一定很寂寞吧,我这就来了。你不要怕,我这就来陪你。”说著拔出剑来叫道,“青痕,我来陪你了!”剑一横就往脖子上抹去。
琅琊在旁看得真切,不由大吃一惊,飞身上前一把夺了剑,骂道:“你这是存心让他不得安宁是不是?”
“你救不了他,现在又来管我做什麽?”远离邪怒道。
“你要死滚远点死,莫玷污了我的地方。”琅琊冷笑道,“不过就算你死了,你也见不到他。”
“什麽意思?”远离邪激动的抓住他,“你果然在骗我,他没死,对不对?”
“我实话告诉你,这里只有一个竹青痕的空棺,他的尸骨已不在这里。所以,你就算死在他坟前,到了地下也见不到他。”琅琊一指四周的荒凉,道,“我为他选择的地方纵使不是花团锦簇,也不至於这般荒芜,还有,你看这墓碑,为什麽又缺了一块?”
“为什麽?”远离邪原本一心惦记著竹青痕,但忘了追究这些奇怪之处,此处一听心里也觉得大有可疑。
为什麽?
琅琊道:“应天阙。”
三个月前,应天阙闯进无为寺,用剑逼著琅琊的师父逼琅琊露面。琅琊不敢怠慢,应天阙的手段他是清楚的。从来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待他一到无为寺见到应天阙时却不由一惊。那个双鬓染霜满脸胡渣的落魄男子如同困兽一般警惕的看著他,有种近乎神经质的紧张。他没有想到应天阙竟然变成这副模样,完全不复昔日的恣肆飞扬的霸气。
“带我去见青痕。”他的话简短有力带著不容拒绝的霸道。琅琊这才相信他就是应天阙。
他捉摸不透这样的应天阙,师父的命又捏在他手上,所以也不多话,转身带他来了这里。
应天阙见到坟冢的时候差点没举剑砍了他。待看到那座墓碑时,他反而平静下来了。默默注视著那块墓碑良久,才缓缓问道:“这是青痕的墓碑?”
琅琊有些意外他的问话但仍颔首道:“是的。”
“你以为随便弄块墓碑刻上青痕的名字,我就相信你?”话音未落,只见白光一闪,剑已横在琅琊项上,“说,青痕在哪?”
琅琊冷笑看著剑锋道:“你既然不信又何必再问我?”
应天阙手一紧,剑刃便在琅琊项上割出一道血痕:“琅琊我的耐心一向不多。”
琅琊道:“你爱信不信!”说完闭嘴不再理他。
应天阙道:“他何时死的?怎麽死的?”
“来这里没两天就死了,毒发身亡的。”琅琊答道。
“胡说!”应天阙激动起来,“他说毒发之际会让我先杀了他的。”
“他宁愿死在自己手上也不愿与你有纠缠。”琅琊嘲笑道。
应天阙一下子跳起来,叫道:“是了,你宁愿你死在自己手上也不愿接受我的解药!”他神色狰狞,一掌拍在石碑上,“你就这麽恨我!是我给你下的焚心之毒,是我下的绝杀令,可是,你什麽时候给过我机会弥补?你什麽时候在意过我的感受,玉二,玉二!”石碑应声而裂,他如同疯了般出掌,掌风扫荡处,飞沙走石,山林震啸。他呼一会儿玉二,又叫青痕,声音凄厉,爱恨情仇纠缠,唤到痛心处,如同杜鹃啼血般,听得人荡气回肠,黯然神伤。
琅琊见他已失去理智,不敢硬接掌,一个闪身远远避了开去,腾身上了一座峰头,俯瞰著他。
“竹青痕你出来,你给我出来!我到底欠了你多少,你这麽恨我!”他狂叫著,掌风肆意扫荡,山石震颤,树木连根拔起,轰隆声四起,日隐月遁,天地晦晦。他一袭黑衣如同乌云翻滚。
琅琊冷冷看著,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掌风弱下来,漫天沙尘中看不到应天阙的情景。他便静静的等著,待烟尘渐散,便看到应天阙筋疲力尽的靠著墓碑喘著粗气。他身侧除了那座坟冢没有一处是完好的。树木尽折,裸露出山石,仿佛遭遇洪流洗劫一般,狼藉一片,惨不忍睹。
应天阙忽然抱住墓碑大啕,啕了一会又大笑。“竹青痕,你赢了,你赢了!这三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你。你若死了,我便永远忘不了你。你说对了,你赢了。可你赢了又怎麽样?你都死了,你死了就什麽都没有了。我应天阙还会去爱一个死人吗?竹青痕,你没有赢。你听到了没有,你没有赢。你死了,拿什麽来赢我?你拿什麽来报复我?你不是睚眦必报吗?我现在就在你面前,你来报仇啊?!我不是以前的应天阙,我永远想不起以前的事情,过不了两日,我便会忘了你,你休想赢我!”他颠三倒四的叫著,一手生生折去石碑顶断,拿著断碑又手舞足蹈的笑起来。
“我看你怎麽安身?”他说著举剑去掘墓。
有匪君子109(完结)
一O九
琅琊一惊飞身掠到他身边制止道:“你想干什麽?”
