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迎出来,季常还行礼拜见,季霖却只等哥哥直起身来,才无甚感情地问:“我的位置在哪里?”
龙王不过笑笑,没有动。季霖微眯起眼,迎上龙王的目光。
“同从前一样,你哥哥坐哪里,你就坐哪里。”
第十二章
季霖听到“从前”和“哥哥”时,眼神似乎有些变化,待龙王说完,也不应一声便笑笑同季常带两个年青人走了进去。
他几百年没回来,仍走得轻车熟路,有过去相识的侍女见了他,屈膝行礼:“六爷和五爷回来了。”
曾一杭看那些身边走过的宫女,步履如游鱼般轻盈,进而想到自己果然是在水里,觉得很是奇异,有又些不信。看了前
面两人衣衫随水波而动,才深信不疑。
他眼看着季霖,轻轻拉过胡沐,低声在他耳边道:“我和你说件事,你听了别生气。”
“什么?”胡沐问。
“我……那个……”曾一杭有些尴尬,“那个六龙子,前些天,咳……又找了我一次。”
胡沐本来不小的眼睛瞬间睁大,在他明白与不明白之间,四人到了宴饮的大殿门口,有侍女来引。
进了门,才见许多宾客都到了,他们瞧见季霖和季常,纷纷站起身来,目光落到季霖身上,立刻十分复杂。
侍女将他们引到最靠近主座的位置坐下,排前面几个都已坐着季家的龙子龙女,季常上去打招呼,季霖站旁边听了几句
,又自己折回来到曾一杭他们这里坐下喝酒。他这一坐,周围目光又有意无意聚集过来,季霖没什么,可把曾一杭弄得
十分紧张。
胡沐倒无所谓别人,只是这是季先生家,他也不敢随便乱动,同曾一杭乖乖坐着,不言不语。
“呐,你们会喝酒罢?”季霖坐在曾一杭身边,看着胡沐道。
“嗯。”两人点头。
“那怎么不喝?不用客气。”季霖指指两人眼前的白玉酒壶酒杯,“西湖家宴客向来自斟自饮,不讲究那么多的。”说
罢,用眼角扫了曾一杭一眼。
这时有女侍来上小菜,季霖吃了几口,又开始喝酒,季常步过来,在胡沐耳边说了几句,见胡沐点了点头,便又回到季
霖那边坐下。
季霖拉了他手小声笑道:“五哥,好个漂亮听话的孩子!”
季常瞪了他一眼,也压低声音道:“你别闹。”
季霖被他训了,又转头看正把酒往嘴里送的曾一杭,身子后倾,在他耳边道:“小心点,别洒了!”
曾一杭本来就紧张,被他这样一说,真洒到身上。
季霖“哼”地一声笑出来,手指微抬,曾一杭真以为他要给自己擦拭,没想到他竟转过头与季常说话,脸上一红,低头
去收拾袍子。
“你刚才说他去找你做什么?”胡沐问,酒杯和袖子遮住大半个脸,打量了一下四周。
“还不是那回事。”曾一杭擦着身上的酒渍,却擦不掉,只好由它去了。胡沐没什么反应,他也镇定了些,这才看清周
围的宾客,虽不是凡人,好些也是普通人长相,当然也有特别古怪离奇的,衣着举止与世人无异,因为他们和季霖季常
坐在一起,所以看见那样形容的,也没有多惊讶害怕。
“你说这些人,怎么总盯着季霖看?我还道是家宴,这些也不全是季家的人罢?”曾一杭问胡沐。
“自然不是。季先生说我们就看着,不用多听,也不用多想。”胡沐垂下眼道。
“啊。”曾一杭应了一声,也低头喝酒,却又不由自主去看季霖。
不一会儿,龙王便进来了,所有人站了起来。曾一杭见他外貌也不过四十多岁,英俊威严。可他一开口,曾一杭竟不知
道他在说什么。并不是听不明白字,只是那些字进入耳中,直达脑内,竟无法连成句子。他回头看胡沐,见胡沐低头喝
酒,斜眼对上曾一杭的眼光,才咂了咂嘴道:“不用管,吃吃喝喝就好了。”
龙王说完话,礼节性地和大家喝了几杯酒,便示意大家随意畅饮。这时,宾客不约而同从座上起来,来向龙王和龙子龙
女敬酒,敬到季霖这时,大家纷纷驻足,争着要同他说话。季霖站着,好似早料到一般,从容得很,一面听,一面微笑
,点头多,开口少。
曾一杭看了看人们簇拥下的季霖,向旁边挪了挪,继续同胡沐喝酒。
“季先生说,中原百川,大多发于长江黄河,而长江黄河,又发于昆山。季霖占了昆山,更是今非昔比了。”胡沐终于
忍不住,对曾一杭说,“中原水族,少不得要攀附的。”
“那他自己呢?是要到哪里去?”
