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贝路克（魔幻 第三卷）——醉琉璃

厕所是在他们视线的对边，那扇破旧的木板门没有关起，水槽前站的是那名灰发少年的身影。他弯着身，双手撑在

水槽边缘，低垂着头，呼吸声比平常要来得急促，整个模样看起来既狼狈又疲倦。

接着少年忽然微抬起头，即使从对方的角度，应该不可能发现躲匿在墙角后的他们，欧斯卡还是忍不住心惊了一下

。而本来因为姿势的关系，被发丝遮掩住的眼睛也一并显露出来。

欧斯卡顿时捂着嘴巴，对方的瞳孔看起来真的就像灰黯的洞，找不到半点年轻人应有的活力。彷佛火烧到尽头，留

下的是无力的灰烬。

欧斯卡不敢再看，他的目光匆匆地移转，逃避似地落到那撑在水槽边缘的一只手臂上。好瘦！他不禁瞪大眼，早上

时没多留心，现在才发现那只手臂瘦弱得病态。

在欧斯卡上方的凯没留心到这些细微的部分，他挠挠头发，用着担忧的口气和欧斯卡窃窃私语。

「大哥哥的样子好像很糟糕耶。」依然是气声的说话方式。

不是好像，是根本就很糟糕。欧斯卡以指腹推高镜架，差点想问你的眼睛是长到哪里？不过他还是忍住，就算隔了

一小段距离，但难保那抹背对着他们的身影，不会听到他们的话语。

他正打算收回视线、拉着凯一块回房间去，别人的事他可不想蹚混水。可是就在视线收回的那一刹那间，戴着眼镜

的男孩险些惊叫出声，呼吸彷若要一并停止。

凯感到欧斯卡的手指在拉扯自己，随后他听到一句「看另一边」，欧斯卡的声音竟然是在发着抖，只差牙齿没卡卡

打颤。

年纪比欧斯卡大上一岁的凯不禁觉得好笑，然而等到他依着欧斯卡所说的望过去，他蓦地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

上。

凯在厕所的对面，也就是他躲匿的墙角的同一边，看到了另一抹男人的身影。那身影是安安静静地站着，就像和墙

边的黑暗融为一体。

而吓得凯腿软的原因是，当他望过去的瞬间，对方好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一分不差地转视过来。

那明明是救了他和欧斯卡一命的红眼叔叔，但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凯无意识地打了一个哆嗦，他像是见到骇

人的滔天血浪迎面扑打而来。

那一点也不像是人类会有的眼睛。

洛可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污渍，再让水把自己手背上，以及水槽里那些由自己体内掏出的秽物全部冲走。他甚至可以

算得出自己呕出了什么，早餐、中餐、晚餐，没有食物可以在他的身体内部撑上一整天。

吃了就吐，这是一个可怕的恶性循环，并且持续多日。

不止是这一两天而已，自从多玛之森的事件结束、被强行带离之后，洛可．安贝路克的身体就变成这样。一二三四

五，有五天吗？洛可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时间感彷佛就一直停留在那一日，不再前进。

