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终于,邢遮尽长眉一横:“我片刻便来找你……
“阿誉,不要乱走。”
宋庭誉颔首,身前人再次深深看了他一眼,旋即转身,奔赴人群当中。
眼前的身影愈行愈远,直至彻底消失,宋庭誉绷着的身形才缓缓地松懈下,他稍稍摇晃,旋即撑住街边的门坊,思绪牵绕到这几日的事物当中。
断崖的雪狐、坠崖草屋、暗格中的苍月毫、庚子之变和凤笑祭神礼……还有贯穿始末的山鬼铜钱。
山鬼铜钱——他们是从何方,又是为何而展开杀戮?突然出现又消失的神子,以及死去的多尔……一切的一切,当真只是巧合么……
越来越多的迷点交织缠绕,让宋庭誉隐隐喘不过气,撑在门坊上的手背青筋爆出,沁出细细密密的汗水。
到底……到底是什么?
“阿誉!”
耳边一声呼喊,熟悉的声音自远方而来。视线在此刻花糊,只朦胧看见一道身影向自己奔赴而来。
宋庭誉的嘴唇缓缓颤动,吐出了一声气音。
……哥?
苦撑已久的人倏而坠落,如同掺着血的白蝶,邢遮尽起伏着胸膛,在下一刻将人接在了怀中。?
无数的场景,声音,还有最为显著的山鬼花钱,叮叮当当,萦绕在耳边。
宋庭誉忍不住蜷缩起身体,将自己抱住。
他似乎是有些畏寒的,只是很快,周边便生起了一股温度,吸引着自己去靠近……好暖和。
眼睫轻颤,带起一片稀碎的光影。恍惚间,周身的嘈杂一瞬之间消失,一股拉力自上方而来。
来人的声音低低沉沉,唤着他的姓名。
昏黄的烛火代替混沌,宋庭誉慢慢睁开眼睛,一双晦暗的桃花眼旋即与自己相对,自下而上的角度里,他只能看见对方被火光遮去大半的侧脸,带起几缕黑发落在肩头,以及那只长长的耳坠。
……是邢遮尽。
——邢遮尽、什么时候戴上的耳坠?
宋庭誉细微的皱起眉,却见那双桃花眼倏而晃动,低唤声随即而至。
“衍安……!”
邢遮尽抓着他的手,将它牢牢地按在掌心当中,另一只手绕过床褥,揽在宋庭誉的后背,将人大半搂在怀里。
宋庭誉朦胧之间感受到的热源,竟是来自对方身体的温度。
“我昏多久了……?”他只缓和了两息,便撑着身要坐起,右肩旋即产生力道,将他又按了下去。
“半个时辰,陆医师还没有赶过来——街上骚乱已平,你大可放心。”
“神子抓住了么?”宋庭誉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话语,出声问道。
这一次,邢遮尽慢慢蹙起眉,薄唇没有再颤动。
宋庭誉了然,将手从对方的掌心抽了出去,不顾对方的阻拦,强硬式地挣脱起身:“所有都乱了,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他说着,将过往疑点一一列举:“当初多尔提出要参加祭神礼,必然是想惹出什么端倪——这份端倪,绝不是断送自己的性命……他死前的眼神里含有震惊,说明他的计划,出现了漏洞。”
“那位神子,你有关于他的线索么?”
邢遮尽摇了摇头。
宋庭誉忍不住皱起眉,想说什么,对方的声音却继续落下。
“但他的目的、行为,还有所置办的一切,都太巧了。”
选择在凤笑佳节、众目睽睽之下行刺,必然有万事俱备的把握,邢遮尽这些年里,对山鬼花钱的碰撞声已经产生了应激反应,灾难发生的前一刻,那道铜钱相撞的声音仿佛代表着一道暗示,牵引着他下台寻找宋庭誉,而根本目的,就是让多尔伪造成被失手杀害的假象。
邢遮尽说完这句话,便用那双深邃的瞳孔看向他,宋庭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脑中又开始隐隐作痛。
有一双手,在无形之中,牵引着他们前进,引诱他们步入更深的深渊。
“可山鬼花钱的组织……他们杀害多尔的目的是什么?”宋庭誉忍不住按住眉心,低哑地问出话。
手却被恍然一带,紧跟着身体倾倒,便落进了一人的胸膛前,微凉的指尖代替了焦躁,揉上眉间,力道适宜,把握得刚刚好。
邢遮尽目光沉沉,将他一把捞过。
“燊郦使臣身死他国,会是最好的引战理由。”昏暗烛光下,他凉薄的声音落到耳侧。
眉心的指尖分明微凉,却好像分外灼热,宋庭誉略过一瞬间的迟凝,便骤然伸手,要将人推开,只是对方的力道却不容置喙,将自己牢牢禁锢在身前。
“谁让你碰我了?”他挣脱未果,沙哑出声。
半空中的手有一刹那的迟钝,原本严肃顺从的人陡然张开利刃,转移了话题,邢遮尽微微压眉,旋即意识到什么,心中不由有几分好笑,又拂上一点无以言说的情绪。
宋庭誉这是从巨大变故中缓过神,想起自己与邢遮尽还在冷战之中了。
【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嘶哑的声音如在脑海,似乎又回到了前几日的场景。
“那日……是我不该动怒。”
他的眼中很快又被晦暗代替,音色很沙哑,透着沉默,指尖重新恢复动作。
字句顺着热气落到耳边,宋庭誉蹙着眉偏过头,将耳侧移除了他气息的方位:“这些话,你何须向我解释?”
