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不是正为明公子排忧解难来了吗?”
梁佑明开怀大笑:“好好,今日我们且多饮几杯。”
酒过三巡,康沐又道:“我这次前来恐怕要多叨唠一阵了,不知道眀公子这边是否方便?”
“我早已准备妥当,将军放心。不知将军此次前来,是否带来一些……好消息呢?”梁佑明知道话已入正题。
康沐并不急于答话,慢悠悠地斟了杯酒,纯净的酒液在银质里晃动,像融化了的琥珀,散发出微甜的果香。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只是想让酒更易入口。许久,他才开口:“眀公子指的是希望我们撤兵?”
梁佑明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康沐。
“眀公子你应该清楚我们与祁国之间的关系。”康沐静静地与他对视,虽然他是客,但气势上丝毫不输给对方,“难道你真的认为北线的局势会影响全局吗?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们撤了兵就万事大吉了吗?”
“那……将军的意思是?”
“祁军才是重中之重,若能击败祁军,我们的撤兵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再以后的事,我们才有机会慢慢商谈……”
“将军有退敌妙计?”
“既然来了,就要给眀公子一份大礼。”
梁佑明哈哈大笑:“那我就先行谢过了。”
康沐微笑着举杯,一饮而尽。
梁佑明在王宫内给康沐安排了单独的住所,门口也有卫兵把守,说是为了阻挡闲人,实则是为了防止康沐与外界有私下联系。
可其实康沐并不在意,此事的权衡本来就在他一人心中,与他人无关。
下了席,已入夜,很是疲乏。集中精力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个表情,实在不合康沐的脾性,难免有些疲惫,想到往后要日日如此,更觉心力交瘁。
黑暗中,康沐点燃了桌上的烛火,一抹微光照亮尺寸之地,他盯着亮光,出了神,思绪飘远。那是出发前日。
耳边是华尧嗡嗡的说话声,可他在说什么?听不清楚。
“我说的你听到了没有,发什么愣?”华尧的语气不善。
康沐怔怔地望着华尧背后,目光像被什么黏住似的。
“康沐!”华尧喝道。
康沐愕然惊醒,眼神凝滞,他完全无视华尧的不满,抬手指了指华尧身后:“那个……”
华尧回头一看,他指的竟是墙上的一副字,“天下”二字,是康沐当初写的,之后便被拿去装裱,一直随华尧挂在房中。“怎么了?”
康沐又愣愣注视了好一会儿:“写得不好,别挂了。我帮你拿下来。”他走到字前,伸手去取。
华尧也不阻止,默默地看着他的一切举动。
字已取下,康沐死死地看了许久,像是在思考这字的缺憾,又像是根本早就神游太虚了。
“祁国和闾国那边的人我都已安排好,自会有人配合你,你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务必算好契机,记住了吗?”华尧不耐他游离在外的模样。
“记住了,你都说了好几遍了。”康沐淡淡应道。
华尧不禁气结,见康沐动手拿起蜡烛要去烧那幅字,忙上前夺下:“放着,我会处理。”
康沐微微抬头,惝恍迷离:“你究竟想要什么?”
“你说什么?”
“冒着与祁国决裂的风险,仅凭我们微不足道的实力,妄图撼动祁闾那两棵大树。你在这僵局中投下了一颗石子,你想见涟漪还是波涛?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要闾国都城大兴!我要主导这场战争!”华尧一掌拍在桌上,手掌按在那“天下”二字上,“我要这天下!”
时间仿佛就此凝固,静得连风声都能听到。
华尧瞄了眼那幅字,信手将它扫到地上,“的确写得不好,小家子气,不挂就不挂了,等你回来重新写过。”
康沐对上华尧的视线,眼底划过一丝讥讽,随后缓缓点头:“好。”
他的不屑,华尧自然不会漏过,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没其他事的话你就退下吧,好生休息明早即出发。”他是在怀疑自己,他经常在怀疑,也许他只是觉得领着一群骑兵在战场上杀敌是件快事,期待着哪天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他从未真正认为自己有谋取天下的可能性,也许他觉得自己在白日做梦。
不必多言,总有一天,要让他知道,他错了。
康沐也不愿多呆,施了礼便向外走。
“等一下。”华尧忽然叫住他。
康沐驻足转身,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默然无言,表面上的静若止水深深掩藏了汹涌的暗潮。
华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初见时的种种如巨浪拍岸,那时他是侵略如火的雄狮,锋利的牙齿张嘴就能够咬断猎物的喉管,那时他是对月长嗥的孤狼,尖利的爪子伸手就能掏出猎物的心脏。斗得鲜血淋漓,伤痕累累,如今依然如是,丝毫没有改变。
华尧望着康沐,忽然觉得他面上那道平日并不显眼的伤疤,此时万分刺眼,耳边隐约鞭声呼啸,砸在肉体上,溅起温热的鲜血。
“主上?”康沐见华尧走神,忍不住喊他。
华尧定了定神,冷冷道:“还有一句话,你此次出使若是被祁王察觉,影响到了两国同盟,那你就不用回来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若有意外,便一己承担,这个道理,康沐再清楚不过。
“我明白。”
第51章
烛火燃了大半支,烧融的蜡如泪般沿着烛身流淌,凝结附着其上。收回游走的思绪,康沐从盘中翻出两只茶杯,拎起茶壶泰然自若地倒了满满两杯茶,静夜里,水声清脆地入了人心:“我是困极了,跟你耗不过,刚才酒也喝多了,不如以茶代酒,也好解渴。”
他说着,自顾自喝茶,一番话像是自言自语,没入了黑暗中,没有回应。
半晌,几乎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人影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拿起桌上的茶杯,如在自家屋里般自然而然。
借着昏暗的烛光,康沐看到一张阴沉淡漠的脸。“原来是康沐,康将军,我早就该想到了。”声音也是平淡地没有任何波澜起伏。
康沐笑道:“卢将军,久仰。”
“那日你已经认出我了,对吗?”
