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是得了不治之症吗?”
“那座金矿,我很是喜欢,所以过了几年我就带上我的军队,向唐王要金矿去了。杀进唐王宫后,没想到居然找到了我二姐。”华尧依旧平静地说着,“不过二姐已经不认识我了,她被关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赤裸着身体,脖子上栓着一根铁链,话也不会说,只会在地上爬。”
康沐心中骇然,偷偷去看华尧脸色,却见他面色如常,风轻云淡,语气轻松,像在讲述别人的事,嘴角隐约还有一丝笑意,只是这笑意分明带着凶残。
“于是我就杀了我二姐,我亲手杀的。”华尧强调道,“那唐王倒是长得不错,细皮嫩肉的,我好好调教了几个晚上。不过大概他养尊处优惯了,居然吃不消,就这么死了。”
原来他的坏毛病是这么养成的,康沐这才明白。
“所以,我对你弟弟还是不错的,对吗?”华尧对康沐展颜一笑。
说了这么多事,他还能笑得出来,康沐心底一片荒凉,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我父母死得早,全靠两位姐姐照顾我,不过她们也命短。”华尧轻描淡写地将她们的经历完结,这样的故事,要酝酿过多少回,练习过多少次,才能说得如此平淡从容?“我们一生有很多重要的人会先行离我们而去,要是因此停滞不前,那什么事都做不了。”
“你没有必要和我说这些的。”
华尧冷笑:“你以为我在安慰你?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我只想要嘲笑你。因为袁永心的死你就消沉至此,你连个屁都不如。”
康沐默然,缰绳在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青骢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康沐拍了拍它脖子安抚着它。
“回了。”华尧兜转马头,向来处去。
“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再逛逛。”康沐把玩着马鞭,若有所思。
华尧抡起马鞭抽在青骢马上,马儿一惊,带着康沐一个踉跄:“又给我端架子?近来你脾气见长啊。”
康沐毫不示弱:“你就那么想和一个屁一起走?”
听他自比是屁,华尧嘴角一勾,一字一句纠正他道:“是屁都不如。”
康沐反手一鞭抽在枣红马上,不等华尧反应,已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空气被太阳晒得燥热,一口气吸入胸中,血液逐渐升温,如火焰般奔腾。骑手们藏身在半人高的蒿草丛中,约束着胯下躁动的坐骑,他们身着银白色铠甲,腰挎精铁战刀,牵扯着缰绳,神情跃跃欲试。
低沉的鼓点一声响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振奋人心,有什么像要从喉咙口冲出来,恨不得大吼一声,纾解那郁结于心中杀气。
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腾起一线黑色,像海水般蔓延,缓缓逼近至目力所及之处,是冲锋的士兵。士兵们手执戈矛,喊着口号,义无反顾地沿着斜坡冲下。另一侧,一线红色如翻滚的岩浆,迎面倾泻,烫过脚下每一寸土地。像两副巨大的帷幕,飘然落下,黑色与红色汇聚交融,呼喝怒吼,直刺云霄。
康沐再一次向身后山顶回望,半刻,山顶上打出一面青色大旗,来回摆动,似要搅浑那苍天。
“将军,攻击的信号。”身边萧澜难言兴奋。
康沐点点头,抽出雀刀,高高举起,轻轻说了一个词:“冲锋。”
随着他话音落地,各色小旗依次打出,整齐的队列泛起一层骚动,下一瞬间,零星的马蹄声响起,像一场即将落下的暴雨,先试探性地砸了几滴雨。马蹄踏碎了草地上的小草碎花,似一支离弦之箭,弹射出去。