他露出讽意,再拂手,便将邢遮尽的指尖扫了开来。
“……总要说的。”指尖僵在了半空,邢遮尽顿住,眼皮垂了一些:“待此番变故过去,我必然好生向你赔罪,现在就莫要置气了。”
落下的声音轻和,带了些讨好的意味,从大塍这样威严的裕王殿下口中说出,当真是罕见难觅。
宋庭誉却依旧冷笑,没有买账,只是退离他一点,将话题又扯回了变故之中:“我自然不是分不清大局的人。”
他凉声而言:“如今多尔身死,燊郦必然会有所行动,这消息能瞒多久便瞒多久,眼下迫在眉睫,便是将那名行凶的神子找到。”
身体瑟缩一瞬,宋庭誉说着,忽而掩唇,闷闷地咳嗽起来,熟悉的脱力感又涌上,搅得人无法集中思绪。
“神子的事本王自会处理,”邢遮尽骤然将他扶住:“——你的身体,却又是怎么回事?”
宋庭誉缓和片刻,疏远的要退离,却被邢遮尽束得紧紧的,没有得偿所愿。
“有关两国相战,岂是你一人可以处理的来?”他有些恼,旋即出声:“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不用你来瞎操心。”
他说着,便要下床,肩头却猛地被人一带,身形骤然恍惚,邢遮尽便已贴到了他的面前:“是不是寒毒?”
陡然加近的面容让人感到强烈的不适,宋庭誉几乎是立刻蹙紧眉,要将人推开,然而邢遮尽的手却不容置喙,牢牢地将他束缚:“告诉我听。”
他一字一顿。
刚才还装出一副可怜样,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原形毕露了。
宋庭誉心中暗讽——
是不是寒毒?
他说不清楚。
这种种感受,确实是寒毒病发时的前兆,只不过其中又掺杂了些什么他自己无法言喻的感受。
宋庭誉感觉眼花缭乱,思绪乱成一团……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身上的病实在太多,值得确幸的是,作为疾病缠身的当事人,他却一点也不在乎。
“我不知道。”
终于,宋庭誉皱着眉,奋力将人一推,哑声偏头。
“什么叫不知道?”邢遮尽再一次上前,这次将他的手腕牢牢抓在手心,剥夺了他最后挣扎的权力。
“放开我!”宋庭誉忍无可忍,怒吼道。
正当屋中僵持不下之际,门外悉悉索索传来声响。
距离京都街道的变故已然半个时辰,邢遮尽整顿好百姓后,第一时间赶回宋庭誉站着的街边,便看见对方双目失神,摇摇欲坠。
他将人抱起身就向着王府赶去,守在王府榻边不离不弃,一直撑到对方睁眼。
这期间,足够消息传播到皇宫之中,让心虚的颢砀皇帝寝食难安。
果然,在下一刻,大太监行色匆匆,甚至连请人通知的工夫都没有等来,就推门而入。
届时,他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宋家的护国小将军半躺在床榻之上,大塍裕王单手将人的手腕束起,另一只手攀附在床沿,两张面孔相互靠近,而无限贴合。
大太监脑中“轰”得一声响,一时间焦急的心都滞了滞,转而羞红了脸转过身。
“王、王爷!”
他硬着头皮喊道。
邢遮尽和宋庭誉正在争执,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对方身上,故而这一次,竟不约而同地慢下反应,直待人已进了房间,才倏而清晰意识。
宋庭誉苍白的面容上硬生生被逼出了几分绯红,将手抽出,把人蛮横地推了一把,继而转身偏头不再看他。
与之相比,邢遮尽的眼神却凌厉地多,目光依旧紧紧追随在宋庭誉的面孔上,直待后方再次传来颤颤巍巍的喊声,才收回视线。
“老奴有罪,打扰了王爷……!”大太监苦着脸,着急得想要跺脚,半分不见沉稳:“只是殿下现在情况危急,还请王爷进宫一见!”
