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音忽然也断了。
那个弹琴的女子似乎对那个男人说了什么,然后唤来两个丫鬟把琴搬走,只留下那个男人,似乎在对着高墙发呆。
从时翎的角度看过去,可以很清晰的看到男人的视线的方向,那里就是一堵高墙,墙外面的东西,什么都看不见。
时翎知道墙外面有什么。
他来之前早把扶芳阁外围转了好几十圈,连外面一共有几个小摊贩,哪几个是卖玉器的,哪几个是卖糖葫芦的,哪几
个是卖鸡鸭狗猪的一清二楚。
虽然被转晕大半,他还是可以确定,墙外只有另一道墙。
因为那是另一个宅子的外墙。
“咯嚓!”出神间,时翎一脚踩到一根枯枝。
“谁?”男人回头,尖锐的视线一瞬间射向时翎藏身的地方。
时翎一点逃的机会也没有。
“我,我不是故意偷窥的。呃,我不是故意硬闯的。”时翎急得想撞墙,想他平时虽不见得伶牙俐齿但也从没在嘴皮
子底下吃过亏,无论是七钥还是韩幽都被他臭过好几次,到这会怎么连句正常的话都说不清了。
“出去。”男人把视线重又落到墙上。
“啊?”
“怎么来的怎么出去。”
“我——”时翎有苦说不出,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男人没有再说话,完全忽略了旁边还有时翎这个人。
直到……
“我叫你出去你怎么——”
“我不认得路。”时翎摆出彷徨无措的样子。
他自以为他这样能博取对方的同情心。只是,同情心是同情心,不过完全是对方对于小宠物的同情心。
他在男人眼里的样子就跟一条迷路的小狗。
“摸着摸着自然会出去的。”对方依旧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啥?”时翎差点跳了起来。
什么叫摸着摸着就能出去了,难道跟人打架打不过人家,打着打着就能天下无敌了?
虽然好像确实就是这么回事。
男人眼角看着时翎色彩斑斓的脸肚子里闷笑。
“这墙有什么好看的?”时翎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能从其他的地方转移他的注意力。
“很好看。”
“啊?”
“也许墙外面有两个漂亮的姑娘正在研究刚刚从店铺里买回来的布料,也许是一个小孩子好不容易存够了钱买了串糖
葫芦在那里啃得香,也许是一只脏兮兮的迷了路的小狗,正在里面胡乱转悠。”他的眼角瞥了时翎一眼。
可惜时翎没看到。
他的心正被满满的同情所包围。这个清瘦的男人搞不好常年卧床,好不容易能下床走走,却被嘱咐怎么都不能踏出扶
芳阁的大门。于是只能整日整日幻想墙外的美景,为了能让自己有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时翎在踌躇是不是该告诉他墙外只有一堵墙。
“可万一,墙外面没有,怎么办?”好半晌,时翎憋出了这么几个字。
“没有?怎么可能没有,走近了都可以听到墙外孩子的嬉闹声。”
“怎么可能?”
“过来。”男人朝时翎招了招手。
时翎说不出反驳的话,于是乖乖地跟过去,把头靠在墙壁上,屏住呼吸。
真的有孩子说话的声音,虽然听不真切。
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也许是来逮自家的小鬼回家,在骂什么,小鬼似乎在哭。
“真的有——”时翎的眼睛本就又大又亮,这会更像发光似的。
“不骗你吧。”男人轻轻地凑了过来。
时翎不自觉的往旁边挪了一点。
“你每天都这么过?”
“也不是。这里还有很多客人,虽然我很少跟他们有接触,但会听到很多故事,很有趣。”
“什么故事?”
“有机会以后再告诉你吧,天色不早了。”
时翎抬头,才发现不知何事,天色已然昏暗。
“呀,糟了,还没找到小七!”
“小七是谁?”
“我朋友。我,我们一起来的,可一进来就走散了。”
十
那个花香一定有问题。
不是毒,却会让人产生幻觉。
自从闻了那股浓郁的花香,七钥就觉得莫名的昏昏欲睡。只是,眼前的人太危险。
错了,他不是人,也不可能是人。
“你是谁?”
“染墨。”他倒回答的落落大方,“这里的主人。”
“你为什么要对付我们?”七钥的视线像刀子,可惜割在染墨身上不痛不痒。
“对付你们?是你们想闯进来找我麻烦才对吧。”染墨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却是冰冷的弧度。
七钥把视线转开,他很讨厌染墨的笑,从心底冷出来的感觉,浑身不自在。
“但是昨天你会在刘府出现,应该不是巧合。”
“当然。”漆黑深邃的眸子划过七钥,含义不明,“我知道很多关于你的故事。”
“哦?”