蹄声渐响,先是如急雨,而后越来越密,越来越重,如滚雷震耳,山岳崩塌。披甲骏马剽悍结实,骑手的长枪森森然斜指着天,像奔腾的铁森林。他们凝聚成一把能劈开天地的巨刃,高速刺向敌人的侧翼,硬生生剖开黑色的潮水。紧随其后的轻甲战士,擎出战刀,在敌人的心窝上绞杀。
康沐环顾了下围在身边的亲兵营战士,他们静静地望着面前杀气冲天的战场,一个个面色沉静,军容肃整,丝毫不见焦躁鲁莽之气。他们像武神的战士,威武庄严,守护在康沐身边,警惕着四周。
郦军顺利拿下洛陵、乾阳、衮田三地,便不再急进,驻守三地,与闾军僵持。闾军忙于应付西边祁军,也无暇应付郦军,宁可这么耗着。
这一对峙就过了将近一年。
时间一久,对峙双方未免松懈麻木,早已没有了最初剑拔弩张之势。
此时正是阳光明媚,可康沐的住所处房门紧闭,关得密不透分,不知情的还以为在搞什么秘密活动。
“坐直了,康池,歪歪扭扭的非君子之行。”康沐敲击着手里的骨牌教导着。近来愈发发现康池举止散漫,时不时出言指责,虽然他自己有时也言语粗俗,行为乖张,可就是看不过康池懒散的样。
康池端正了坐姿,可心中不服,指着右手边的萧澜道:“二哥你怎么不说他啊,翘着腿不是更不像话?”
萧澜原本正瞪着眼瞅着手里的牌,一看康池把矛头指向他,忙收起翘着的腿,一本正经地把牌合在桌上,按在手心里。
“他是个粗人,你跟他比?”康沐看也不看他俩一眼。
萧澜抗议道:“将军,你怎能这么说我呢,我也是读过书的人。”
“你读过什么书?《海河野闻》?《奇志异录》?”康沐说的都是些野史杂书,一下把萧澜说懵了。
坐在康池对面的诺秀抿着嘴直乐,随手打出一张牌。
“专心打牌。”康沐跟着扔出一张牌,又瞥了眼屋门,“萧澜,你门锁紧了没有,别让人看见了。”
“锁了,放心吧。”
几人窝在康沐屋里戏耍玩牌,自然是不能让人知道。桌面上是一副粗制的骨牌,四人各坐一边,每人面前都摆着些银铢,却是诺秀最多,而康池面前已经所剩无几了。
第46章
康池跟着出牌,嘀咕着:“也不知道还要再在这里熬多久,干耗着太没意思了。”
萧澜也跟着问:“将军,我也觉得奇怪,难道国主就一点都不着急吗?”
“最近国主去夫人那儿去得频繁吗?”康沐随口问康池。
康池瘪着嘴,闷闷不乐道:“隔三差五去吧。”
康沐低声笑着,洗着手里的骨牌玩。
“有什么好笑的?”康池更不乐意了。
“打闾国急什么?国主大婚也一年多了,夫人至今还不见有喜,这才急煞人吧?”
康池听不懂康沐在说什么,却也不敢多问,偷偷瞄了眼萧澜,可萧澜也闷头看牌,也没明白康沐的意思。
“跟闾军顶着蛮干,捞不到什么好处,若是真能攻下闾国,还不定和祁王如何分呢。估计国主心里盘算着后招,对付祁国。将军,我想的可对?”诺秀笑盈盈地说着,听上去像是在向康沐请教,可在座都清楚是在解释给两人听。
“休得私下揣摩上意。”康沐摇了摇手指,虽然是责备可没有半点怪他的意思。
诺秀乖巧地应道:“诺秀知道了。”
“那夫人是怎么回事?”康池更关心这事。
诺秀见康沐并不喝止,便接着说:“夫人嫁过来,也不是白来的,祁王必定是有嘱咐的。若是能怀上公子,到底是谁牵制谁就难说了。”提及阮溪云,诺秀言辞就隐晦忌讳多了。
“那都那么久了,夫人怎么就还没怀上呢?”萧澜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出个尴尬的问题。
康沐抄起桌上的一枚银铢朝萧澜脑门砸去,喝道:“出牌,别废话。”
康池隐约有些明白诺秀的意思,可又不是完全明白,心不在焉得出了张牌。
诺秀顺手拿进自己的牌中,把所有的骨牌摊在了桌上:“又赢啦。”
这回康池可输得精光了,他气恼地把骨牌一扔:“不玩了。没钱了。”
萧澜如获大赦,他也输得够呛,一不小心说了心里话:“太好了,总算结束了。”
“瞧你们这出息!”康沐看不过去,抓起自己的银铢分给他们。
诺秀暗笑,把赢来的钱推倒康沐面前:“这些我拿了也没用。”
康沐挥了挥手,示意他留着。
“对了,将军。”萧澜想起一件事,“国主那边传来话,说明日夫人要来骑营看看。”
“看看?看什么看?前几日不是刚看过吗?”康沐蹙眉。
“那天看了阵型演练,说是夫人对骑射产生了兴趣,想来练练。”
康沐鼻子里哼了声,不再多话。
萧澜追问道:“将军,你看要不要做点什么准备?”
