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泽锦微蹙眉头,“你当比任何人都清楚,朕不会杀你。”
慕染轻挑柳眉,“那慕染还要多谢皇上不杀之恩了?”他倨傲凝视,“宫泽锦,你少在我面前假惺惺,有本事就一刀抹
了我的脖子,不然的话,他日我定不会让你好过。”
宫泽锦闻之,好笑地反问:“你觉得朕如今好过了?”言下他收起笑容,平静而认真地启口,“你这人最善折磨人心,
朕都快要被你逼疯了。”说着,他也不愿再多说,一声令下,“带下去吧!”继而却见慕染被那两名侍卫带离,而身后
跟着一群人,便是生怕这不可小觑的少年又趁机有所动作。
而留在原地的宫泽锦,只是静静地望了慕染良久,而后才对上离诗的眼,“你自由了。”他说,声音是极为的低沉。
随后他亦打算回去,而此时离诗突然在身后问道:“你会把他怎么样?”宫泽锦停下脚步却久久没有出声,离诗有些着
急,便又问了句,“您是不是会惩罚他?”
宫泽锦站在月光下淡漠地望着离诗这边,沉默了许久才道:“朕的事不用你来插手。”
“他是我哥哥。”离诗焦急地开口,随后跑到宫泽锦面前,“离家与皇上之间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只恳请皇上放过我
哥哥。”
宫泽锦微眯了眼,“他只是与你同父异母的兄弟而已,且你们自小不在一块儿生活,你又作何如此在意他?”
离诗泰然而笑,如实回答:“因为刚才在面对那么多带兵侍卫的时候,他拼了命地保护我,即使在他心里我曾夺走了本
该属于他的一切,可他依然当我是弟弟,既然如此,我也总该为他做些什么。”
宫泽锦了然,最终拍了拍离诗的肩膀,“你放心吧,朕不会伤害他,但是他必须留在朕身边。”他顿了顿,复又启口,
“他一定希望你能一生平安,所以走吧,别再回京城来了,好好保护蓝翎之璧,将之世代传承。”
那一天,宫泽锦走的时候天色已近破晓,他回到宫里则下了一道圣旨,将慕染幽禁于绛雪轩,没有御赐令牌,谁都不得
见。
而绛雪轩内的那个少年,却被一条金色细链子锁在床上,他静静地望着床顶,目光呆滞,好似心死了一般。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入殿内,慕染咧开嘴笑起来,却显得分外悲凉,“呵呵,呵呵呵呵,呜呜——”笑声低沉,至终化
作呜咽啜泣,泪水就这样顺着眼角滑落,转眼没入枕单。
~
宫泽锦从早朝回来之后便径直去了绛雪轩,见慕染神色茫然,双目微红,显然有哭过的痕迹,不免心里一紧,在床沿坐
下,他温柔地抚摸着对方的脸庞,“你答应我不伤害你自己,那我就放开你。”他的手慢慢滑到慕染的手腕,那条金色
细链子勒得很紧,手腕似有些磨破皮的迹象。
慕染讥讽地扬起唇角,口吻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皇上过虑了,慕染不敢伤害自己。”
宫泽锦闻之,目光渐渐变得柔和,他取过钥匙解开慕染手上的链子,继而温软启口,“如此便好。”然而话才出口,只
感觉一股掌风破空而来,直逼他的心口。
宫泽锦大骇,身体一侧,却见慕染的手未能击中其心口,又变换了方向向他攻来。宫泽锦怔然起身,床上的少年得了自
由,亦随着他的动作翻身而起,对着宫泽锦就是一连串狠毒的猛击。
慕染下手极狠,招数间似乎招招欲置人于死地,宫泽锦以守为主,却被他逼得无可退路,惟有与之正面对招,同时急急
询问:“离慕染,你发什么疯?”
