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 下——酥蓝

书贩轻笑一声，抬起头来，此人约莫三四十岁，虽然面貌已有些沧桑之色，但还是十分英俊的，尤其是那对闪亮的眼睛，阳光之中透出几分精明，一眼看上去就给人聪明的感觉：“年轻人未免气性太大了些，我只是让你等一盏茶的时间，我去帮你探听探听。”

龙煜听他的语气虽然有顽笑之意，但声音沉稳，值得信赖，龙煜便问：“你怎么帮你探听？”

书贩笑了笑，神情流露出自然而然的自信：“年轻人此言差矣，我虽无甚特长，但搜集情报的能力还是有些的，你只要在这里等我一盏茶的工夫，一盏茶之后我自会将你要打听的消息带来。”

他虽说得像模像样，龙煜到底有些将信将疑：“万一一盏茶以后你带着三十文钱溜了怎么办？你总得留个姓名或者接头密语给我。”

书贩思忖片刻，说道：“这样吧，我留下一个暗号，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一盏茶之后我们就以暗号为凭在此接头，我的名字藏在这暗号之中，只要你向江海县任意一个卖书的、打渔的、说书的、砍柴的打听就能知道我的住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你叫江海？”龙煜问。

书贩微笑道：“在下不才，名叫余生。”

余生走后，龙煜就站在书摊边等候，一盏茶的工夫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龙煜因为挂心徐韶云和肃清大会的消息过起来格外漫长，沉着一张脸提着把剑在书摊旁踱来踱去，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可怕气场，吓退了好几个原本要上来买书的书生。好不容易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余生竟真的回来了，龙煜大老远看到他就嚷嚷：“喂喂喂，那个谁，江海！”

余生好脾气地纠正道：“是余生。”

龙煜不耐烦地说：“管他什么江海还是余生，反正也差不多，你消息探听地怎么样了？”

只见余生不紧不慢地坐回书摊边，慢悠悠地拿出茶壶茶杯，慢悠悠地舔了点茶叶，又慢悠悠地倒上一杯热茶，再慢悠悠地抿上一口，就在龙煜等得快要发飙之前，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江湖传闻千叶魔君大闹武林盟主女儿的比武招亲大会，当天近半数江湖人士身中剧毒，生命垂危，千叶魔君抓走了玄冰神铁的宿体徐韶云作为要挟诓骗众武林人士上千叶教总坛取解药，实则是为报十五年前正派人士的杀父之仇，总坛一役死伤惨重，搭进去了几百条人命。可在大战之后叶闲庭却离奇失踪了，有传言说他是因为败给了武林盟主林震南心怀怨恨，于是用下毒控制了盟主准女婿冷三公子还有远山派的楚昭然为人质带着玄冰神铁逃逸而走，为了逼迫叶闲庭现身，也为了夺回解药和玄冰神铁，林震南趁机率人攻打千叶教，抓获了大批俘虏，美其名曰开肃清大会，其实真正目的不过是引出叶闲庭罢了。”

没想到这个余生果真有两把刷子，打听清楚的情报又快又多又准，结合他所给的消息龙煜能大致理清事情的脉络，当日岛裂开之后他们漂流到了冰魄峰，余下的人身处另一半的岛上，想也知道林震南这只老狐狸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那些武林人士竟无耻到了这种地步，趁人之危，把脏水都泼到叶闲庭身上不说还想趁此机会将千叶教一网打尽，看来江湖纷争果然激烈，一不小心就要被牵扯其中。

龙煜道了句：“多谢。”正待离去之时却被余生叫住了：“年轻人，你这就走了？我辛辛苦苦为你跑这一趟没道理连点报酬也不给吧。”

龙煜呆住了，还以为他要狮子大开口，他身上的钱恐怕连壶酒都买不起了，顿时警戒地问：“你……你……你要多少啊？”

不料，余生只笑着说：“放心，我要的报酬很简单，我只要一盒凤楼的桂花糕，你落日前替我买来就好。”