康沐欣然点头:“嗯,准备张舒服点的椅子,铺张好皮子,呃,再备张孩童用的弓。”
萧澜目瞪口呆:“啊?我去哪找孩童用的弓啊?”
“你想想办法嘛。”康沐拍着萧澜的肩膀道,“我们平日用的弓夫人怎么使得动,夫人是金枝玉叶,万一拉弓伤了胳膊就不好了。”
第二日的武场,与平日不同,以往清一色的汉子,今天多了一抹亮色。武场庇荫的一角置着一张嵌金螺合欢纹紫檀床榻,铺着一张上等靡州竹簟,围了一重细织冰粉纱帐。纱帐外还站着两名执扇女官,一把扇上绣着鸾凤,另一把扇绣着牡丹。
大清早康沐来到武场,一看这架势,顿时大怒,抓来萧澜就骂:“这是干什么呢?叫你弄张椅子怎么搞出这种排场?这是军营!不是纳凉的花园!是不是还要修个池塘,养一池金鱼啊?”
萧澜急得连连摆手:“不是我弄的,是夫人自己带来的。”
康沐再一思忖也是,就萧澜那脑子,怎弄得出这些精巧的布置,再看看那些格格不入的摆设,只得摇头。
武场上,阮溪云一身戎装,衬得她英姿飒爽,又不失端庄柔美。她正举着一张轻弓,瞄准着五十步处的一个箭靶。虽然已经是特意挑选的弓,可对她来说还是十分吃力,白皙的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要不要先休息会?可别累坏了身子。”华尧站在她身后,满是温柔关心,“都与你说了这里没什么好玩的,还硬要逞能。”
阮溪云放下弓,冲华尧嗔道:“都说了不是玩了,是真想来学学,要是学成了,说不定以后还能为夫君上战场。”
华尧笑道:“怎能让夫人为我上阵,让夫人随军出征,风餐露宿,吃足苦头,为夫心中已是万分愧疚。”
“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是我想陪着你,顺便长长见识的。”阮溪云柔情似水,轻声说着。
“我来教你。”华尧说着,从背后拥着阮溪云,握着她的手替她拉开弓,“腿分开站稳了,肩膀放松。”
羽箭离弦,正中靶心,阮溪云雀跃不已,拍手直笑。
“夫人高兴就好。”华尧柔声道。
从未见华尧如此深情体贴,康沐看在眼里,一身鸡皮疙瘩,幸好华尧没接着说出“你要是喜欢,天天陪你来玩”之类的话。
刚想离开,就见华尧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一边说话。
“主上有何吩咐?”康沐懒懒地应着。
华尧又环顾了下四周:“你亲兵营的人呢?还有你新练的虎狼营的人呢?怎么一个都没瞧见?”
