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别扔!”诺秀急道,“你现在人虚弱,万一染上病就不好了。”
“笑话,哪那么容易生病?”康沐看到墙角还堆着尸体,尚没来得及整理,便朝那里走去,却被华尧的亲兵拦住。
“康将军,国主吩咐过,只让你看,不能让你插手,请将军见谅。”
“你们能认出袁永心吗?漏了怎么办?让开!”
“请康将军不要为难我们。”
诺秀拉住康沐,深怕他动怒:“算了,将军,我们在这守着,一个个看过来,不会漏的。万一惹主上生气,不让我们看了,不是糟糕。快把鼻子蒙起来,这里的气味实在太差了。”
其实康沐也是忧心于此,所以只敢喊几声,也不敢抗命。
又看了些尸体,仍然没有找到袁永心,康沐开始变得急躁。正当他顾盼着找遗漏的尸体,诺秀又拉了拉他的袖子。顺着诺秀的目光看去,康沐看到了孟青遥。
焦躁地情绪因为孟青遥的到来冷了几分,康沐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孟青遥向旁人要了块布,蒙在脸上,向他们走来,停在了康沐身边,柔声问道:“要帮忙吗?”
“你能帮什么忙?”康沐并不领情,“难道袁永心身上的特征你会认得?还是你能起死回生?”
孟青遥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当他听说康沐安然无恙,不禁大喜,可又听说袁永心被杀,且死状凄惨,便又担心起来。自康沐少年时,袁永心就陪在他身边,事事为他料理,几乎从来没有分开过,一分离竟是生离死别。知道康沐必定心中苦痛,于是匆匆赶来,想要看看他情况。“我担心你,所以来看看。”孟青遥直言道。
“哦?那你有新鲜的词吗?”康沐看都不看他,“节哀顺变你就不用说了。征战沙场的,就要有马革裹尸的觉悟,砍多了别人的头,总有一天也要被别人砍了头。谁手上不是沾满血腥,冤魂缠身,就连你,不都杀过人吗?”
孟青遥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康沐是个带兵之人,见惯生死,客套的俗语对他来说,又有何用?
康沐一时也无心检查尸体,呆呆立在那里,孟青遥则安静地陪在身边。火光照在三人身上,在墙上投下拉长的影子,火焰跳动着,影子也晃动着,扭曲着,士兵们来回跑动的影子,更像飘荡的游魂,在这深夜里,更添几分凄凉。
“真是没想到……”孟青遥幽幽道。
“你与袁永心向来不和,何必惺惺作态。”康沐依然冷言冷语。
“可也不至于要他死啊。倒是你……是怎么脱险的?”
第43章
“你与袁永心向来不和,何必惺惺作态。”康沐依然冷言冷语。
“可也不至于要他死啊。倒是你……是怎么脱险的?”
“那天……”康沐微微仰头,记忆回到了那天,“那天陈良围城,我便知道无论我们如何部署,都是螳臂当车了。所以我铤而走险,打算干脆放他们入城,然后等国主回来时,在他们水源里下毒,从内部破坏。陈良多年前以守卫休亭一战成名,所以他一旦入城,必定会收缩防线。”
“你的计谋很成功。”
“成功?”康沐自嘲一笑,“我不认为牺牲我下属所有人的性命换来的胜利叫做成功。下毒能成的先决条件是只有小部分人潜伏在城中,等待大军,那剩下的士兵该如何是好,难道明知是死,还是让他们白白送命?我当时是考虑,让袁永心带上十来个人先走,我带其余人与陈良决战。”
“想必是袁永心猜中了你的心思,抢先下手。”孟青遥说着心中泛起涩意,对于袁永心的至忠至愚,他总有种说不出的厌恶。
康沐微微点头:“是那杯水,我知道的,他在那杯水里面下了迷药,可恨我当时脑子里只有打仗的事,根本没料到他会骗我。等我醒来,就看到邓益带着二十个人,把我关在了一间民房里。”
“他被陈良俘虏了?”
“是的。陈良占领界城后,不见我人也不见我尸,于是满城地找我,找了十几日后就开始杀人……”说到这里,康沐的声调不可控制地起了变化,“每天一个,砍下他们的头,插在城门口,挑的全都是我亲兵营里的人。”
“阿沐……”孟青遥想要安慰,却又无从开口。
康沐恨恨道:“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猫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渐渐腐烂……我每天都在盼大军回来,早一天就能少死一个人,可是……”说到这里,他哀恸不已,身子一晃像要摔倒的样子,孟青遥连忙扶住他,可又被他猛地推开,痛和怒两种情绪相继攀升,纠缠着,冲击着他,想要炸开一般,他吼道,“可是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啊?所有人的都死光了!”
他的控诉,孟青遥无言以对。
“就在你们回来的前一天,陈良对袁永心动手了。”康沐突然哈哈大笑,可笑声却干涩得比哭还难听,“这是命中注定,是老天要罚我呀。这回你开心了?”
