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这个时候,段志兴的动作突然停滞了一下。
易向行正在偷偷往嘴里塞药片,没想到与段志兴的视线不期而遇,台上台下距离并不是太远,他们看清了彼此。
段志兴的分神让他的对手有机可乘。他立刻挥出雨点般密集的拳头,纷纷砸在段志兴的头部和躯干上,最后一记还重重地打中了他的鼻粱。
段志兴当即倒地不起,裁判开始读秒。
“一、二、三、四……”
如果裁判数到十,段志兴还是爬不起来,他就会输掉这场比赛。这个意外中的意外让观众全都屏住了呼吸,有的甚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终于,当裁判数到“八”时,段志兴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表示可以继续比赛。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可以重振旗鼓的时候,他却再次倒了下去。这次,他没能再爬起来。
急救人员冲了上去,做了简单的处理之后,迅速将他抬离了现场。
“他不会死吧?”做为一个母亲,易妈妈见到如此悲惨的状况,特别地不忍心。
“不会的。应该是脑震荡,及时治疗不会有事的。”
其实易爸爸心里也没底,这么说只是不想让妻子过于忧心。
段志兴被抬走的同时,裁判宣布他的对手获胜。
观众席上有人鼓掌,有人唏嘘。
易爸爸藉机对儿子进行现场教育:“比赛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轻敌,零点零一秒的松懈都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失败。段志兴这次是尝到苦头了。”
“嗯。”
易向行心不在焉地应着,似乎有什么心事。
易爸爸本想再说他两句,却被女儿拉住了。
“好了,比赛结束了!我们可以去吃大餐啦!快点,快点!”
被女儿这一搅和,气氛顿时变得轻松活跃起来。易爸爸不得不收起了严师派头,开始扮演慈父的角色。
这是一座紧靠大海的城市,海鲜既平价又肥美,一直住在内陆的易家人自然不能错过。
不过易向行有伤在身要忌口,所以大多数时候只能看着家人吃得不亦乐乎。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显得意兴阑珊,甚至可以说有点闷闷不乐。
饭后,家人还想去逛夜市,易向行就以疲累为由,想一个人先回酒店。
易妈妈一听儿子这么说,立刻紧张起来:“你不舒服吗?”
易向行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只是有点想睡觉了。”
“那我们一起回去。”
“不用。你们去逛街吧!这么早就全部回酒店,多无聊呀!”
看看时间,也不过八点,这时回去的确有一点可惜。易妈妈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望着丈夫。
“向行不是小孩子,不用管他了。我们去玩!”
一听父亲这么说,很想多玩一会儿的易向心差点跳起来拍手。易妈妈只好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直到把他送上回酒店的计程车,才放下心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易向行并没有直接回酒店,而是中途叫司机改了道,转去这次攀击赛定点治疗的医院。他想去看看受伤的段志兴。
如易爸爸所料,段志兴的确被打出了脑震荡。
“别担心,伤得不是很严重。医生说等他醒了,就可以出院了。”
段志兴的敬练这么说:“你能帮我看着他一会儿吗?我去买点东西吃。”
“好。”
敬练走了,易向行呆站在病床边好一会儿,觉得段志兴的眼睛的确是睁开的,于是小声问他:“你还好吧?”
段志兴没有回答他。他的鼻粱已经淤青了,就像白墙上的黑色涂鸦,让墙壁凌乱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眼睛说是睁开,其实也不过是撑出一条小缝,眼珠子在里面有没有活动,易向行根本看不清楚。
放弃与他对话的念头,易向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继续呆呆地看着他。
不一会儿,他的视线落在了床头的柜子上。那里放着一个小塑胶袋,袋子里装着一些药物,应该是医生开给段志兴的。
“比赛前你说你明年会在台子上等我,应该不会说话不算话吧?”无人回应,易向行的话成了自言自语。
“我答应了我爸爸,要为他把剩下几年的冠军全部拿回家。”
易向行一边说一边盯着段志兴的脸,发现他的两条眼缝时撑时闭,并不像清醒的人。于是他挺直了背脊,再次仔细看了看柜子上的药物。
第三章
瘾君子半个小时以后,段志兴的敬练回来了。易向行起身告别。
就在他陕要走出医院大楼的时候,正好遇见一辆救护车抵达。医护人员接下了伤员,数量还不少,场面有些混乱。
易向行意外撞到了路人。定睛一看,发现那人居然是自己的父亲。
“爸?!”
“向行!”
“你怎么在这里?!”易向行不解。
易爸爸也有同样的疑惑,但他还是先回答了儿子的问题:“我们打车去夜市,结果那台出租车翻了……你妹妹……”
“向心?向心怎么了?”
“被送进去了。”易爸爸指着抢救室的方向,神色茫然。
易向行想也没想,直直地朝那个方向冲了过去。眼看就要接近了,却被医务人员死死拦住。
“里面正在进行抢救,你不能进去!”