应天阙古怪的盯著他看了一会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跟他面对面算一算我们之间的账。”
琅琊觉得他疯了,但他的眼神非常清明,孤戾阴鸷的表情也是惯常见的,只是,今日似乎又多了三分令人不寒而栗的疯狂。
“人死入土为安,你有多大的仇恨非要折腾亡灵不安呢?”
应天阙古怪的笑起来:“他安了,我不安。我就是要搅得他不安宁。不安宁了才好。”说著转身朝墓碑笑道,“你看你交的好朋友,为你求情了。青痕,你真以为一死一了百了了吗?你以为搅了我的安宁後还可以全身而退吗?你要罢手,也要我答应了才好。你等著,我便找你来了。”他眉眼舒展露出一个近乎温柔的笑容。
琅琊一呆,只觉得毛骨悚然。应天阙已埋头挖掘起来。後来也许嫌剑不好用,竟弃了剑直接用双手扒土。扒开了坟墓後,看到一只金漆黑棺木,他呆呆的停下手,怔怔看著那棺材,似被惊了一下。然後走上去,抚摸著棺材道:“你就这麽想避开我?哪有这麽容易的事,我却偏要见你。”说著挥剑劈开棺材,琅琊惊呼一声,整块棺板已被他劈开。
棺材里却没有什麽尸体,只有一个白色的瓷罐。应天阙弯身捡起:“这是什麽?琅琊你好大的胆子,胆敢骗我?”说著一跃而起,落在琅琊面前,揪住他衣襟道,“青痕在哪里?”
“喏,就在这里面。他临死前就说你这个人不见棺材不落泪,非要挖坟掘尸才安心,他却是死了也不要见到你的面,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琅琊指著瓷罐,淡漠的道,“这就是他的骨灰。”
“啊!”应天阙昂天嘶吼,琅琊的话彻底浇灭他心中最後一丝希望,青痕竟连见他最後一面都不愿意。他真这麽恨他!日日夜夜思念换来的却是这个结果,他怒不可遏,歇斯底里的吼道:“你死了也不要见我,你想见到谁?我偏不让你如愿,你就是化成灰,也只能呆在我身边!”说著抱著竹青痕的骨灰盒,疯疯癫癫的跑了。
“他去哪里了?”远离邪咬牙切齿问道。
“不知道。”琅琊答道,“我能为玉做的事都做了,还去管他去哪里做什麽。”
“你。”远离邪抓住他衣襟道,“你看著他挖坟掘尸,你看著他把青痕的骨灰带走,你连青痕的尸骨都弄丢了,还敢说什麽都做了?”他目眦欲裂,青筋毕露。
“我为他奔波救命,我为他安坟立碑,他死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死了後一个个要来挖坟掘尸,搅他安宁。还好意思一个个说爱他,哼,倒是爱得恨不得他死了。”琅琊也怒了,还口相讥。
远离邪语噎,愤愤放了手,转身道:“我会把他找回来的。”
“不需要了。应天阙也中了焚心。”琅琊冷然道,“就他那种状况,也不知能捱几天呢,恐怕这个时候也尸骨无存了。”
“你说什麽?”远离邪蓦地止步。
“那天,我看他疯疯癫癫的,放心不下便尾随而去,恰好看到他焚心发作。他郁结五内,又经过这一番大喜大悲,妄动武力,几乎走火入魔。这一次毒发作得厉害,折腾得他只剩一口气。可他兀自抱著玉的骨灰叫青痕,怎麽也不肯安心静气。焚心乃情毒,他情思惘然,来势汹汹,几乎当时就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