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初遇时,七钥就比一痰盂口大那么一丁点,多少年过去了,它也不过长成了个酒坛大小。这话原封不动是时砚说
的,那家伙看上去一副文质彬彬,笑起来温柔体贴的样子,其实从来不知道积点口德。
七钥一直郁闷,为什么不把它的个头比作碗口和锅口之类的。
至于七钥的名字,也是时砚取的。
其实时砚只是觉得整天叫小家伙挺生疏的,他们好歹出则同车,入则同床。于是时砚就开始苦思冥想。
“叫七星好不好?”当时时砚一抬头,看到天上的北斗七星。
狐狸无视他。
叫七星,不如叫七斗!
“那七草?”时砚一脚踩到几株草药。
还不如七药!
“那就七药好了。不对,还是七曜好。会不会太大气了点,你这小不点看上去那么——痛!”狐狸咬人从来不会嘴下
留情。
至于最后为什么会定下七钥二字,那只不过是因为时砚把所有那个读音的字挨个列了出来,小狐狸爪子瞎抓的。
时砚是个穷光蛋。
他身上永远叮当作响,因为他身上从来不会出现银子,都是一大袋一大袋的铜板。
七钥很鄙视他。
想来那些来求他作法的人,一口一个大仙,一口一个性命托付,怎么时砚就不知道事后多收人家几锭银子。
难道那些人的身家性命才值几个铜板?
时砚说以后哥哥给你买热气腾腾的包子。
他也真的永远只买得起包子。
所以当七钥在时砚的教导下开始努力修行,终于有一点小成可以勉强化作人形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一个一
直与时砚交好的药商那里,连蒙带骗,下了第一次馆子。
当然事后被时砚吊在门口差点晒成狐狸干。
时砚说,要修仙,首先就要摒弃贪欲。
小狐狸耷拉脑袋画圈圈,它又不是心甘情愿去修什么仙。
时砚说,千冥山是集天地灵气与一身的地方,其山巅更是仙家修行圣地。那自幼便是吸取山体灵气精华得以生长的七
钥,自是修行起来一日千里。
只是小狐狸可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它会答应去修仙的原因很简单,只是觉得像时砚这样很好看,身材修长,长发飘
飘,气质温文儒雅,实在是赏心悦目。
所以当它看到自己劳心费神苦苦修行两个月以后修成的人形怎么看都没有时砚的温文潇洒的时候,极度郁闷。
尤其是那一头银白色的半长头发,就跟那个天天卖时砚包子的老头一个样。
“真漂亮!”时砚却喜欢时不时摸着七钥的头发,在他为数不多能化作人形的时候。
“好看,个屁!”七钥曾经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努力听懂人话,然后又花了更长的时间去学说人话。
只是他学会的第一句就是——娘的,小赤佬看个屁!
那天,它化作人形穿上时砚替它新做的银白衣裳在街上溜达,看到一个堆着很多漂亮玩意的小摊,于是在那里流连忘
返。
其实它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只是花花绿绿的很好看。千冥山给它的记忆只是单调的白和黑,以及偶尔的绿和蓝。而时
砚那个穷光蛋身边哪里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于是摊主在忍无可忍之下吼了那句话。
然后时砚就发觉小狐狸的聪明才智根本就不花在修行上,全在学骂人上了。
“小美人,你怎么能这么粗鲁。”
时砚第一眼看到七钥化出人形的时候,两眼放光,说话的口气整一江湖小混混。
七钥差点立马变回狐狸把他的手臂咬烂。
之后时砚就一直叫七钥小美人,也不知道谁的毛病更大点。
一道银光在苍白的指尖聚集成形,很细的一道,但已经有了锋利的尖芒。
银亮的光芒闪动,可惜气息不稳,光芒越来越暗淡,最终消失不见。
七钥筋疲力尽,跌坐在地上。
时砚出去干活了。前面的村子一连发生了十二起血案,所有的尸身都被利器破坏得惨不忍睹。那里的村民死的死,逃
的逃,留下来的都是一群老弱病残。
明明付不起时砚工钱,他却心甘情愿做白工。
不晓得他七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帮上一点忙,而不是整天在一旁吃白食。
虽然所谓的白食也只是包子而已。
重新恢复成小狐狸的形态,他到现在还不能长时间保持人形。
“吱呀——”破庙的门忽然被推开,微微凛冽的风笔直灌进来,七钥不禁一个冷战。
回头,看到时砚拖着步子出现在门口。
一瘸一拐,原本雪白的长衫满是污渍,下摆上更是明显的血渍,边缘是晕染的痕迹,已经风干冷硬。
小狐狸从草堆上跳上来。
“放心,没事,就一点小伤。”时砚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笑,明显牵强的痕迹。
掀起衣摆,裤子几乎被完全抓烂了,一大片血肉模糊。
“小七,你要记住,不要急于求成,不要利欲熏心,一步一步,稳稳的走。如果入了妖道,就会伤害很多人,也会伤
害自己,知道么?”七钥之前几乎耗费了所有力气,已经无法稳定的化成人形,也就根本帮不上时砚。
当时时砚的神态表情,就像一柄匕首,在七钥的心里刻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你要记住,让自己变得强大不是为了伤害更多的人,而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时砚很用力的撕开裤腿,底下的一