“季先生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胡沐道,“你要是想知道,何不问他。”
“我问了有什么用。我又管不了那许多。”曾一杭冲他一笑,“我管得了床第之事,其他又知道些什么。”
胡沐听他说得不情愿,看他一眼,又看向厅里那一派热闹,再看看两人独踞一角,促膝对饮的情形:“我三叔说,他不
会为难人,可偏偏却叫人为难很哩。”
“你三叔是你三叔。”曾一杭笑笑,扯开了去,“你才叫我为难得很。”
宴会结束,季常要带胡沐在龙宫玩两天,曾一杭却说得回岸上家里去,季霖道:“我送他罢。”
“然后呢?你去哪?”季常问他。
“近日大概都在附近罢。我会来找五哥的。”季霖道。
季霖一点没带曾一杭抄近路的意思,两人默默从水底原路而回,一直走到岸上,又回到曾家大门口。
“晚上来找你罢?”季霖眯着眼笑,看得曾一杭觉得一阵炫目。
“你不用来了。”曾一杭道。
“晓得了。”季常转身便走,曾一杭鼻子一酸,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面色如常地走回家去。
晚上,曾一杭躺在床上,难以入眠,直到月上中天,才听见“吱呀”一声,房门大开,月光如水银泻地,那人白衣飘飘
,如在水中,踏进房内,直直走向他。
暗香扑鼻,若有似无。
曾一杭一把抱住他,鼻子又是一酸。
“其实可以早点来。不过我还是魂魄那几年,每每月光愈盛,便觉得越自在。现在也改不了。”季霖像安抚他似地轻轻
说。
他是魂魄时,有没有吃过什么苦?是不是无形无影?是不是孤零零无凭依?要不要担惊受怕?
“袍子上酒渍洗不掉罢?等明儿帮你去了。今天不是不帮你,在那叫人看见,以为你同我有多亲近,我无所谓,对你才
是不利。”
曾一杭抬头看着季霖在昏暗中的仍是如此漂亮的脸,没有一丝戾气,狐狸他们说的都是别人,自己看到的才是真的。
他见季霖盯着自己,突然又是一阵拘束,低头要解衣衫。
季霖抓住他的手笑道:“这回怎么又急得很?”他拨开曾一杭的头发,用手指抬起他的下巴,见两汪清水在青年眼中晃
动,又笑:“怎么一见我就想哭?每次都弄得泪淋淋的,是怎么呢?”
曾一杭被脸上一阵冰凉的触感弄得欲言又止,渐渐生恼,又去解衣带。
季霖扣住他手,道:“喜欢我?”