“卢将军器宇轩昂,卓尔不凡,在闾国地界上,还有谁能与卢将军相提并论呢,当日能得一见,实是三生有幸。只是……”康沐顿了顿,“只是卢将军深夜造访,守在我房中多时,真是令我受宠若惊啊。”
“我不和你绕弯子,你来这究竟按的什么心?”
“只是想与贵国结同盟之好。”
卢鸿煊冷笑:“你以为我会信?”
“看起来,卢将军的心情不太好啊。”康沐对他的敌意不以为意,“不知道我可否为将军分忧解难?”
卢鸿煊逼上一步,杀气刹那间沸腾。康沐心中一凛,全身肌肉已绷紧,或攻或守已在转瞬之间,可脸上还保持着完美的笑容。
昏暗中,双方的动作均看不真切,像是拉紧了的弦,再加半分力,就会崩断。目光锁住对方,如伺机待发的捕食者,已压低了前肢,随时能扑向猎物。
久久,卢鸿煊一字一句道:“远道而来即是客,康将军安寝吧。”
目送卢鸿煊离开,当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中,康沐才松了口气。卢鸿煊是闾国第一大将,征战无数,国中人称战神,也一直是群臣对闾王铁腕政策的支持者。与祁国开战后,一直在前线统领大军,可最近却突然被指责畏难不前,故意延误战机,撤其统帅之职,回大兴待审。而值此关头,闾王梁威鹏却又病重,很难不让人心生怀疑。而他虽名义上是待罪之身,还说什么要绑缚入宫,可如今行动竟丝毫不受限制,或者说他人无力限制,可见他的势力之大。
这个人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均会成为巨大的障碍和危险。康沐做下如是判断,吹灭了室内唯一的光源,再次陷入黑暗。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华尧也未入睡。
屋内灯火通明,华尧负着手,焦躁地徘徊着,对跪在地上的大夫怒目而视。
大夫瑟瑟发抖,恨不得把头塞到身体里:“臣已反复诊断过,夫人确实贵体安康,相信假以时日,必能为国主怀上子嗣。”
华尧大怒:“她没有问题,那你的意思就是我有问题了?”
大夫吓得抖得跟筛糠似的,连话都说不圆整:“不、不是……臣是说……夫人……不是……臣……”
“滚出去!”华尧暴喝。
大夫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一开门,汤燕清正候在门外准备觐见。
汤燕清看着大夫跌跌撞撞魂不附体的样子,已猜到是什么事,不由觉得好笑。
“主上。”汤燕清向华尧拜了拜。
华尧仍在气恼:“查得怎么样了?”
“已经查清楚了,夫人的确私下里有在服药。”
“果然不出我所料。”华尧思索了会,又道,“可据我所知,这类药物多有毒性,长期服用,对身体损害极大。”
“大抵如此。”汤燕清点头。
“够狠。”华尧的怒火中还真带了一分赞意,“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知道,请主上放心。”
康沐在闾王宫中,倒也悠闲,偶尔到梁佑明那说话,剩下的时间不方便外出,就呆在屋里写字。
一日户外天气正好,梁佑明派人约见康沐,倒令他有些意外。
“康将军你终于来了。”远远地梁佑明骑在马上,向康沐招手。
康沐惊讶地环顾四周,想不到他梁家贵族竟奢靡至此,在宫内辟了大片空地用作马场,数亩广地,立以长杆,以帷幕遮蔽。空旷的马场没有几个人,恐怕是梁佑明为了避人耳目,屏退了众人。
梁佑明纵马来到康沐跟前,只见他荣光满面,兴奋至极:“康将军,久闻你熟识马性,骑术过人,我新得了一匹马,你看看怎么样?”他拍着马脖子,对康沐道,那匹马还不太服他管束,不停地扭动。
他的马品相俊美,胸廓深长,毛色光亮,是匹上等好马,虽不及康沐的青骢马,但已能与华尧的坐骑不相上下。
“真是匹好马。”康沐赞道。
梁佑明高兴不已,挥手向仆从示意:“给康将军牵匹马来。将军,陪我跑跑马。”
一个仆从牵出一匹健马,向康沐比划示意要扶他上马,这仆从竟是个哑巴,也不知是先天还是人为。
跑了几圈,梁佑明的兴致越来越高,可他对马一窍不通,追着康沐问东问西,康沐耐着性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解答。
“还需找匹良种母马,这么好的马,生下的马驹肯定更好。”梁佑明高兴道。
康沐解释道:“眀公子,你的马已去了势,留不了种。”
“什么?”梁佑明大惊,“为什么?”
