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冥山?”七钥的眼前不自觉浮现那一片白雪皑皑,还有隐在其间的点点墨绿。
“对啊。不过我呆的地方只在冬天下雪。”子枢看着七钥的眼睛,笑得轻浅。
之前七钥在说他的故事的时候子枢就想告诉他,千冥山也有很多五彩斑斓的奇花异石,他可以带他去看。
只是到底也没忍心打断七钥的回忆。
“有机会我会去找你的。”
“……狐狸的话能信多少?”子枢听了七钥的话突然笑开,没想到这个承诺来的那么容易。
“你给我去死。”下手戳。
“痛!喂,我是伤患!”
一大清早街上的人还不是很多。
只是,一个外乡人打扮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体型异常巨大的男人还是很让人侧目的。
尤其,这个男人还扛着一把虽然裹得很严实,可依旧看得出利器轮廓的大家伙。
“那个死小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韩幽气得牙痒痒。
昨天被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布料行老板一顿怒吼,引得路人皆侧目,灰溜溜地逃串。结果居然在一个转角刚好撞上不晓
得受了什么闷气一个人在那里踢石子的时翎。
还在感叹天意啊天意,得来全不费工夫之时,那小子愣比泥鳅还滑溜,一眨眼溜得没了影。
“啊!时翎你给我滚出来!”
于是人人路人纷纷回头,看到大熊的一瞬间,四下逃串。
“……小姐,形象。”
韩幽一直自认是美女一枚,就算没有到倾国倾城的地步,至少还是能让人眼前一亮的。这点可以从她向来络绎不绝的
追求者绝对可以可见一斑。
但凡别人提到郑州府韩师爷必然会提到这位可伶可俐的韩三小姐。
他们都说这位小姐不但人品相貌没得说,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就连手脚功夫都是高人一等的。
当然一开始听到这话的时候,韩幽的耳根是热的。
她确实自认长得不错,不过人品么……
望月楼三层雅座的那三条凳子一张桌子是她昨天砸烂的,磨坊门前的驴子是她三天前一脚踹到湖里去的,瘸了腿的卖
风筝的大爷之所以会瘸腿,是因为她一个礼拜前把大爷最常坐的凳子锯了一条腿。
虽然她这么做都是有理由的。
那个大爷卖给她的风筝断了一根骨还死不承认,那只驴子欺负它主人年纪大了没力气举鞭子在那耍罢工,还有,昨天
她在望月楼的菜里吃到了一只蜜蜂。
至于那琴棋书画么……
韩幽都是通的,不过通成个四不像而已。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韩三小姐自认自己聪明伶俐,长相甜美可人,无论看谁对了眼,还不是手到擒来。
可偏偏,韩三小姐阴沟里翻了船。
“姓时的,你今天敢跨出这道门槛,就再也别想走进郑州城一步!”那一瞬,韩幽急得眼眶都红了。
可惜时翎没有回头。
只在踏出门槛的一瞬间象征性地挥了挥手。
“小,小姐!”大熊看着韩幽眼泪哗哗往下掉手足无措。
“我发誓,我不把那小子逮回来,我不姓韩!”
明明已经走出很远的时翎在那一瞬背脊发冷,脚下一绊差点一个踉跄躺平。
“小姐,你打算,怎么办?”大熊顶着张异常阳刚的脸,偏偏脸上的神情可以被形容为忐忑。
“哼哼!”
大熊无奈。
“那小子不是成天抱着那盆花么,那么我就带着这盆破玩意去找他。”
彻底无语。
韩幽已经完全忘了当初她就是好奇那传说中的黑色鸢尾是什么样的才会找上时翎的。
“请问是韩幽韩小姐么?”韩幽还在咬牙切齿,大熊仍在手足无措,旁边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
“呃,我是。你是——”韩幽一愣,认真打量着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一脸伶俐的丫头。
不是她贬低人家,是那女孩子就是一身丫鬟打扮。
“我家主人有请韩小姐去府上一叙。”
“……”
扶芳阁是镇江城很有名的乐器坊。
据说女主人扶芳本是一界花魁出身,凭着出众的样貌身段琴技才艺力压群芳,也因此捕获了一拨子家财万贯的世家子
拼命往她身上砸钱。
只是再怎么砸也没有用,人家扶芳小姐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
那群世家子不甘心关不甘心,依旧清醒地想着不管怎么漂亮怎么才华横溢也只是个妓,为了强要这么个人坏了自己的
风评不怎么划算。
于是扶芳小姐居然就这么侥幸的一直保持着清白之身直到她遇到了后来为她赎身的富贵之人。
只是这个富贵之人是谁,无人知晓。
只知道自那天起镇江城就多了个扶芳阁,以及一个人称扶芳夫人的女主人。
扶芳阁只开放下面两层,摆些乐器乐谱,当然其中也不乏名家之作。至于三层到底有什么,自然也就和这里的主人一
起成为了秘密。
当然这个城镇里空得浑身发痒就爱没事找事的人多得去了,于是关于扶芳夫人以及其未曾谋面的夫君的传言也就出现
了越来越多的版本。
最常见的就是这个夫君其实丑得羞于见人,为了不至于让扶芳夫人以后抬不起头来做人还是整天躲在楼里来得好。
也有人自以为身手不凡自告奋勇闯进扶芳阁一探究竟的。
只是那个人死了。
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把自己生生掐死的。
死在十里外的荒坡上,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被野兽咬得七零八落,只是他的手依旧紧紧的扣着自己的脖子。
于是再也没有人有这个胆。
“你带我来这里干嘛?”七钥抬头看着眼前的建筑,门口挂着个很大的牌匾——扶芳阁。
“昨天我跟着韩幽,看到她进了这里就没有出去过。”时翎也没明白韩幽她好好的客栈不住,住到这种阴森森的地方
。
发了会愣,抬头,吓出一身冷汗,“小七……你就这么直接闯进去了?这里这么诡异。”他可没忘掉那个倒霉人的死
状。
“废话,要不怎么办。”七钥抬头看了看天,阳光满满当当铺陈了一地,连带扫除了所有阴霾的东西。
诡异,哪里有?