“我妹妹在里面!”
“医生会救她的,你进去只会妨碍医生工作!”
易爸爸拖住了冲动的儿子。易向行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浸在了零度左右的冰水里,不堪寒冷,渐渐麻木。
猛然间,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妈妈呢?妈妈在哪里?!”
被儿子抓住摇晃了几下,易爸爸如梦初醒,“她……我刚才一直跟着向心,我……”
易爸爸说不清妻子身在何方,易向行急得青筋都暴了出来,差点想揪住父亲的衣领。
好在不远处适时传来了母亲的声音:“我在这里。”
“妈!”
易向行赶紧跑过去,确定母亲安然无恙后,立刻紧紧地抱住了她。易妈妈也用力回拥儿子,忍不住流泪满面。
这是一场司机酒后驾驶引发的连环车祸。因为被撞翻的车子里还有一台运送烧碱的槽罐车。车祸发生后,槽罐破裂烧碱外泄,烧碱又有很强的腐蚀性,所以造成现场的情况异常惨烈。
两人当场死亡,四人重伤,五人轻伤,具体哪一个伤到什么程度仍然不太清楚。只是隐约听护士提起,重伤的那几个都是被烧碱淋到,烧伤面积高达百分之七十以上。
“向心没事,她伤得不是很严重。”知道儿子担心,易爸爸连忙安慰他。
“是,她不会有事的。”
易向行用力捂住胸口,试着去平复心脏狂乱的跳动。他和妹妹是双胞胎,如果妹妹生命垂危,他一定会有所感应。没事的,没事的。他不需要自己吓自己。
一家三口站在抢救室门前,静静地等待结果。陆续有病患的家属赶到,原本只是忙乱的地方渐渐变得嘈杂起来。
见有医生走出抢救室,众人立刻围了上去。只听他问:“易向心的家属是哪位?”
“这里,这里!”易向行拨开人群,挤到医生的面前,“我是她哥哥。”
“你妹妹没事。只有少量的烧碱溅到她身上,影响不大。不过,她受了很大的惊吓,需要精神科医生为她检查一下。”
“那我……”
“护士会把她转到楼上的病房,你跟着上去吧!”
“好。”
妹妹被推出来,易向行赶紧跟在她的身边。发现她除了手臂缠了纱布之外,外表没有太严重的伤害,顿时放心了不少。可是,渐渐的易向行又发现她有点不太对劲。
“向心?”
易向行接连唤了两三声,妹妹却不回答,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就像灵魂已经出壳了似的。
“向心,我是哥哥。你没事吧?”
直到易向行拍了拍她的脸颊,她才终于有了反应。但她的反应,却比没有反应更让易向行担心。
“啊——”
易向心尖叫一声,然后猛地缩成一团,哆哆嗦嗦的,一脸惊恐。她看易向行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头吃人的怪物。
“别怕,别怕!我是哥哥!我是哥哥!”易向行急着想消除她的恐惧,却有点不得其门而入。
“呜……走开!走开!鸣呜……”易向心双手抱头,轻轻抽泣着,不肯让他靠近:“好、好、好!我不过来,我不过来。你把手放下好不好?你正在打在点滴,这样会把针头弄断的。”
“针头……”
“是啊!你的手背上还插着针呢!”
听到哥哥的警告,易向心犹豫了半天,才着了看自己右手手背。那里什么也没有。
“是另一只手,针头在另一手上。”
“另一只……”
像小孩子学认字一样,易向心终于注意到了插着针的手背。看她迟钝的样子,易向行又急又气:“怎么会这样?”
同样不清楚状况的易爸爸摇了摇头,易妈妈则是躲在丈夫怀里,哭成了一团。
这时,精神科的医生未了。经过诊断,确定易向心是急性应激反应。
“这是人在突然遭受身体或心灵上的严重打击,而产生的短暂精神障碍。一般在受到刺激后数分钟至数小时内发病,通常两到三天就可以恢复。你不用太担心。”
“那会不会有其它后遗症?”