曾一杭觉得羞恼万分,因为他的眼泪终于又滚落下来了。
第十三章(上)
季霖看着他还哭,别过脸去,微微叹了口气,手还搭在曾一杭手上。他看窗外,月光清冷,明净无尘。
曾一杭只下了几滴泪,很快就干了。他见季霖这个反应,抽出手来,坐在床沿,俯身捂着脸不说话。
“我早就觉得没劲,还是别再这样了。”曾一杭手插进头发里,终于开口说道。
“日子正长,何必太认真。”
“你真是……”曾一杭不知说什么才好。
两人安静了好一阵子,季霖似乎又在想着什么,一动不动,曾一杭跪在床上从背后抱住他时,好像真吓了他一跳,接着
脸颊边就一阵发香,曾一杭脸埋在自己颈间亲吻,头发涌在季霖脸上,柔滑可人得很。
“你看……你不是又……”
说不想我,其实是想我,说着不想见我,其实是十分想见,叫我别来,其实是……
季霖像小赢一场般笑出来,还没笑完,腰就被曾一杭搂住。
“别再来了。真的。只有你见我,没有我见你,三番五次,我忍不了。”
季霖睁着眼,听着他这么说,觉得曾一杭手上动作加了力道,就要往下拉,他头一偏,放弃似的倒在曾一杭怀里,仰脸
看见曾一杭脸上泪痕未干,那日说过如桃花瓣的嘴唇却像要笑出来似地抿起。他许久没见过别人眼里这般温柔,一时有
如涓涓清泉,从心头流过,不禁闭上了眼睛。
“怎么,不肯走么?”曾一杭的声音响起来。
“玩得正好,为什么非要如此?”季霖没有睁眼,“你不是喜欢我?”
“喜欢归喜欢,但期期艾艾,屡盼不来,如守闺一般,”曾一杭顿住,又想了想,仍摇头决然道,“做不来。”
“可见你不是真心。”季霖面无表情地说。
“真心不真心也没有什么相干。”刚才还有一点伤心欲绝,现在光顾着与季霖说话就十分艰难——曾一杭却觉得意料之
中:之前不说,今天也是要说。可季霖这么一问,又让他的心里一酸,差点松口。
“要是我天天来呢?”
曾一杭被他问得呼吸困难,说不上是为难、伤悲,还是犹豫不决,咬牙道:“求我么?”
“问你罢了。”
“不行。”
“那就算了。”季霖睁眼,双眸过去总似有月波流转,今时却没有什么光芒。
“你可不许再像先前那样闯进来。”曾一杭看着他挣开自己,直起身来。
肯定有这一天,怎么如此之快。曾一杭觉得一阵晕眩,脑子里也是空白。
“你不愿意,我也没有逼过你。”季霖很快站到了床下,垂着眼说。
“我也是喜欢你才这般说的。”曾一杭也想洒脱些,起身送他,却似乎没有站起来的力量,终究坐在床上,靠在里边望
着他。
季霖微笑着拍了拍衣服,那衣服本有些皱,又在月光下闪着白光了。听了曾一杭的话,他回过身来,看得曾一杭莫名其
妙,只见季霖伸出手来,用手托起曾一杭垂下的乌发,又用拇指搓了几下,黑发又纷纷从手掌上滑落下来。
他见曾一杭微别过脸,又伸出食指,在曾一杭脸上轻轻划着圈。曾一杭默默等着,没有拒绝,也没有出声。
季霖划着,情不自禁地坐在床沿,探过身去,正好与抱膝坐在里边的曾一杭相吻,从蜻蜓点水,到唇舌交缠。吻毕,两
人相望一阵,季霖又向曾一杭颈间探去,曾一杭抓住他的手,看着他黑亮的眼睛,不知该笑该哭。
知道他或许舍不得也是无用。就如真心不真心,也没有什么相干。
“走罢。”曾一杭口干舌燥地说。
“晓得了。”季霖又微微侧头,眼睛还是盯着曾一杭,差点盯得他又喉咙发酸。
季霖消失在门口后,曾一杭如释重负地躺在床上,却一晚上没闭眼。
天亮起床时,特地看了看昨天去龙宫穿得袍子,上面酒渍果然是去了。不过曾一杭还是叫丫环拿去彻底洗了个干净。
第十三章(下)
接下来几天,曾一杭都十分忙。许多货物趁着春汛在榆塘汇集,又从榆塘发出,其中就有许多要看要学,他顾着同陈叔