撑在水槽边缘的两只手臂有些微微发抖，洛可几乎是嘲讽地轻扯唇角。这么瘦弱无力的手臂，谁会想得到他曾是沙

莱斐公国武斗大赛的剑组优胜？

腕骨细到拇指与食指一圈就圈住，摸不到肌肉应有的触感，简直像是仅有皮贴着骨，瘦弱到连洛可自己也感到一阵

恶心。

可是没办法，只要一塞进食物，不管是什么都一样，脑海中浮现的就会是彷如月光凝结而成的女孩，被无数魔物撕

裂、咬烂、扯碎、最后吞食下肚的模样。

那是他的莉莉，他的妹妹，于是他变得无法进食。

再这样下去会死的，洛可比谁都还要明白。但是，死？如果他真要死的话，在一开始就可以放弃生命了，洛可到现

在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跑去死。

他低着头，呼吸显得急促，接着他又抬起头。

洛可听到了脚步声、说话声、以及什么跌在地板上的声音。

是教堂中的那些男孩子们。

洛可挺直了背，在镜里瞧见自己灰败如泥沼的眼神，而镜里的自己背后是沉默不语的暗鬼。

喂，你希望我无论如何都得活下来，可是我变成这样活下来了。

镜中的少年拉开的笑比哭还扭曲，然后泪水流了下来，他知道自己今天也将彻夜不眠，因为他要面对的是恶梦连连

。

最后洛可感受到他被暗鬼从后抱进怀里，那两条胳膊抱得是那么紧，像是要把他深深地嵌入身体。

「求你活着，求你别留下我。」

暗鬼的声音沙哑得就像在哭泣一样。

洛可闭上眼，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绝对有古怪。」

大太阳底下，凯伸出食指，表情异常认真，一双眼睛紧紧地锁住面前的两人，严肃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欧斯卡轻哼一声，顺便将苏珊嫌闷热而摘下来的草帽再戴回去，并且警告地瞪视妹妹一眼，不准再把帽子拿下。他

可不管有没有古怪，他比较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他们三人一定得蹲在大太阳底下、教堂后的菜园内说起悄悄话。

「要是害我热到中暑，咱们就走着瞧。」戴眼镜的男孩冷冷地吐出警告，他的体力原本就不是很好，太阳晒太久更

是容易头昏眼花。

凯却耸着肩膀，无谓地笑，「哎，你就是太阳晒太少，抵抗力才会那么差。苏珊，我说得对吧？」

「啊。」没有人知道苏珊的意思是对还是不对，其实小女孩到现在还是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加入男孩们的悄悄

话。

「欧斯卡，难道你不觉得红眼……不对，是暗鬼叔叔还有那个大哥哥，都怪怪的吗？」最后的几字，凯压得格外小

声。

欧斯卡只想白他一眼，他也真的这么做了。就为这件事把他们全偷偷地叫到菜园？那还不如到他们的房间里算了。

「就算有古怪又怎样？」不耐烦的情绪立刻表露在外，「人家只是暂住一段时间而已，跟你……好吧，跟我们又有

什么关系？你别管闲事管过头了。」

「什么管过头？我只不过是……！」凯的声音眼看就要拉高起来，但是忽然间落在头顶上的一句话，立刻让他闭上

嘴巴。

「你们蹲在菜园里是做什么？」那是克丽丝汀娜的声音。

没想到修女会现身在这个地方，三名孩子受到惊吓，顿时全反射性站起，而克丽丝汀娜的身后竟还跟着灰发蓝眼的

少年。

克丽丝汀娜微皱起眉头，着实不明白三名孩子为何要在这么热的天气，围成一圈地聚在菜园里，看起来也不像要帮

菜抓取菜虫。

「没什么事啦，修女，我们只是看一下菜的生长情形而已。」凯打哈哈地带过，只是理由似乎很难令人信服。接收

到欧斯卡的责备目光，他干咳几声，赶忙地将话题扭转到别的方向，「修女，你和大哥哥是要……」

「我负责陪你们的修女到城里，苏珊当然也是要跟我们一块去。」洛可拉开笑，假使他的双眼不是堆聚着灰黯的话

，或许他的笑容可以冲刷几分脸上的苍白，「至于你们，就负责跟暗鬼留下来修补屋顶吧。」

凯的脑袋瞬间想到某件事，他抢先在欧斯卡提出不满的质疑时，捂住对方的嘴巴，他笑嘻嘻地连点着头，语气像是

巴不得就这么做。

「那刚好，我也觉得咱们的屋顶是该再补一补，有暗鬼叔叔的帮忙真是太好不过了。」

你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欧斯卡用眼神逼问着。不是说对方有古怪吗？怎么又同意让他和苏珊还有修女单独相处？