“我就是觉得莫名其妙的阴冷。”时翎忍不住四下打量了一下,“好像有谁盯着我。”
“……你想告诉我,你驱鬼没驱成,反而被鬼盯上了?”
“……”
阳光照在七钥的发丝上,一片银白的尖端染上浅浅的金,一瞬晃花了眼。
不仅晃花了时翎的眼,也晃得满街的男女老少瞪大眼睛盯着七钥猛看。
“好了,快进去吧。”七钥感觉到背脊上被投注的视线一阵发冷。
房间里确实有些阴暗,不是时翎的错觉。
阳光似乎被固执地挡在了门槛之外,在门框上划上明显的光影分割线。然后在越过门框的一瞬,戛然而止。
“这里确实有古怪。”七钥轻轻的皱了皱眉。
空气里有一股很淡的香味,分不清是什么,闻着不突兀,却又忽视不了。
“这里白天是开张做生意的。为什么大堂里一个人都没有?”时翎四下打量。
空荡荡的大厅,靠着墙摆着整齐的一溜几案,上面是各种各样的琴瑟笙箫,还有好些奇形怪状的玩意。
“你吼一声。”
“吼什么?”
“那个韩小姐不是看上你了么,一吼保管出来。”
“……”时翎像看怪物一样瞪着七钥。
“快点。不然你就见不到你那心心念念的花了。”
“谁说我心心念念那玩意!”时翎随手掀起门帘。
“你去哪里?”
“让我吼还不如一间间去找!”语声突然中断,立刻融在空气里消失无踪。
“好吧。你想找也别离我太远,这里——”七钥笑着摇头,随着时翎消失的方向掀开门帘。
门里没有人。
“时翎!”七钥皱眉,那死小子跑得也太快了点。
九
门帘的后面是很普通的江南庭院。
蜿蜒曲折的回廊,长长的石凳,精致的雕花凭栏。回廊尽头有一座小桥,底下的水却很轻浅,伴着淙淙流水声。
很宁静平和的气氛,看不见一点古怪的地方……除了没有人。
没有人,没有人声。
鞋子和水泥地摩擦的声音,单调重复。
七钥很快就把周围的房间都看了一遍,一个人都没有。时翎就像是凭空消失的。
果然还是大意了。
潜伏在市井里的妖不是没有,只是一般和平民生活了那么久,不会轻易害人。
鼻子尖端依旧是那股似有似无的淡香,似是无意又似是某种指引。
七钥停了一下,举步朝香味传来的地方走去。
一间很普通的房间,只有简单的方桌床铺。桌子很干净,桌上的茶壶触碰之下还有微热的触感。墙角摆着一张古琴,
七钥看不懂,只是看上去年代久远的样子。
直觉很值钱。
香味是从紧闭的窗子的缝隙里传出来的。
老旧的木质窗框早已老化开裂,微微有些倾斜,有风自细微的缝隙里钻出来,带出那股说不清的香味。离得近了稍显
重了些,却不觉得粘腻,依旧闻着很舒服,舒服得有些昏昏欲睡。
窗台上放着一盆不知名的花,打着翠绿色的花苞,看不出有绽放的趋势。
七钥走近窗子,轻轻地推,没有上锁。
“吱呀……”
香味瞬间浓郁,铺天盖地,被淹没的错觉。
七钥不自觉的睁大眼睛。
满目的苍翠,一大片一大片,只是点缀其中的不是五彩斑斓,而是浓重的黑。
一朵朵墨黑的花联结成一片一片,在翠绿中蔓延铺陈。
花海的对面依旧是一条长廊,只是看不到尽头,七钥也看不出它是从哪里开始的。进房间的时候,旁边并没有走道。
那里坐着一个人,背对着,看不到脸。
七钥却有呼吸一窒的错觉。
那个人很随意地靠着栏杆,墨黑的长发松松地扎成一束,有几丝被风吹得有些散乱,划过他的脸颊。他却没有在意,
只是专心致志的拨弄着手里的东西。
距离太远,七钥看不清他手里的是什么。
只看到他稍稍侧过的侧脸,还有微微勾起的嘴角。
依旧是熟悉的弧度,让人熟悉的暖意。
下意识地抓紧窗台,七钥忽然觉得腿有些发软。
“很漂亮的花,不是么?”一个声音忽然自背后响起,漫不经心的口吻,却带着淡淡的嘲讽。
那个声音七钥并不熟悉,只是那种说话的口气……
回头,床铺上不知何时斜斜地歪了一个人。墨黑的长衫,墨黑的鞋袜,墨黑的长发,如果不是他的脸够白,七钥怀疑
这个人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可以为所欲为——黑得没人看得见他。
七钥不想理他,回头看向窗外,却已经没有了时砚的影子。
“本来以为能见到一个假仁假义的狐狸已算难得,谁晓得,这只狐狸还很痴情。”啧啧叹了两声,那个人依旧维持这
两眼放空的状态,一点没把七钥可以冻得死人的视线放在眼里。
“时翎在哪里?”七钥握紧双拳,省得一个控制不住把眼前人刺成个刺猬。
“哟……你不想着你心心念念的旧情人居然想着那个小鬼?”