慕染只道:“我只答应了皇上不伤害我自己,可没说过不伤害你!”言下眸中顿闪一道厉色,伴着全力的一掌,手心蓄
满的真力猛然而出。
宫泽锦大惊失色,心知被那一掌击中不死也要重伤,于是一脚踢在慕染的腹部,同时手在身后桌面上一撑,飞身往后跃
去。
而慕染被踢中,腹部一阵强烈的剧痛,然而那一掌已然使出,掌风划破桌椅,将之打得四分五裂,屋内顿时木屑满天。
这一番举动制造出巨大的声响,外边守着的侍卫匆匆拉门而入,见屋内一片狼藉,难免一怔,随后方才瞧见宫泽锦倚在
墙边,脸色苍白,额间沁出些许汗珠,再看离慕染,一双眼中布满杀气,唇角却有一点血迹,于是其中两名侍卫立刻上
前将慕染制服,而另一人则当着宫泽锦跪下身来,“属下救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宫泽锦对着他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继而款步行至慕染面前,淡然而问:“你就这么想要朕死?”
慕染的双手被两名侍卫反剪在身后,肩膀亦被两人合手压住,整个人动弹不得,惟有用仇恨的眼神望着对面的宫泽锦,
旋即漠然道:“当然,皇上,难道您没听过那句话吗?一命偿一命啊,既然你当日逼死我爹,就应该想到,终有一日,
也有人会想要夺走你的性命。”
宫泽锦何尝没料想过这一日,但是慕染对他的这份极端的恨意仍是让他打心底里生出一片难受来。
沉默了许久,宫泽锦终是再度启口,“朕不能死,我身上背负了太多的责任。”
慕染不禁一笑,短促的笑声透着无比的嘲讽,而口吻更是刻薄得很,“是啊,您是皇上嘛!这国家需要您,天下需要您
,您怎么能不负责任地抛下江山万里一走了之呢?哈哈!”他突然大声而笑,模样癫狂,“宫泽锦啊宫泽锦,你这话说
得可真漂亮。”
他眉眼轻弯,妩媚动人,而下一刻脸上的笑意却瞬间烟消云散,冷漠地凝视着宫泽锦,声调亦上扬几分,“你少找一些
冠冕堂皇的借口来给自己脱罪,宫泽锦,在我眼里,你只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
宫泽锦大怒,抬起手就要给慕染一巴掌,而对方却丝毫无惧,冷笑着启口,“打啊,有本事就打死我!”
宫泽锦一蹙眉,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下来,他的表情极冷,双肩亦有微微颤抖,看得出是在强忍内心的愤怒。
而慕染却也当真不识时务,这种时候还在不断地触碰宫泽锦的底线,“哟,怎么不打了啊,干嘛?怕了啊?”
岂料在那一句话后,宫泽锦猛然捏住慕染的下颌,压低了嗓音威吓,“你别逼朕真的毒哑了你,到时候看你还怎么惹朕
生气。”
他这话显然起了作用,慕染紧抿双唇不再吭声,宫泽锦见之,这才平缓了情绪,他的拇指轻柔地抚着慕染的唇角,将那
里的血迹拭去,而后瞥了一眼两边的侍卫,沉声道:“放开他。”
那两人起初皆是一怔,迟疑了片刻后才一块儿松开手,慕染心里憋了口怨气,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真把宫泽锦惹
毛了,落得个比死还惨的下场,于是一拂袖,往床边走。
那厢宫泽锦打发了下人们,这才缓缓向他而去,慕染看到他过来,本能地想要躲开,却反被宫泽锦一把揽入怀里。
慕染拼命地挣扎,宫泽锦却更是将他抱得死紧,“慕染,慕染!”他唤着他的名字,极是深情,直到怀里的少年安静下
来,他才在其耳畔轻轻吐雾,语调温柔, “慕染,对不起,我知道你恨我害死了你爹,你想杀我我不怨你,可是,能
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赎罪,待我赎完罪,你再决定是不是要杀我。”他松开慕染,痴迷地望入他的瞳仁,“这
样,好不好?”