凯在放开手的同时，悄声地附在欧斯卡的耳边说：「我说古怪可不是指他们是坏人，趁这机会问问看暗鬼叔叔吧。

」

欧斯卡忆起昨夜见到的一点也不像是人的眼睛，他可没有凯那么乐观。

一听到可以入城，苏珊抓着草帽的边缘，急急忙忙地跑到克丽丝汀娜的面前，灰色的辫子跟着一甩一甩，仰高的小

脸绽出开心的笑。

记忆中的女孩也曾这么开心地笑，洛可觉得眼下的时空好像猛然遭到扭曲一样，他抹了一下脸，站在前方的还是苏

珊，还是那个无法言语的孩子。

不是莉莉．安贝路克。

「喂，你的脸色差得像要昏倒了。」欧斯卡在走过洛可身边时，压低音量说了这么一句，「别人辛苦煮的东西要好

好吃进去。」

说完这句话欧斯卡就后悔了，因为灰发蓝眼的少年眯起眼，两颗灰黯的眼珠子在他脸上停留一秒，嘴边的弧度如同

嘲笑。

「你们才是别在半夜躲着偷看哪，小鬼。」

虽然说是要入城，但等真正到达目的地之后，洛可才发现这里原来只是一个规模极小的乡下城镇，住户估计是百人

上下，和自己以前曾经待过的沙莱斐王城着实难以比较。

洛可垂着眼，背抵在一户人家的墙壁上，双手环在胸前，背后不见随身的武器。没有将剑带在身上是对的，这样一

个小地方，那把过度显眼的巨剑只怕会惹来侧目或者是无端的麻烦。不过他的靴子内其实还藏有匕首，那是暗鬼交

予他用来防身的，毕竟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只是没想到那个万一出现的时机，会比想象中快。

洛可抬起眼，松开两条胳膊，他注意到天空开始有云层堆积，那是快下雨的前兆。他的目光转向阻挡在他们面前的

男人，身后还带着几个随从似的人物。

起因只是在他们准备离城的时候，苏珊贪看城内的景色，一个不注意撞上了对方，那名年纪轻轻、下颚削瘦、给人

一种刻薄感的男人顿时气急败坏地大嚷起来。他指着吓傻的小女孩高声斥骂，声音引来其他民众的观望，但一瞧见

男人的面孔，又像是急于划清界线地缩回头去。

即使克丽丝汀娜已经连声赔不是，对方仍是不肯善罢罢休，甚至扬起手，打算一巴掌挥向苏珊。

如果不是洛可快一步地攫住他的手臂的话。

「人家已经道过歉了？」灰败的蓝眼珠盯住对方，「你一个大男人还在这歇斯底里的鬼叫，不觉得可笑吗？」

「臭小子，你说什么？」甩开少年的箝制，一记恼羞成怒的拳头下一秒擦过少年的唇角。

洛可踉跄一步，嘴边是火辣辣的痛。他扯出嘲讽的笑，不知道是嘲讽自己的手劲竟能教人直接挣脱，还是脸上挨了

一记拳头的事。

但是眼前的男人和他的随从们，显然是将他的笑当成对他们的嘲讽。

「洛可！」

「啊！」大哥哥！

克丽丝汀娜和苏珊心急如焚地惊叫出声。

洛可用手背擦去血渍，嘴角的部分有些破皮，估计还有瘀青，疼痛执拗地停留在上。可是更加明显的，却是手指和

皮肤碰触到的感觉，鲜明得几乎要盖过痛楚。

发生过的事情，内心所想的事情，所有的一切无可避免地都会成为记录留下。

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隐瞒得了安贝路克家的探索者。

帕嘉德．多索，这座城镇的镇长儿子，喜欢惹事生非，仗着身分令镇民敢怒不敢言。

「而且……爱慕着克丽丝汀娜修女？」从手指末梢流泄进来的讯息，几乎让洛可大笑出声，没有人听得到他呢喃的

是什么句子。不过他的下一句，却令帕嘉德和他的随从们听得清清楚楚，「镇长的蠢儿子，你该不会还相信喜欢人

就要去欺负人的幼稚手段？」

眼睫抬掀，天空蓝的眼眸里滑过一抹讥诮。

帕嘉德涨红了一张脸，本来就因为富裕生活养得红润的脸，几乎成了茄子色。

不用主子下达命令，三名随从已经朝着灰发蓝眼的少年围了上来。

克丽丝汀娜紧紧抱着苏珊，瞧见少年是游刃有余地游走在数人之间，彷佛先前受到的攻击只是一时大意导致而成。

谁也没有细想到，为什么一个外地少年会知道帕嘉德的身分。

用不着经过多久的时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帕嘉德的三名随从已经渐处下风，那名少年拿出了和他瘦弱手脚不甚相