“别这么说。”他的讽刺令孟青遥黯然。
“你不是一直希望看到我孤零零一个人吗?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九字不是你送给我的吗?现在你开心了?”
往日种种,如排山倒海般涌来,康沐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他痛苦不堪,他怔怔望着康沐,心中被拨撩起了火。
诺秀见情势不妙,插嘴道:“将军,我们去旁边坐会,歇歇脚吧。”又对孟青遥笑道,“孟先生,您也去休息吧,我会陪着将军的,别担心。”
孟青遥知道再说下去也是自讨没趣,正犹豫着告别,邓益从远处向他们跑来。
“二公子。”邓益喘着粗气,瞄了眼孟青遥,对康沐道,“我找到袁将军的刀了。”他双手举起一把沾满血污的刀,递到康沐面前。
康沐盯着那把熟悉的刀,迟疑了许久,才伸手接过。他缓缓抽出刀,刀上的血已凝结干涸,在火光下暗沉暗沉,刀锋上还崩了好几个缺口。
这把刀有点来头。她出自罗国铸刀名家仇金卜之手,被一位贵族收藏府中,在偶然一次机遇下,被康沐和袁永心看到,于是见猎心喜。那时他们还年少,正是玩心重,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他们约定谁能偷到这把刀,就归谁的。那一天,袁永心在康沐的水里下了泻药,当康沐还在茅房奔走时,他已经把刀偷回来炫耀了。所以他格外爱惜这把刀,就算没有战事,也时不时拿出来擦一擦,磨一磨。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他来来去去也就会这么一招,可自己却总是中招。如今物是人非,宝刀犹在,人已远去。
康沐捏着袖子想要擦去刀上的污渍,但因为时间太久,一时也擦不掉。
“我去帮你磨好。”孟青遥从康沐手里拿过刀,仔仔细细抱在怀里,向他深深施了一礼。
又一具尸体被人抬到康沐面前,康沐吸了口气,尽管蒙着布,但腐臭的气味仍然刺鼻,他收拾起情绪,把视线重新投在这些死去的人身上。
陈良被华尧高调处死,作为辅助攻击的北线,郦国本不应如此张扬,但华尧还是做了这样的决定。
可这无法挽回任何东西,袁永心的尸体最终还是没有被找到,康沐如行尸走肉般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日上三竿,康沐还疲懒地躺在床上睡觉,诺秀也不忍心喊他,只能守在门口,竖起耳朵听屋内动静。
萧澜每天都来报到,可总是被诺秀拦在门外,至今连一面都没有见到。
“将军还在睡觉?我早上来你说他在睡觉,晚上来你也说他在睡觉,你不是耍我吧?”萧澜扯着嗓子喊道。
诺秀怕他吵到康沐,忙把他推远:“你倒是轻点说话啊。我哪敢骗你啊,要不,你去喊将军起床?”
萧澜伸长脖子张望了下窗户,抓了抓脑袋,自然是不敢擅自闯进去。
“不如你下午来看将军吧。”
“我一会就要去练兵啦。将军没事吧?要不要我叫大夫来看看?”
“大夫来过的,将军也不许他们进门。其实还是悲极伤神,谁都劝不动。”
“那怎么办啊!”
看萧澜一副傻乎乎的样子,诺秀哭笑不得,出言打发他走:“萧将军别急,你先去忙吧,我会照顾好将军的。”
萧澜思前想后,也出不上什么力,只好作罢:“那我走了,我晚上再来看将军。”
送走了萧澜,诺秀忍不住叹气,连日来康沐的萎靡不振着实让他担心,精神上的折磨远胜过肉体上的。
忽然听见屋里有动静,怕是康沐醒了,诺秀叫了一声,敲了几下门,推门而入,见他已起身坐在了床上。
第44章
忽然听见屋里有动静,怕是康沐醒了,诺秀叫了一声,敲了几下门,推门而入,见他已起身坐在了床上。
“将军,刚才萧将军来看你。”
康沐清了清嗓子:“嗯,我听见了。”
“他刚走,要不要我把他叫回来。”
“不用了,他能有什么要紧事。”
诺秀打来水,服侍他穿衣梳洗,又端来一些点心。前几日康沐睡醒,准备的是饭菜,可他没吃几口就搁下了筷子,后来换了容易入口的点心,他才有兴趣多吃一些。
书桌上放着一只小小的陶瓮,里面存放的是袁永心的骨灰,那天康沐抱着这只陶瓮交到了诺秀手上,对他说:“从今往后,你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护好袁永心,一直到我们回元都为止。”
诺秀收拾好碗筷,又抱来一个长长的包裹:“将军,孟先生已经把袁将军的刀送来了。”
刀上的血已经洗净,康沐手指轻轻抚上刀柄,简洁质朴的花纹被磨损得非常严重,尤其是手指握着的地方,是袁永心长期使用的痕迹。康沐猛地抽出刀,嗡嗡鸣响,刀已被重新打磨,锋锐如新,光可鉴人,刀身上刻着一个粗犷的“雀”字。
诺秀怕他睹物思人,想尽快收藏起来:“将军,我来帮你收好,和袁将军的骨灰放在一起吧。”
“不用。”康沐推开诺秀伸来的手,“这把刀我要用。袁永心纵然已不在,也当与我一同而战。”
“将军别难过了,还是放宽点心吧。啊,不如我陪你出去散散心,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出门了。”
“袁永心走得太快,我都还没来得及和他道歉。”
“道歉?”