“废话少说。”此时七钥才觉得掌心微微有些疼。
老旧的窗框上开裂了不少地方,自然到处都是木刺。
“放心,我没兴趣杀人……也没兴趣杀狐狸,尤其是一个傻狐狸。”他一个翻身稳稳落地,轻轻走到七钥身旁,抬手
。
“那你把我们隔开想干什么?”七钥想也没有,一巴掌对面人的手掌打开。
眼前一花,对方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七钥的脸颊:“可惜了那么漂亮的脸蛋。狐狸不都是很擅长勾引的么,那么冷冷
冰冰的勾得住谁?”
一瞬间白光一闪,原本干净的木桌上滴落点点血珠。
“我不想杀你,但是如果你再不放手,我可就说不准了。”七钥的声音冷得挤得出冰渣子。
“吓死我了。”对面的人捂住脖子,露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只是眼底依旧是一片黑暗沉寂,不带半点波澜。
他一直是这个眼神,即使是之前调戏七钥的时候。
七钥不是因为生气才出手的,只是忽然直觉危险,被那种眼神压得喘不过气。
“带我去见时翎。”冷冷地盯着对方捂着脖子的手,指缝间微微有血丝蔓延。
那一刺虽然不致命,但也够血流成河的了。
“呵,你想见他,未必他想见你。”
“什么意思?”七钥眯着眼睛,很有把对面的人渣彻底从世界上铲除的冲动。
“那小子可是乐不思蜀呢……”
时翎一冲出门就后悔了。
毕竟这次是他有求与七钥,七钥才会跟着他来到这种阴气重重的地方的。
虽然这座宅子到处都是一片花红柳绿,鸟语花香的和谐景色,可时翎就是觉得很不舒服。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准得吓人。
在他还没步上他哥的后尘开始跟符咒打交道之前,就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感觉到附近哪里有妖,哪里会有鬼出没。
虽然分不清哪个是妖,哪个是鬼。
他只知道很不舒服就对了。
这次也是,那盆花,那盆五年来都打着绿色的骨朵愣就不开花的黑色鸢尾,让他非常非常得不舒服。
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琴声。
很轻很浅,时断时续,如果不是因为太安静,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
时翎皱眉。这里是乐器坊,有人在弹琴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只是他从进门那会就没见到过人,而且自从钻出了那个
门帘就再也找不到七钥,也找不到他来时的那个大厅。
不过,有琴声意味着有人,有人一切就都好办了。
时翎打定主意就跟着琴声一路左拐右拐,也不知道这小小的宅子怎么有那么大的面积,他都怀疑是不是在原地打转。
琴声忽然变得近了,不仅是琴声,还有水声,伴着琴声叮咚作响。
转过下一个拐角,视线忽然开朗。
眼前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尽头湮没在满满的苍翠中。大片大片的扶芳藤,小小的叶片经络分明。虽然本身并不漂
亮,但时翎不得不承认,这一大片一大片地覆盖着,还是相当有美感的。
溪流的对岸架着一架琴,琴音泛着淡淡的清冽。不是那种跌宕起伏的,却随着溪水缓慢流淌。
时翎愣了好一会才想着去打量弹琴的人,却只来得及看上一眼,琴声忽然就断了。
时翎一吓,还以为是因为他的唐突打扰了对方的雅兴。却听琴声顿了没多久,忽然传来悠扬的笛音。
委婉曲折的笛音带着淡淡的忧伤,淡淡的清冷,似乎在述说这一个黯然神伤的故事,又似乎不是。
时翎说不清,他只是忽然觉得有些痛心,没来由的。
吹笛子的是个男人。
时翎只看得到背影,很高却很清瘦。他不免怀疑这些整天沉迷于乐音的人是不是因为太过伤感了一个个瘦地跟竹竿似
的,一看就是身体不好的主。
那个人一袭黑衣,乌漆吗黑的一片,几乎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身体,哪里是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