符的实力。

洛可心里清楚自己的力气比不上当时，连续多日的无法正常进食，实际上快弄垮他的身体。他眯细眼，挥出的拳头

毫不犹豫地全是击向人类脆弱的部位，或者是用膝盖狠狠地顶撞。

再怎么说，洛可都是沙莱斐武斗大会剑组部门的优胜者，加上曾经在外游历的经验，没有巨剑在手边，眼前的普通

民众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眼看第三名的随从摇晃几下，身体便跟着「磅」地一声倒下。帕嘉德的手心尽是黏腻的汗水，不可一世的神情变得

狼狈，他的目光慌慌张张地往四处转，想找出能逃跑的方向。

不过洛可当然没有放过他，有仇必报的观念并不会随着时间改变。

灰发蓝眼的少年拉开受伤的嘴角，青紫的瘀血衬得他的笑容是如此狰狞，和那双宛如泥沼灰败的眼睛，在帕嘉德的

眼内形成诡谲的画面。

然后帕嘉德被一拳打倒在地，只能痛苦地抱着肚子呻吟。

「洛可！」克丽丝汀娜连忙带着苏珊赶到他的身边，年轻修女的眼眸底处是真切的担忧，「你还好吗？你的伤……

」

「没什么大碍的，修女，你不需要担心。」手指从嘴角再移到左肩，绷带下的另一道伤口似乎是些微地裂开，洛可

感觉到有黏稠的湿热渗上绷带。今日的衣服是暗色系，由外边很难看出什么异样。

他的手指很快地又移开来，克丽丝汀娜布满忧心的面容依旧不损女性独有的柔美，虽说不上是惊艳，但也让人觉得

秀丽。对视上的目光蓦地垂下，他不讨厌眼前的年轻修女，可是见着她偶尔偷觑暗鬼时，却又隐隐泛起不悦。

洛可不愿意去深想当中的原因，虽然他早已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地面上响起的呻吟声，证明着那些男人们还活着。

洛可低头望了下自己的双手，他只有探索的力量，要是能够修改他们记忆的话……蔚蓝色泽的瞳孔倏地收缩，安贝

路克家的男孩在自己的双手上，瞧见从来不曾见过的光丝流动。

那一瞬间，他的手指头彷佛是变成透明一样，交错复杂的光之丝线贴附着他的皮肤，再迅速地融入当中。

怎么回事？洛可愕然地盯紧自己的手，刚刚一瞬的奇特幻觉已然消失，他的双手又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也许真的是

他眼花也不一定。洛可决定将这归咎成他的身体状况变差才会引发的幻觉，然而等到他一抬起头，迎上年轻修女困

惑又带着忧心的脸，他的心脏就像是要遭到冻结，寒气从他的脚底一口气冲上脑门。

光的丝线。

他在克丽丝汀娜的脸上、身体上，看见了无数的光之丝线在纵横交错，并且缓慢地流动。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身为探索者的洛可．安贝路克不会不知道那是什么，纵使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和他探索的真相存在着差距，可他仍旧是一下子便醒悟过来。

「别……别开玩笑了……」溢出少年嘴唇的音线赫然在发着颤。

「啊！啊！」苏珊焦急地扯着洛可的衣角。

洛可却像是受到惊吓地猛然退了一步。

「洛可？怎么了，洛可？」克丽丝汀娜完全不能理解少年的异状是为何而来。

洛可总算是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势，他捂着脸，设法吐息几次之后，再慢慢地移开手。

不管是苏珊或者是克丽丝汀娜的身上，都没有再见到那些光的丝线。

同时也是记忆的纹路。

如果在刚才的时候，将手指探触过去的话……

灰发蓝眼的少年用力地捏住手，希望能平复指尖的颤抖。如果在刚才的时候，将手指探触过去的话，一定会没入那

柔软的肌肤底下，然后就像被无形的力量给牵引住地，顺着那些光丝自动搜寻到欲碰触的记忆核心。

然后就是修改。

修改修改修改修改修改修改修改修改修改修改修改修改修改修改修改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