跑来跑去,竟连这天胡沐来了也没赶得上热络一番,才说了一句:“你在这坐着……”就被伙计请走了。
直到晚上胡沐走了,曾一杭也没注意。虽然城门早关了,可还有很多事要做,他到深夜,才有空闲下来吃饭,听别人说
胡沐出去了,才想起没问胡沐最近住哪里。好容易吃完饭,陈叔说不如在店里睡一晚,他有些认床,怕人说他摆架子,
就说有东西在家里还得拿过来,匆匆道别一番,踏月而归。
路上空空荡荡,没有别人。榆塘规矩,店家早就全部打烊。他走惯夜路,打着灯,半摸黑倒也不觉得什么,打更的人在
另一条街,他听在耳里,清清楚楚,才感到这几天真是忙坏了。一静下来,就想季霖。他自己断了这个联系,这下又不
甘心得慌,干脆提着灯笼一路小跑回去了。
回家敲开门,守夜的丫环哈欠连天,匆匆打过招呼就让她去睡。推开自己房门,直觉床上有人,走近一看,果然是有人
,只是暗暗地看不分明。曾一杭第一反应就是季霖,倒抽了几口冷气,怔了好久,才用手去推,这一碰靠得更近,就知
道不是季霖的味道,是胡沐。
胡沐醒来,看见一言不发的曾一杭,含混道:“我就住在隔壁,先生回龙宫去了,我就来找你,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
曾一杭本来就累,刚才只不过以为是季霖才浑身一激灵,这下更乏了,说了声“来了就睡罢”,脱了衣服就钻到胡沐怀
里,两人都熟悉彼此身上的味道,不用多说,很快进入了梦乡。
早上起来,曾一杭才问胡沐怎么晚上也不和季常呆一起,胡沐才说季常见了赵烈尴尬,自己又不愿随他进龙宫,就分开
几天。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是有什么事么?”曾一杭玩起胡沐的头发,嘴唇都要贴上去了,昨天太累不觉得什么,现在旧时
念想复发,又想动手动脚。
胡沐自然而然大剌剌拿手一挡,继续说:“我不想管季先生的家事。不过这次来,除了清明祭祖,似乎也和季霖有关罢
。”
听到这个名字,曾一杭叹了一下,还没开口,就觉得屋子猛得震了一下,两人相视一眼,马上往外跑,跑到屋外,就明
显看到风云突变,天上云彩颜色都变得异样起来,天空也有些发红,曾一杭立马扑向父母房里,刚把父母叫出来,大地
又猛地摇晃了几下。然后,一切彻底平静。
曾一杭看天上云彩散去,又是风和日丽,刚想安抚父母几句,却见父亲盯着自己身后,才见胡沐身边站着的那个青衣青
年,可不是季常?
季常也是一时情急,稍作法术,便各人都当作没见过他一样回房去了。
“霖儿和父亲斗法呢,好在收得快。没事罢?”他拉着胡沐的手说。
才问了一句,赵烈也过来了,看着竟比胡沐大不了几岁,曾一杭虽也见过与女人有些形似的男子,看着赵烈,还是暗赞
一声,差点移不开眼睛。倒是季常,吓得手都放开了,完全不顾赵烈其实根本没注意他的尴尬。
赵烈确认了胡沐没事,张衍才进来,对季常简简单单道:“季霖真是收放自如。”
他们是故交,一起在江阳呆了几百年,日日玩在一块,季常一听便完全明了,说:“你消息倒快。”
“不用多久便都知道了。”张衍歪着头看赵烈,赵烈拉着胡沐跟着曾一杭进屋,不理跟在后面的他们,“可他用的是别
人的身子,还是慎重些好。”他嘴上这么讲,曾一杭却直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转头一开,正对上张衍淡淡的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