康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近来他们练得辛苦,我每人给了点银子,放了一天假。”
华尧嘴角一扬,却道:“那太可惜了,本以为有机会向夫人展示我郦兵的风采。”
康沐横睨了他一眼:“国主和夫人还真是鹣鲽情深啊。”
华尧不理会他的讥讽:“晚上去我那,我有事与你商量。”
康沐听着一个激灵,最怕的就是从华尧嘴里说出的“商量”二字。
第47章
桌上的莲花烛台照亮了半边书桌,桌上摊着上好的暗花纸,上面有个未写完的“战”字。华尧一手拂着那张扬霸气的字,凝视着这个字,正在出神。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烛火在微微的震动下,轻轻颤动。
亲兵敲门进屋,躬身道:“主上,人带来了。”
华尧傲然转身,凌厉的双目向亲兵身后望去,居高临下的气势压得来人喘不过气来。
来人拍了拍衣袖,长身一拜:“小人受国主之命,特来拜见郦王。”
华尧泰然入座,仔细端详着他,这人风尘仆仆,衣角沾满了泥水,看起来一路赶得既辛苦又急切。华尧不命人看座奉茶,悠闲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吹拂杯中漂浮的茶叶,杯盖磕了磕杯沿,抿了一小口。
来人只得干站着,见华尧没应声,又朗声重复了一遍:“小人受国主之命,特来拜见郦王。”
华尧不紧不慢放下茶盏:“闾王他可好?”
“谢郦王关心,国主忧心国事,日夜焦虑。”
华尧拈起早先呈上的一封信,在手指间玩转着,神情仍然是安然轻松:“闾王虽忙,可却任然心思缜密,殚精竭虑啊。同盟之好?闾王可知我与祁王可是有姻亲之盟,闾王此时与我提结盟,是否为时过晚?”
那使者欠了欠身:“国主自从听闻郦王与阮渡天结盟,就深为郦王抱屈,阮渡天表面上与郦王交好,实际上自私自利,只顾利用贵军。其实,国主早有与郦王结识之心,可惜一直苦无机会,却又被阮渡天抢了先。郦王是胸怀天下,顾全大局之人,想必不会为私情左右,定会理解国主一番苦心。”这番说辞他应是演练了无数次了。
华尧的手指划过信的侧沿,低声地笑,他侧眼望着使者:“不知道闾王又有何诚意?”
“自然竭尽鄙国所能。”
两人深谈一直至子夜,使者才离开。
待人走后,华尧又把视线投到桌上写了一半的“战”字,说道:“出来吧,人走了。”
等了一会没有动静,华尧又道:“怎么,睡着了?”
屏风后,康沐摇摇晃晃走出来,他揉着肩膀拍着腿道:“早知道你如此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就搬张椅子坐在后面了。”
他走到书桌前,挤开华尧的位置,重新磨了墨,提起笔蘸饱墨汁,完成了那个“战”字。他搁下笔,凝望片刻,却摇了摇头:“一个字拆开写时间隔太久了,缺了整体感,写得不好。”他随手便把字撕了,又铺开一张新纸,一边用手抚着褶皱,一边问道:“再写个什么?”
“随你。”华尧的眼睛直盯着那扔在地上,撕成两半的“战”。
康沐不假思索地落笔,写了个“盟”字。这个字不同于先前的“战”字的飞扬,是工工整整,中规中矩的。
华尧挑了挑眉:“你怎么看?”说的自然是闾国使者来访之事。
“很奇怪,不是吗?”康沐举着字,左看右看,“前两天军报又说,闾王一道诏书把卢鸿煊从前线调回了都城,恐怕祁王这会正偷笑呢。奇怪,真的很奇怪。”
“所以我才让你在后边一起听着。”
“怕不是闾国宫内有变吧?”
华尧心中也是如此想,连连点头。
“也好啊,说不定还能再娶个夫人,听说他家公主也是个绝色。”康沐把字举到华尧面前,“要裱上吗?”
华尧信手一挥,把字扫在地上:“就这么个破字,也需要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