“那个傻小子很喜欢抱着我唠叨你怎么怎么,他哥怎么怎么。”染墨的视线忽然从七钥身上移开,落在尽头窗台上的
盆栽上。
小小的骨朵,依旧翠绿。
“抱?咳咳!”染墨说那话时的音量虽然不大,可屋子里太静,七钥想忽视都难。于是一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给呛
着了。
“然后我就一直很好奇,你这只狐狸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染墨不以为意,也懒得纠正那个让人面红耳赤的误解
,只是盯着七钥看。
那种视线,让七钥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许是几十年,也许是几百年前,那时他还很小。他和时砚走散了,于是一个
人站在城门口手足无措。周围的视线,看不出善恶。
“然后?”
“没了。不过是只痴情的傻狐狸。”
“……”七钥忽然觉得疲惫,很久很久都不曾有的困意,铺天盖地的袭来。
“睡一下好了,我去把那个小鬼接过来。”手指从捂着的伤口处移开,依旧一片血红。
“染墨,韩幽在哪里?”
“她是扶芳阁的贵客呢。”染墨的声音已然远去,似笑非笑。
意义不明。
一片混沌。
眼前是一片暗红,已然干涸的血色在眼前铺陈开来,蔓延到视线尽头。
脚下的土地似乎浸润了鲜血,渗入泥土的每一道缝隙。
时砚就躺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原本漆黑的发丝散开,沾满血污,斑驳纠结,一向雪白的长衫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色泽。
胸前血红的大洞,似能将人吞没。
七钥想走上前去,脚下却像是长了根,再也不能移动半步。
“时砚——”嘴里喃喃,却发不出声,有什么卡住咽喉,干涩疼痛。
“……喂!喂!醒醒!”似乎有陌生的声音,听不真切。
一瞬间,地动山摇。
睁开眼,是陌生的房间,床前站着一个女人。
毫无疑问是陌生的女人,七钥这辈子根本没认得几个女人。
脑袋疼得仿佛要炸开,耳边嗡嗡作响。
“这是中了染墨法术的必然现象,过一会就会好的。”女人似乎对于这样的情况已经见怪不怪,兀自走到桌边端了杯
水过来。
“谢谢,姑娘……”
“叫我扶芳就好,不行的话,夫人也行。姑娘这个词离我已经很远了。”女人很轻地笑了笑,七钥看到她眼角的细纹
,不明显,更衬得她的风情万种。
她的妆容一点都不厚重,虽然会因此露出一点小瑕疵,却使她的美丽成为一种真实的东西。
叹息。接过茶杯。
原来他是保持着人形睡过去的,难怪会做那样的梦。
一直都是这样,只要维持着人形入睡,他必然会梦到时砚。有时是曾经的快乐时光,但更多的,是最后的一片血红。
醒过来的时候,眼角异常酸涩。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那小子肯定又在外面闯祸了。”扶芳看着七钥,忽然觉得心疼。
她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是个漂亮的孩子。
微微下垂的眼帘,略带飘忽的眼神,却掩饰不了一闪而逝的茫然与忧伤。还有之前在睡梦之间辗转反复念叨一个名字
,带着嘶声力竭的痛楚伤痕。
枕角依旧留着被七钥睡梦中握皱的痕迹,清晰深刻的纹路,纵横交错。
她想让他稍稍转移一下注意力,一瞬也好。
“夫人和染墨,是——”七钥问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擦擦鼻子。
“没什么关系。当初是他替我赎身的没错,但是也是有交换条件的。这个扶芳阁就是他的老窝,不管他闯了什么祸,
往我这躲的时候我不能把他打出去。还得把他的仇家给打出去。”扶芳朝七钥眨了眨眼。
明显带着孩子气的动作,与她的优雅气质极度不符。
只是原本有些僵硬的气氛瞬间舒缓。
“那你岂非忙死?”一句话,毫无预兆地蹦出七钥的嘴巴。
“呵!”扶芳笑得前仰后合,“要是染墨知道你这么评价他,他会吐血的。你以为他闲得去了,见妖就惹,见人就咬
么?”
“……”七钥觉得染墨听了扶芳的话更要吐血。她不是在形容人,是在形容狗。
“不过,我还真没见到他对谁那么上心的。居然让我费了好大劲把韩幽和那盆花给接到这里来。”
“扶芳。”依旧是那样漫不经心的口气,只是,依旧有着莫名的压迫感。
七钥都没注意到脚步声。
“知道了,我出去就是了。狼心狗肺的东西。”扶芳一点都没有害怕的样子,瞪了他一眼,顺便还踹了一脚。
“害姐姐年纪一大把还独守空闺是我的错,我道歉——妈呀,别用爪子抓我!”