“军马大多如此,儿马性烈,不好驾驭,若在战场上突然撒野,岂不糟糕。”
梁佑明刚才还喜悦万分一转眼就露出厌恶的表情,当即从马背上下来:“不骑了,真没意思!”他在马腿上狠狠踹了一脚,喝了声滚,马嘶鸣着跑远了。
康沐暗自摇头,也翻身下马,相识也不过一段日子,已看尽了此人贪婪无知和喜怒无常。
“康将军。”梁佑明神秘兮兮地对康沐道,“今日收到前线快马急报,我大军击退祁军,大获全胜。”
“恭喜眀公子,公子英明决断,收复失地指日可待。”
“全赖将军透露祁军布兵的薄弱之处,进展才会如此顺利。”
“公子过誉了,我只是略尽绵薄之意。”
梁佑明神情专注,期待地望着康沐:“那将军可否再指点一二?”
第52章
梁佑明神情专注,期待地望着康沐:“那将军可否再指点一二?”
康沐随口道:“贵军一路向前,暂无阻碍,一直可到江水城。江水城城墙坚固,工事齐全,祁军必将在江水城集中兵力,阻击贵军。当初祁军攻取江水城,也损耗了大量兵力。”
可他话说一半,却止住了,梁佑明忙追问:“将军可有办法?”
“明公子说笑了,江水城本就是贵国的属地,我可不敢越庖代俎?”
梁佑明知道他一时半会是不肯说了,也知道他不是开善堂的,白白把些军事机密送人,于是岔开话题:“对了,倒是有件事忘了与你说了,上次你提的所需物资,我已为你备齐了。”
“是吗,那多谢眀公子了。”闾国财大气粗,既是结盟,少不了要向他们要点东西,“我明日便派人押送回去,可好?”
“将军请自便。”
“我心中有个疑惑,眀公子可否为我解惑?”
“将军请说。”
这一句话康沐等了很久,可以说他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就是自此开始,之前的都是掩人耳目的无用之事:“眀公子想做闾王吗?”
梁佑明绝没料到他有此一问,一时错愕,他咳嗽了声掩饰其慌乱:“父王重病,我哪有心思想这些?”
“眀公子侍父至孝难能可贵,可你不想不代表别人也不想啊。”康沐若有所指。
梁佑明警惕道:“康将军这话从何说起?”
康沐笑道:“有些话说太明白就没意思了,你与卢鸿煊不和已久,我也略有所耳闻。”
梁佑明沉默不语,对他来说,康沐毕竟是个不可信的外人,可他为这事烦恼已久,一直视卢鸿煊为眼中钉,恨之入骨,因此心中百转千回。
康沐见他面色变了几变,知道他正在做天人斗争,继续蛊惑道:“我也是觉得与你投缘,才说这些话。卢鸿煊中意的国主继承人似乎是你弟弟昕公子,既然你已经把他从前线召了回来,为什么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除之而后快呢。”
梁佑明忽然露出厌恶的表情:“弟弟?哼,什么弟弟,那根本就是他和梅夫人的孽种!”
康沐一惊,没想到还问出了这么一个秘密。
梁佑明一打开话闸便喋喋不休:“我何尝不想除之而后快,可卢鸿煊那厮狡猾得很,我几次想扳倒他都失败。这次好不容易把他抓了回来,可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一堆捏造的证据,又被他言辞狡辩蒙混过关,还害死了我的一个人。那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吧,我几次派人都……”
他说到一半打住了,可他想说的康沐已经了然于胸,若没猜错的话,那日客栈里刺杀卢鸿煊的人就是他派的。可卢鸿煊是何等人物,又岂是一两个小毛贼能对付得了的,梁佑明未免也太异想天开。
“若想对付卢鸿煊,眀公子不如听我一言。”康沐说道。
“将军请说。”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无懈可击的,他若有珍爱的东西,那他就有弱点,爱得越深,便伤他越深,越强大也越脆弱。”
梁佑明愣愣地望着康沐,许久才恍然大悟。
从马场回来,陆十七已经在住所等康沐了。
“东西送过去了?”康沐迫不及待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