片血淋让七钥揪心。
上药,包扎,熟练的动作看得出时砚早已习惯这一切。
苍白的脸,完全被汗湿的额发,贴在脸颊。
“小七,等你练成了,我们一起。”时砚轻轻的笑,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明明破庙里的光线并不是很亮,可七钥却
有一瞬错觉,流光溢彩。
六
江南的风有着温润的味道。
在那里,七钥第一次看见时翎。
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只拥有那样小小的个头,却是冰冷的表情,凌厉的眼神。
七钥不喜欢被人用这样压迫的眼神盯着,于是瞪大眼睛回瞪,甚至不小心露出了尖尖的牙齿。
时砚无语的看着两个小鬼头大眼瞪小眼:“我说你们——算了,小翎,你不是一直说想要一个弟弟,哥哥替你找来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
时翎嘟着个包子脸,不说话。
“不要,谁说我比他小。”这个时候的七钥已经可以像个人类小孩一样跟人沟通,也可以长时间化成人形在街上溜达
。只不过要带上时砚替他挑的帽子,把一头漂亮的银发严严实实地遮起来。
“我也不要,谁要那么漂亮的弟弟。”小小的时翎只是不爽从小到大别人都夸他是个漂亮的孩子,现在居然看到一个
小鬼头比他还漂亮好几倍。
时砚在一旁一个头两个大。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瞪了,也不怕眼睛酸。一起出去吃饭,别跟丢了。”无奈之下,一手拎一个,直接拽了出门
。
“谁要跟那个家伙一起吃饭!”两声大吼同时从左右两边炸开,惊人的步调一致。
那个时候的七钥根本说不上来为什么刚一开始就那么讨厌时翎,讨厌到有冲动用法术唤出冰棱把时翎扎成个刺猬的冲
动。
后来他明白了,是因为时翎太恋兄。
时翎一直把时砚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类似于膜拜地敬仰着。
很不巧,七钥也是一样的。
于是,两见两相厌。
那个时候的七钥对时砚的感情已然变质,离谱得厉害。只是当事人一个感情木讷,一个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回
事。
等到明了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
那次时砚和七钥会回到江南时家老宅也只是顺路。
他们在寻找一株药草,名唤紫疏。
传言,紫疏只长在冥界深处。
究竟深在哪里,没有人知道,甚至没有妖知道。至于有没有鬼知道,那也只有鬼知道了。时砚虽然神通广大,认识的
人遍布大江南北,甚至还能偶尔找到几只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小妖怪打听打听,可是他毕竟没有认识交好的鬼。
传言,凡人吞下紫疏,可以打破轮回宿命,拥有不老不死之身。
传言,妖怪吞下紫疏,可以抵去千年修行,妖力法术一日千里。
当然,那只是传言,就跟没人知道紫疏在哪一样不可信。
可偏偏,时砚选择相信。
其实他从很早以前就一直在寻找,久到那个时候他还没在千冥山偶遇小狐狸。其实他会去千冥山,也只是听说在那里
隐居着一个世外高人,他也许知道些什么……只是也许。
后来他们终于找到了,只是那个时候那株仙草已然沾满血污,印着原本暗紫的色泽,反带着一丝艳丽。
那个握着它的人浑身浴血,他的身边横尸遍野。
有人,有妖。
只是除了感觉不到妖气以外,扭曲狰狞的面容,布满血丝的双眼,凌乱纠结的长发,七钥很难把眼前的这个生物归结
为人。
“……呼,你,小子,也想要它?”男人喘着粗气,对着时砚晃了晃手里的紫疏。还没来得及凝结的血珠一甩之下飞
散,几乎沾上了时砚的脸颊。
“是。”时砚没有表情。
男人眯起了眼睛,打量了时砚一眼。下一秒,风起云涌。
七钥从没想过有一天它的敌人会不是妖而是人,更没有想过时砚对付起自己的同类来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
时砚给的回答是,那个男人心中的魔已经吞噬了他,他已不能被称为人。
七钥歪着头看着时砚轻轻把那棵紫疏擦干净,放进贴身的袋子里,似懂非懂。
身后,依旧是一片血色连天,可是时砚,一身白衣依旧。
凌子枢半靠在床头,看着夕阳下七钥的侧脸。
略略泛红的光线透过窗外的叶缝在他的脸上投上斑驳的影。有风吹过,吹起他银白的发丝,被光线映成浅浅的黄。
“你在看什么?”七钥从回忆里缓过神来,抬头,撞上子枢有些呆愣的视线。
“啊?没有,你继续。”
七钥朝着天花板翻白眼,顺手扯过一个倒扣的茶杯,倒了杯茶。
不能说是刻意回避,至少七钥还是第一次原原本本的回忆那些过去的点点滴滴。
那个时候太过幸福。
物极必反。
“那个紫疏……”七钥突然的沉默让凌子枢有些无措。可他刚开了一个头的话又被立刻打断。
“时砚是为了时翎才一定要得到那棵破草的。”
无语。那么多人拼死拼活想要得到的东西,到了这只狐狸嘴里居然只是棵破草。其实原本凌子枢的原意只是很好奇为
什么他刚好跟这破草叫了一样的名字。
毫无疑问,这个话题很无聊。
“你一点都不奇怪么?”