跟着染墨进来的,还有时翎。
之前染墨对扶芳说的那句话让他愣了好一会,那种整一小混混的语调,跟他想象中病怏怏的竹竿子差了好远。
再然后,他才看到七钥。
“小七,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七钥没好气。扶芳的那些话七钥没听懂全部也明白了大半,染墨那小子就是故意逮着他们两个玩的
。
什么一盆花怎么都开不了,时翎那蠢蛋还愣说有妖气。
如果真的有妖气七钥怎么会一点感觉都没有,无论是那盆窗台上的花,还是染墨本人。要是有妖能掩饰到这种地步,
他早就有足够的能力翻云覆雨了。
从一开始染墨就没想伤害过他们,不然的话,就算没有时翎这个拖油瓶,七钥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如果染墨不出声,就凭那个时候时砚的幻象就可以害死七钥。
“那家伙对你做什么了?”七钥一把把时翎拽过来,远离染墨的魔爪。
“没啊,他能对我做什么?”
染墨没有阻止七钥的行为,只是抱着手臂,靠着门框,似笑非笑。
七钥对他这个表情恨得牙痒痒。
“你弄反了吧,应该是我来问你们,你们到底是来干嘛的。”
“问他。”七钥指了指时翎。
“呃,”时翎被两道视线盯着,心里发毛,“昨天韩幽满大街的找我,说要我帮她的花开花。我想找到她把事情解决
了落个干净。”
时翎说的都是实话。
时翎告诉自己他说的都是实话,可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说不上来。
盯着他的视线瞬间变得冰冷。
时翎一吓,抬头对上染墨视线。本就看不出情绪的眸子更是黑得冰冷。
“就这样?”染墨的声音倒听不出情绪。
“恩。”时翎吞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花在这里,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韩丫头住在楼下西边第二间房。”
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七钥听到这句挑了挑眉毛。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花应该就是染墨的本体。
“你——”时翎想说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染墨回头,看了眼欲言又止的时翎:“迷阵我已经解了,你们随时随地可以离开。”
鞋底摩擦木头地板的声音,略略的沙哑,越行越远。
“小七,他说的,什么迷阵?”时翎的脑子转不过弯来。
“啊?”七钥却已在一瞬间脑海里百转千回,虽然对于这个染墨到底在想什么还是云里雾里的,“你不知道之前怎么
都绕不出来是因为他的法术么?”
“他?”时翎指了指染墨离开的方向。
“不然还有谁?”
“……”
那盆花依旧保持着韩幽当初带过来的模样,骨朵顶得笔直,却一点都没有绽放的趋势。
“当初说好了,你给我把它弄开,我给你钱。”韩幽倒也不是故意在那里扯嗓门,她只是天生不自觉地喜欢拔高音量
,尤其是有那么点紧张兴奋的时候。
比方说现在。
她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能不紧张兴奋么,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撞上门来的。
“当时你只是说让我帮忙,我并没有答应一定能让它开花。”
“可你已经收了我的钱!”
“我看你钱太多没地方花!”
“你当我傻帽,有钱不会花!”
“咳咳!时翎,麻烦你把你的来意说清楚。”七钥实在忍受不了这一见面就开始开吵,并且越吵越有泼妇骂街趋势的
两个人。
“我就是来帮你把花弄开的。”时翎终于有空隙可以喘一口气。
“啊?”韩幽倒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小七很厉害的,我做不到的他一定行。所以你只要把花给我,到时候我把开了的花还给你就是了。”
“啊?”韩幽越发吼得大声。
“你叫什么?”
韩幽拼命咽唾沫,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的目的是把时翎留在身边陪她闹腾,又不是要这劳什子的花?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时翎自然看不懂她的脸色,抱着花盆就往门外走。
“你给我站住!”
“你还想怎么样?”时翎忍无可忍。天晓得自从他知道这个有着倾国倾城的名字的丫头是个那么啰里巴嗦并且大嗓门
的小泼妇的时候他悔得肠子都绿了。
他这钱赚的容易么?
“我,我要跟你一起去!”
“啊?”不仅是时翎,七钥也瞪大了眼睛。
“干,干嘛!这是我的花,我自然要保证你们没有虐待它。”韩幽硬着头皮耍无赖耍到底。
“……我没事虐待花干嘛?”虽然时翎不能否认他确实有冲动把花苞扒开了算。
“不管,反正我一定要去。”
“不行。一定不行。”要他整天被这个丫头缠着不如一头撞死了算。
他就是为了要摆脱这死丫头才会闯来这死地方的,还被那个好死不死的染墨当白痴耍。
他当时真是脑子被屎堵住了,居然觉得他一看就是身患绝症命不长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