龙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只要一盒桂花糕而已？”，余生点头：“没错。”

这个人好生奇怪……不过龙煜也没空管这些，二话不说直奔栖凤楼，一到了栖凤楼龙煜才意识到这绝对不是个简单任务，栖凤楼的桂花糕全江海县有名，每天排队等着买的人从街头排到巷尾，今天也不例外。龙煜被人群推推搡搡，挤到东来挤到西，偏又不能发火，只得耐着性子排在最后，眼看着前面的人群一点点地减少，太阳也渐渐下坠了，好不容易今天最后一盒桂花糕出炉，身边还有三四个人眼巴巴地等着抢，龙煜一个箭步冲上去，凭借着良好的武功底子突破重围丢下钱抢过盒子就跑，跑了没几步听到身后有个小孩哇哇直哭：“呜呜呜呜，娘，最后一盒也被这个大哥哥抢走了！呜呜呜呜……”

龙煜被说得怪不好意思，毕竟和一个奶娃娃抢吃的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停下脚步，用身上仅剩的一个铜板买了一串糖葫芦，走回去递到那小孩儿面前，说：“喏，给你吃，别哭了。”他向来不会哄人，虽然语气尽可能温和，但脸上的表情还是绷得紧紧地。

小孩儿愣了，接过糖葫芦，含着眼泪一脸呆呆的表情，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的大哥哥就不见了人影。

龙煜提着桂花糕回去，余生果不其然收拾好了摊子等在那里，看他提着盒子回来便道了声谢：“辛苦你了年轻人，这栖凤楼的桂花糕全县驰名，买到一盒不容易啊。”，龙煜黑着脸瞪了他一眼，似是在说：“你也知道不容易啊？”

“我说，这桂花糕有那么好吃吗，你千辛万苦就为了这个？”

“其实也没那么神，可我家那位就爱吃这个，昨晚睡梦里还念叨栖凤楼的桂花糕，今天早上我说他，他还边流口水边否认呢，原本就打算买上一盒给他吃，正好你来了，就顺便把这任务交你身上了。”

余生说罢，掸掸袖子上的灰，说了一句：“年轻人，多谢你了，有缘再会吧。”便挑起担子离去了，龙煜望着夕阳下他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心中忽地冒起一个念头：他和他家那位感情还真不错……

回到客栈之后，龙煜就将从余生那里探听到的来龙去脉一一向徐韶云说明，说完这一切，两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任这个问题再艰难，龙煜还是问了出来，这是个让人难以抉择的问题，若是不回头，意味着见死不救，若是回头，那必然会再一次牵扯进武林这滩污水之中，无论怎样选择都会造成遗憾。

徐韶云的头低低地，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龙煜才听见他的声音响起，比窗外的落叶还要轻：“大哥……我想回扬州……想去爹娘的坟前看看……”

龙煜理解他的处境，他心疼他，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他都会不会反对的。

徐韶云叹了口气：“大哥，叶教主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他的能力，我也相信这次的事情他一定会处理好的，我们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知道，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好了。”龙煜摸摸他的头，给予他百分百的支持。

徐韶云偎进他的怀里，闭上眼睛，听着龙煜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原谅他自私一回，只是他真的已经厌倦了，厌倦了做徐韶云，也厌倦了做七皇子，他不过是个什么也不是的人，剩下的时间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和大哥在一起，一刻也不要分开，一刻也不……

第38章

两人既决定回扬州，就开始了马不停蹄的赶路，时值深秋，江南的天气阴冷异常，再加上奔波之苦，徐韶云感染了风寒卧病在床。

这日龙煜出去抓药回来，走到半路时下起了绵绵细雨，衣服上沾着些许透骨的凉，龙煜想起出来时房内窗户忘了关，便加快脚步赶回客栈。等他进门的时候徐韶云已经起身了，身上没穿外衣，赤脚站在窗前，外头细雨涟涟，雨点伴着冷风吹在他的手心里，窗外种着一颗合欢树，枯黄的落叶铺了一地。