“什么?”其实凌子枢闪神了。
“我还是很小的小狐狸的时候时翎就这么大了,现在,他几乎没长过几岁……”
子枢彻底傻愣
“放心,他是人。”七钥看着凌子枢的表情嘴角抽搐,通过这些天的相处他完全猜得到凌子枢心里在想什么,“不对
,其实也不能说完全是人。”
凌子枢刚刚由青转白的脸不由得再次发青。
“他曾经是个很正常的人,不过后来出了点问题。”把子枢的表情看在眼里,七钥不由得在心里叹息。
果然凡人对于他们这样的生物始终是有排斥的。
“什么问题?”
“人总难免生老病死。就算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也一样。”
“可你刚见到时翎的时候,他不是还跟你吵得很凶?”
“其实有很多方法可以延长阳寿,只不过凡人不知道而已。”
子枢皱眉,不是为了七钥说话的内容,只是纯粹因为说话的语气,还有那个一口一个凡人。
听上去,很寂寞……
“然后呢?”
“什么?”
“那个时砚,现在在哪?”凌子枢不喜欢这个时砚,也许是因为提起这个名字时七钥的表情。
略略的仓惶无措,尽管只是很短的一瞬。
逆天是要有代价的。
时家拼了一切保下时翎的代价,就是家破。
当时砚收到消息,拉着七钥一路赶回时府的时候,看到的只有一路干涸的暗红。
扫地的,看门的,厨房打杂的,全部都被咬破了喉管,血流成河。
时翎是唯一活下来的。
碎得四分五裂的门板,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呆坐在最大的那块木板上,不哭不闹,只是看着一地暗红,还有视线尽头父
母的尸体。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就连时砚冲过去把他抱在怀里的一瞬间,他的瞳孔,依旧空茫一片。
只是,看到七钥的时候,他的眼神变了。
露骨的恨,一瞬间,铺天盖地。
以至于直到七钥被时翎扑到地上,卡住脖子的时候,依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完全忘了还有反抗这回事。
等到时翎被时砚拉开的时候,七钥的脖子上已是一圈青紫。
时翎没有疯。
只是他一口咬定是七钥杀了所有的人。
七钥无措的看着时砚,却只看到他的一脸沉思。
“小翎,呆在这里不要离开。我拜托了隔壁的林婶,她会来照顾你的。我很快就会回来。”半晌,时砚留下了这句话
,就拉着七钥离开。
“不是我杀的——”除了这句话,七钥什么也说不出。
“废话。老爹绝对可以一巴掌拍死你。”
“……”
残阳如血。
满树的枯叶开始泛红,连带斜阳中略略泛黄的大地映满视野。一片萧条。
等到七钥找到那个山洞的时候,空气中已然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暗红的血渍沾在深褐色的泥土上,斑斑驳驳一路蜿蜒
,触目惊心。
那几天时砚特别沉默,七钥心里也不好受,就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
这天下午却不知怎么的睡着了。
睁开眼睛,客栈的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七钥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慌不择路找到这个山洞的。出了城,他就化作原形,一路疾奔。然后,这个山洞忽然就出
现在了视线范围内,伴着忽略不了的浓重血腥。
“时砚!”很大的山洞,好几处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深度。一个人影,隐在山洞的一角,带着沉重的呼吸声,明显受
伤不清。
七钥想也没想冲了过去。
原本雪白的长袍早已被鲜血浸湿,下摆处更是被枯枝藤蔓勾扯得七零八落,惨白失血的脸庞,脸颊边垂着的发更是被
冷汗湿透。
七钥从没见过时砚狼狈成这个样子。他似乎已经站不起来。
“那家伙实在不弱。”时砚看着七钥大惊失色的样子勉强扯出一抹笑,只是早已不见了平时的潇洒。
“你别说话,我这里有伤药。”七钥想扯开时砚的衣服查看伤势。
“你后面!”时砚却在一瞬睁大眼睛。
几乎是同时,七钥感受到了身后空气的异动,立刻化出冰刃,瞬间移动,急刺。
那一刺,七钥是倾尽全力的。连带着他所有的自责,心疼。
他不想让时砚再受到任何伤害,无论是谁都不可以。
冰刃一瞬间刺穿躯体,划破血肉,甚至听得到与骨头摩擦的声音。
本已摇摇欲坠的夕阳却在那一瞬发出耀眼的光亮,划破山洞的阴暗,照亮了对面人的面孔——那是属于时砚的脸。
七钥瞪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