“之前与他发生争执,我一时失言,无端责备了他,一直心存愧疚。”
“这种小事,恐怕袁将军早就忘记了。”诺秀安慰道。
“可我忘不了。”康沐收起刀,双手轻轻按在上面,“他自始至终尽忠尽职,我欠他的永远都还不了。拿酒来。”
“别喝了,你这几天已经喝得够多了,喝酒伤身。”这还是诺秀第一次拒绝康沐的要求,“他的心愿,将军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可你就是不肯听劝。”
诺秀虎着俏脸,他责备的语气令康沐大为意外,刚想说什么,敲门声响起。
门外是华尧的亲兵:“康将军,国主请你去马场。”
康沐一脸厌恶:“他有什么事?”
“属下不清楚,国主好像说是要骑马。”
“骑马?骑马不会自己骑吗?”康沐抱怨着,“我累了,想要睡觉了。请代我向国主告假。”
话音刚落,就听到华尧的声音从士兵身后传来:“好大的架子,是不是要我亲自来请你?”士兵侧身让路,华尧径直走到康沐面前。
“主上。”康沐无奈起身行礼。
华尧睨了他一眼:“还不跟我走。”
一青一红两骑在原野上飞奔,风驰电掣,耳边呼啸凄厉,两边的花草树木像被碾压般倾倒,铁蹄过处,扬起一路烟尘。青青平原上,天色蔚蓝蔚蓝,两人就这么奔跑着,在马鞍上腾跃着,整个人内心的郁卒之气似能泼洒在这清澈澈的空中。
最终两人勒马在一处土丘上,向远处眺望。
跑了一阵,出了一身汗,康沐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略感舒畅,久未舒展的眉头也松开了。
华尧的马不及康沐的神骏,骑术也不及他精湛,这一路跑下来,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见康沐心情好,忍不住拿话挤兑他:“你倒是好,把整个狼骑军丢给萧澜,什么事都不管,有你这么偷懒的吗?”
“我也是肉做的,休息一下都不行吗?”康沐反驳。
“休息?休息到什么时候?休息到我打完天下?真是没用。”
“我是很没用。你让萧澜做先锋将吧。”
“先锋将一职你说让谁做就让谁做?你当是儿戏吗?”华尧缓过气来,居高临下的气势顿显。
康沐横睨了他一眼,没有搭话。
“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华尧忽然问道。
“第一次?十四岁吧。”遥远的记忆被他唤起。
“十四岁?倒是挺早的。是你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
“第一次上战场哪杀得了人?都紧张死了。”
华尧忍俊不禁:“你在战场上也会紧张?还真想象不出来。我初上战场也是十四岁,不过我可是初次便有获果。”
“国主英明神武,岂是康沐能比。”康沐照例毫无诚意地奉承。
“那是自然,否则怎么能让你听命于我呢?”华尧厚着脸皮顺着他的话道,“回想起当日情景,还是历历在目,令人怀念。”
“怀念你杀人时候的快感?”康沐不屑道。
华尧自顾自继续说道:“我曾经有两个姐姐,大姐温婉娴雅,二姐开朗活泼,都是一等一的美人。”
康沐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家事:“我听说过些传闻。”
“我叔父郦信王垂涎我大姐美色,强娶她为妃,大姐她为了庇护我和二姐,只得从他,即使被人耻笑不伦,也只能自个儿忍着。后来信王死了,他儿子郦益王继位,又贪图大姐容貌,就占为己有,将她奸污,没想到就此有了身孕。她不堪受辱,在生下孩子后投缳自尽。那时候我已经带了好几年兵了,那益王又能算什么东西?”
“所以你杀了他,自己做了郦王?”对于华尧杀了堂兄登上王位,康沐有所耳闻,只是个中内情知之甚少。也听说当时郦国上下哗然,只因华尧称王后手段强硬,才渐渐没人敢吭声。
“我当上郦王后才发现,什么六强之一,简直就是个笑话。这大片国土大多贫瘠无法耕种,怕都是没人要才划在我版图中,国库里空空如也,穷得叮当响。大有什么用,还不如旁边一个小小唐国,守着一座金矿,富得漏油,还敢在卖给我的谷物中以次充好,诈我钱物。”
“我记得你二姐不是……”
“不错,我二姐当年被信王嫁给了唐王,不过与其说是嫁,不如说是卖,他用我二姐换了大量彩礼,倒是好好快活了阵。而我二姐嫁过去第二年就没了音信。”
第45章
“不错,我二姐当年被信王嫁给了唐王,不过与其说是嫁,不如说是卖,他用我二姐换了大量彩礼,倒是好好快活了阵。而我二姐嫁过去第二年就没了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