龙煜见他的背影消瘦无比，竟似要融化在黑夜之中，不由愣了一愣。直到寒气逼来他才意识到这家伙竟站在窗前吹冷风，赶忙上去关上窗子，给他披衣服，一边忙活一边嘴里还不停念叨：“身上有病的人不在床上好好躺着怎么还吹风？你说你个臭小子我刚离开一会儿就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一点工夫都不让我省心，现在就这样子以后要是我不在你身边可怎么好……”

念叨的话还没说完，龙煜就被徐韶云身上的寒意惊到了，他的皮肤就像冰块一样寒冷，龙煜把他的双手揣进怀里，抚摸着他的脸，关切地问：“徐韶云，你怎么了？”

徐韶云的表情痴痴地，眼神没有焦距，像是没有意识，又像是沉醉于自己的思绪里，他喃喃地开口说道：“大哥……我冷……”

龙煜一怔，联想起徐韶云曾经说过小时候每到秋冬季节就会犯病的事情，心头涌起一阵不太好的预感，他赶紧把徐韶云抱回床上，多加了床被子，然后自己也钻进被窝里将徐韶云冰冷的身躯抱进怀里，他俩抱得很紧，徐韶云就像只瑟瑟发抖的小猫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双手扒在他的肩上，脑袋埋在他的怀里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过了一阵子，他的呼吸逐渐平稳，龙煜听到他闷声闷气的声音从自己的胸前传来：“大哥，我怕叶子落下，我最怕叶子落下了……可是每年一到秋天，叶子总会落在地上，叠地高高地，像是一座坟……”

龙煜沉默了，此时的徐韶云看上去很脆弱，就算安安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怀里也像是随时都会消失，龙煜不发一言，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

“大哥……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不是爹娘的亲生儿子了。小孩子的内心是很敏感的，爹娘他们对我很好，从小我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他们都会为我办到，起初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我有天底下最好的爹娘，可是时间长了我渐渐开始觉得奇怪，我总觉得他们不应该对我这么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故意结交一堆狐朋狗友，故意天天在外头鬼混，故意不学无术夜夜笙歌，我以为我这么做爹娘就打骂我，可是并没有，无论我做得多出格，无论我多么放浪形骸，他们都只会放纵我，任由我，就好像他们的目光从没有放在我身上一样。我很不甘心，于是我让自己变得更无理取闹，我逃学跟着那群纨绔子弟喝酒赌博，我学着大人那样留连烟花柳巷夜不归宿，我不是真心喜爱这些玩乐的东西，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觉得很无聊，可我还是天天做，夜夜做，我只是希望爹娘能够多关注我一点而已，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当我知道爹娘在外面有一个亲生儿子，天知道我对你有多羡慕、多嫉妒，你不在爹娘的身边都能得到他们全部的爱，而我日日夜夜陪伴在他们的身边得到的就只有他们的同情而已。说出来你一定会笑话我，那段时间我每时每刻都会想如果我能练点功夫，然后上山去把那个真正的徐家小少爷杀掉该多好，这样爹娘就是我一个人的了，我就能成为唯一的徐家小少爷，爹娘的爱就只放在我一个人身上了。只可惜我的身体太差了，我没法练就一身武艺，我只要一想到我死了，你这个真正的徐家小少爷回来代替我的位置，和爹娘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就会讽刺地想笑，有时又难过地想哭。我知道我这样的想法很阴暗，可我就是不想活得那么可悲，一出生就成为你们所有人的累赘，活了短短一辈子到头来像空气一样被你们所有人遗忘，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出生的好。