慕染愣忡地望着宫泽锦,忽而笑开了,“有意义吗?宫泽锦,没用的,错了就是错了,纵然你倾尽一切去弥补,却也无
法让我不恨你。”
“你为何就不愿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总是这样执着着去恨一个人,难道不累么?”宫泽锦不解地反问
。
慕染忽然想起,明烬死前曾说过那么一句话——用一生去爱一个人,总好过用一生去恨一个人。于是不自知地幽幽启口
,“当然累。”他轻笑着,紧接着又道: “好啊,我给你这个机会,为期三月,三个月后你若无法让我不恨你,就等
着死在我手里,当然,你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在我杀你之前先杀了我。”
而宫泽锦却想都没想便答应下来,“好,就三个月,我一定会用这三个月给你一个交代。”言下,他俯下身,在慕染的
唇瓣轻然一啄,犹如蜻蜓点水,他说: “慕染,一块儿去江南吧!”
“什么?”慕染微愣,迷惑地望向宫泽锦,在那对眸子里看到了些许期待。
宫泽锦表现得很平静,将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依然显得极为柔和,“慕染,陪朕微服私访,你我同游江南,可
好?”
第56章:十里秦淮
怀靖七年,二月。
皇上微服私访,携美人与少数心腹同下江南,随行者有归禾、晁君、林绍清以及离慕染,而他们的第一站是金陵。
从秦淮客栈天字号房的窗户望下去,恰好能看到一片碧水,以及河面上那一艘艘美丽的画舫,烟波浩渺间,画舫摇曳,
伴随着盈盈凌波,那画面好是美艳,又似曾相识。
慕染静默地倚在窗前望着底下的风景,一上午都不吭一声,直到宫泽锦来到他身边,将之一把揽入怀里,他方才似从自
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茫然地对上宫泽锦的眼,却见那对眸子里装着满满的深情。
“你都在这儿站了一个早上了,到底想什么想那么出神?”宫泽锦柔声问道,慕染莞尔一笑,“想到一些以前的事情。
”
宫泽锦顺着慕染的目光看去,见水上画舫轻摇,亦不禁感慨,“四年前,你我便是相逢于金陵秦淮夜,没想到如今的十
里秦淮仍是原先的模样。”
“不一样了。”慕染淡淡地应了一声,并不理会宫泽锦眼中的困惑,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纵然从外面看上去仍是原
来的样子,可里边却未必还如四年前一般。”他顿了顿,复又启口,“物是人非事事休啊,即使今夜上了同一艘画舫,
周遭也不会有同样的人,更不会有相同的夜。”
宫泽锦略微一愣,搂着慕染肩膀的力道加重了几分,“你想说什么?”
慕染清冷地勾了勾唇角,目光却悠远地投向秦淮河面,“那一年,我其实是出来找我爹的。”双手伏在窗沿上,他娓娓
而道:“我最先去的是杭州,西湖很美,在那儿我遇见了冷弦,他对我江南游的计划很感兴趣,于是二人便结伴同行,
途中好是快活。”
“慕染。”宫泽锦轻轻地唤了他一声,而后对上慕染的眼,他冲其摇了摇头,道:“别说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放下
吧。”
慕染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复又扭过头去。那个午后,宫泽锦一直陪着慕染,黄昏的时候,夕阳透过窗户洒入屋内,为地
面铺上一层别样的光彩。
二人偶然间提到关于酒的话题,慕染说:“有一种酒叫‘清泉吟’,味独特且呈三重,清甜有之,青涩有之,辛辣亦有
之。在扬州的时候我曾陪爹喝过一回,可惜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伴着他的话音落下,一股怒气顿时充斥了宫泽锦的胸腔,他一把揪起慕染的衣襟,愤然喝道:“慕染,你是故意的,你
故意反复提起你爹,让我无法假装忘记,你是为了让我感到愧疚、感到自责,对吗?”