“心理创伤是看不见的,病人可能会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完全走出阴影。在这种时候,家人的鼓励和支撑会对她的全面康复起到很大帮助。”
医生不是神仙,所以不能指望从他们的嘴里听到“绝对没问题”这种话。易向行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觉得烦躁。
医生又说:“我给她开点镇定的药物,让她今晚睡得安稳些。明天早上起来,我们再看看情况。”
除了点头,易向行也没有其它选择了。
就这样,易向心在药物的帮助下进入了梦乡。易爸爸和易妈妈陪在她的身边,易向行借口上厕所,暂时离开了。
他需要出去透透气,随便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座该死的大楼。
经过急诊室时,隐约听到人们的哭泣。凄凉的,无助的,就像利刃划过易向行的心头。
难过的同时,却又觉得庆幸,庆幸自己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医院不知道搞什么鬼,在外面的树丛里加上幽绿的灯光,远远看去让人心里直发毛。本想到树下去坐坐的易向行,最后只得选择了不远处的鱼池。
天上圆月如盘,散发出冰冷的银灰色光芒。寂静的水面忠实地映照出它的模样,偶尔有小鱼上来吐个泡泡,注入一点活力。
百无聊赖的易向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发现月亮中间有一条暗红色的细线。起初他以为只是水的波纹,可当他抬头望天,却发现那是月亮本身的痕迹。就像有人用彩笔在那里画了一道,很不和谐。更让易向行惊讶的是,那条红线还会轻轻的颤动,而且越变越粗。
他怕自己眼花,于是拼命揉了揉眼睛。等他放下手,那条红线已经变成了一条长长的裂口。裂口中间有两个巨大的圆环,中心的黑环浓得像墨一样,外一层却是璀璨的金色。
易向行僵在原地,嘴巴大张着,一瞬间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身体功能。
从小看习惯的月亮,居然变成了一只巨眠。那条红线就是它的眼裂,圆环是它的眼球。
它正在直视易向行,黑环一缩一缩的,像极了人眼。
易向行的双腿马上就软了,他跌跌撞撞,本能地冲向有人的地方。虽然不喜欢医院,但他更不喜欢这只魔眼!
慌乱中,易向行被台阶绊倒,摔了一跤。反射性用手撑地的结果,就是碰到伤口,引发剧痛。
“呃——”
抱着手臂跪倒在地上,易向行死死咬住嘴唇,怕自己晕厥。几秒锤后,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好像又在自乱阵脚了。
“理智一点,理智一点!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已经有过幻听的经历,很难保证刚才那个不是幻视。易向行自言自语了一会儿,便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药瓶,倒了一堆药片在手心里,然后拼命塞进嘴里。
当药片的苦涩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喉管时,他终于鼓起舅气,转身回头。
巨眼不见了,天上悬挂着的仅仅是一颗普通的明月而已。它圆圆的,发散出银灰色的光芒,但是正中间那条暗红色的线还在。
易向行呆呆地看着,一边摇头一边后退,最后按捺不住,仰头大笑起来。他觉得自己疯了。如果不是疯了,怎么会看到那样的景象?
“哈哈哈哈哈……”
变异的声调飘浮在安静的夜空中,就像用指甲滑玻璃,任谁听了都觉得难受。
直到笑累了,易向行才停下来,然后若无其辜地返回医院大楼。
医救里,抢救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活着的都转去了相应的病房,死了的就排队等着入太平间。急诊大厅瑞安静了不少,不过阴冷的感觉仍然没什么改变。
易向行站在电梯口等电梯的时候,身后跟着两名医护人员。不用伸长耳朵,他也能将她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晚上车祸死了几个?”
“当场就死了两个,来医院以后又死了三个。”
“哎,真可怜!”
“其实死了的倒还好,一了百了。活着的才受罪呀!做手术挨痛不说,还不一定治得好。那些重度烧伤的患者,就算接受了植皮,也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而且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伤心的都是活着的人。”
“是啊!有一家三口,小孩看着父母都被烧碱烧得面目全非,当场就崩溃了,也不知道挺不挺得过去。”
“啊?真可怜!”
“唉……”
电梯门开的瞬间,易向行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本来死亡就不是什么好话题,更何况自己的家人还是这场灾难的幸存者,他多听一秒都觉得难受。
回到、病房,通明透亮的白炽灯已经关了,余下病床上方的小壁灯,发出微弱昏黄的光芒。
妹妹仍在熟睡,父母并肩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互相依偎着。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柔和。
见到儿子,易妈妈连忙拍拍身旁的空位。易向行坐下后,她便自然地搂住他的肩膀,让他可以靠在自己的肩头,就像大鸟将雏岛藏在自己的羽翼下一样。
易爸爸也不甘落后,伸出大手摸了摸儿子的头顶,无声地表达了自己的父爱。
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能让人放松了,易向行一直起伏不定的情绪也慢慢平静下来。
“你还是回酒店休息吧?这里有我和爸爸就好了。”易妈妈轻声问。
“没关系,我想陪向心。”
“之前你不是说累了吗?”
“不累了,已经不累了。”
嘴上这么说,眼皮子却开始打起架来。易向行强撑了几下,到最后还是顶不住倦意,昏沈地睡去。隐约中记起这样的姿势会让妈妈很有负担,可已经懒得再动了。
嗒、嗒、嗒……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水滴规律地滴在易向行的手背上,存心不让他睡好似的,一直掉一直掉。他忍了很久,终于睁开了双眼。首先入眼的是手背上红色,像画家调出的颜料,几乎盖去了皮肤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