接着你出现了，一出现就夺走了爹娘所有的注意力，我恨你恨得不得了，想方设法想要赶你走，可后来我发现我做的这一切都是无用功，赶走了你又如何呢？杀死了你又如何呢？你永远都是爹娘的亲生儿子，永远都是真正的徐家小少爷，就算你消失了我也抢不过你，因为从始至终，只有我才是多余出来的那个……说实话，爹娘的死我没有多悲伤，因为我相信我很快会和他们重逢的，在爹把我托付给你的时候我心想：至少这个人能带我找到我的亲生爹娘，至少这个人是恨着我的，至少我身边终于有一个能时时刻刻只关注着我一个人的人了……”

一直以来都是龙煜单方面的所思所想，他只知道自己在这十五年里多孤单，他对徐韶云这个抢走了属于自己的一切的家伙多怨恨，他要抢回爹娘的决心有多强烈，时至今日才听徐韶云说了这么多他内心的想法，龙煜原本一直以为徐韶云这个徐家小少爷当得不要太舒坦，整日穿金戴银还在外惹惹祸就好。可是今天听他一番剖白，龙煜才知道徐韶云有徐韶云的无奈，他的痛苦只会比自己多不会比自己少，说到底，这就是他们的命，该受的苦都得受，谁也躲不过……

徐韶云似乎是说得累了，他从龙煜的怀里抬起脸来，眼睛像落进了万千繁星，他深深地注视着龙煜，仿佛他是那浩瀚银河之中的一轮明月：

“大哥，我知道在一开始我对你而言只是一个巴不得早点甩脱的大包袱，我使劲惹出许多的麻烦惹你生气，这样你就可以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我一个人的身上了，看着你为我发火、头痛的样子我就觉得很满足，因为从小到大都没有一个人愿意为我这样费心。其实我一点也不怕死，也不怕那些人追杀我，我只怕没有人在意我……为了让你只在意我一个人，我故意闯出很多很多的祸让你收拾烂摊子，只要我一天离不开你，你就会永远陪在我身边保护我。我这样做很自私，可是我没有办法，你对我越来越好，我就越来越贪心，我只要一想到哪一天要是连你也不再关心我就觉得好绝望。如果连你也不需要我了，我就真的什么也不是了，不是徐韶云，不是七皇子，也不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大哥，求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我保证不会太久的，可能是三年，也可能只要两年、一年，等我死了你就可以做回徐韶云了，我保证不会太久的……求你了……大哥……”

一番话说下来耗费了不少气力，徐韶云精神不济，眼睛慢慢合上，不知不觉便睡去了，余下龙煜一人，注视着他的睡颜，心潮涌动，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话说这一头楚昭然失踪多日不知生死，洪珊珊整日茶饭不思、闷闷不乐，这天天气晴好，洪珊珊正无精打采地坐在花园里，想起以往这个时候都是楚昭然陪在她身边的情景就更是相思难抑，她身边的小丫鬟为了讨她欢心特意拿了丝网扑蝴蝶给她玩儿。小女孩毕竟是小女孩，虽然心情不佳，但看到菊花花圃上飞舞的蝴蝶还是起了兴致，做起指挥，喊道：“扑那只扑那只！最大的那个！”、“快点儿！我要那只有蓝色斑点的！”

小丫鬟跑东跑西扑来扑去一只也没扑到，珊珊气得跺脚：“真没用！连只蝴蝶都抓不到！以前昭哥抓蝴蝶逗我开心的时候一下可以抓到十几只呢。”

小丫鬟无缘无故受了责骂，心里委屈，小声嘟囔着：“又是昭然公子，小姐天天把昭然公子挂嘴边上，天知道他还想不想得到回来……”

珊珊本来就在气头上，听了她的话更是气到柳眉倒竖，啪地打了小丫鬟一耳光，怒道：“闭嘴！不准你咒昭哥！”

小丫鬟捂着脸眼泪花花：“呜呜呜……小姐，奴婢知错了……”

“不准你咒昭哥！昭哥才不会不回来！你胡说！昭哥才不会丢下我！才不会……才不会……才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