而慕染的唇边依然挂着一抹浅笑,可眼里却透着深不见底的哀伤,“对,我是故意的。”他轻声回答,目光叫人瞧了分
外不忍。
宫泽锦无力地松开手,眼神同样悲戚,而后将那少年带入自己怀中,“慕染,你要我拿你如何是好?我只是希望你能快
乐一些,我希望我是那个能够给你幸福的人。”
慕染将下巴静静地搁在宫泽锦的肩窝,他痴迷地望向窗外,楼下人来人往,恍然间有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当
他想要再看清一些的时候,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慕染背脊的猛然僵直让宫泽锦错愕,他松开他,见其目光稍显呆滞,宫泽锦只道:“没事了,晚些时候我带你去游画舫
。”
慕染沉默了片刻,方才微微颔首,“嗯。”他牵起一抹笑容,而脑海中却全是先前那人的身影,是他看错了吗?还是那
个人真的来了金陵?冷弦,真的是你吗?
当日宫泽锦提议下江南游玩,慕染特意避开了杭州而来了金陵,就是生怕在杭州遇见冷弦,因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而
今日他见到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冷弦,其实慕染自己也说不准。
不过万事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假设今日他瞧见的那人真的是冷弦,那么他有足够的理由来怀疑冷弦会出现在金陵的原
因。
慕染依稀记得,剪湖刚逃跑的那段时日,宫泽锦曾派了人出去追寻,是他跪在皇上面前恳求其放过剪湖,那天宫泽锦质
问他为何要派剪湖去杭州,他不明所以,并且坚决否认曾经让剪湖去过杭州,如今想来,方觉事情并不简单。
那时候宫泽锦明确地告诉他,剪湖曾经现身于杭州,而所用的名字是离慕染。可剪湖为何要用他的名字去杭州呢?当时
他不明白,但现在却似乎有了些头绪。
如果说剪湖出现在杭州的原因与冷弦有关,那么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用他的名字怕是只为了引冷弦出面。
剪湖,你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呢?
~
飞檐漏窗,雕梁画栋,画舫凌波,江南意浓。华灯初上的时候,慕染与宫泽锦相依着坐在画舫中,伴着桨声灯影,小酌
上几口清酒,那画面无不透着旖旎的风流韵致、艳丽风光。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是时慕染也坐在同样的位子上,而对桌坐着冷弦,那天他与冷弦举杯共饮、把酒言欢,好
是自由自在、无所拘束。
那个夜晚,慕染笑得很快乐,冷弦在给他讲他所知道的江南,说到老家杭州时眉飞色舞,而慕染只是微笑着静静聆听,
眉眼轻弯的模样格外的美丽,偶然间的一个粲然回眸,目光撞上不远处的宫家兄弟,他巧然一笑,犹如繁花盛开,那个
时候谁都不知道,离慕染这个无意间的笑容,将会颠覆他的一生。
四年前,宫泽锦携着泽榆前来打招呼,离慕染眼梢带媚,万千风情,抬眸望向二人,他笑道:“我叫离慕染。”继而手
指对桌的男子,“这位是冷弦。”
“真是妖颜姽婳啊!”宫泽锦笑着赞道,眉宇间依然透着一丝邪佞,虽是夸奖,但慕染却不愿此类形容女人娴静的词汇
用在自己身上,不免心感不悦,脸色也渐渐变得淡漠。然而出门在外,他自知不该与人起冲突,于是也就没有辩驳,反
是拉着冷弦冲对面二人微微颔首,随之扬长而去。
他不知道,其实那夜在画舫上,宫泽锦的目光自此便没有再从他身上移开过。后来宫泽锦对身边的泽榆说:“离慕染这
个人,我一定要把他弄到手,并要他永远留在我身边。”当时的话听来略显大言不惭,如今想起,他确实做到了,只是
,他后悔了,后悔将慕染绑在身边,后悔……没能让他对自己真心地笑过,哪怕只有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