邢遮尽转过头,正看见那副佝偻着的背影,目光闪烁了一分,却没有立刻回应。
大太监更加着急,忍不住回过了身,再次恳求:“王爷……殿下,您就去宫里看看吧——陛下听闻祭神礼的事后,状态便急剧下降,谁劝也不行……”
屋内长久寂静,在大太监第二次的催促后依旧无人答话,前者彻底焦灼起来,六神无主得去看宋庭誉。
后者带着疲乏的面孔与之相对,他便露出满脸的乞求。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邢遮尽的目光在短暂移动后,再次落回自己的身上,终于,宋庭誉偏回了头,薄唇轻启,只淡漠地吐出一字。
“去。”
邢遮尽的瞳孔里泛着偏执,并没有动作。
宋庭誉虽然不待见颢砀皇帝,对方一国之主的身份却无法割舍,如今危急之际,天子的安危举足轻重。
邢遮尽现在以天子之危逼迫的行为落到他的眼中,分明就是在闹脾性。
“先去。”他抵御不过,眼神冷凝,终究放轻声音服了软,“有什么东西,等你回来我再通通告知,行了么?”
视线交合,最终激出火花。
长久不语的人终于作出回应,骤然靠近了他的耳边。
“不要食言。”
大塍裕王说罢起身,走出了房门。?
第59章 章五十九:他喜欢了你八年,或许更久
房门一声响,屋中重新恢复寂静。脖颈处还停留着邢遮尽呼吸间的气息,温热而旖旎,又带着一点冷香。
一时之间,宋庭誉恍惚了一阵,原本的微愠和烦躁过去,难以言喻的情感便后知后觉地爬上。
邢遮尽坚定的目光还在眼前,那里面带着偏执还有无法掩饰的关切,叫他难以抑制地着目。
他从前任何一次病发垂危时,都没有过这种心绪,这大概是一种难过的情绪,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当他要细细抓寻时,又如同一条狡猾的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久以后,再想起这一天,他才意识到,这是一种漂泊人陡然抓到浮木的束手无策,和回头看见春山的悲凉。
他阔别春山八年,八年间,身边人陆续离自己而去——
——孤苦已久的人,陡然找回了消逝的关怀,第一反应,是只有慌乱和无措的。
身体的疲乏慢慢上来,宋庭誉却不是一个坐的住的性子。
眼下情形危急,神子下落不明,唯一的线索就是那突然而来的山鬼花钱——
可山鬼花钱又该去哪找寻?
头愈发地生疼,外处却传来一阵声响。
“……有什么东西忘拿了么?”宋庭誉凝滞一瞬,下意识以为邢遮尽折了路,启唇问话。
只是话音并没有得到答复,门外声响顿了一息,来人的面孔便浮现在了眼前。
“王妃,是我。”
陆政廷带着药箱,形色间还能看见一点匆忙,恐怕事发突然,他尚在睡梦中,便被人拉了过来。
宋庭誉喉头凝了凝,没有看见熟悉的面孔,心头似有若无地拂过一点失落,只不过又很快被他沾染净。
“陆医师。”他微微颔首,与陆政廷打了个招呼。
陆政廷追随清妃娘娘,自他与邢遮尽相识之际,便跟在清妃的身后,是裕王府上了年纪的老人,有印象里,宋庭誉甚至还顽劣,去抓过他过长的胡须。
某种意义上来说,宋庭誉自幼伶仃,在陆政廷的身上,也看到过一些微末的长辈关爱。
只是如今再见,身份已变,曾经的情意经过时间的消磨,同样自然得随之江海。
“是王爷叫我来为您把脉的。”陆政廷恭恭敬敬地向着他行了一礼,旋即便上前,要把上宋庭誉的手腕,后者却向后躲闪了一寸,宽大的袖袍遮掩住腕骨。
“不必了,劳烦陆医师挂心,许是我劳累过度,算不得什么大病。”
宋庭誉身中寒毒,自然不想让他人知晓,找了个缘由便推脱过去。
陆政廷闻言,在半空中的手稍稍僵了一瞬,略显浑浊的眼珠沾染上了薄雾,稍稍涣散,似乎神游到了什么地方,过了一会儿,又回过了神。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绷着的肩膀也在这一刻松懈。
宋庭誉很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变化,一时之间,喉结滚了滚,心头涌上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老夫无能,救不得宋小公子啦……”陆政廷垂下眼开口。
这话没说什么前后,却让有心者立时听出来其中意味。
宋庭誉略微得一滞,慢半拍地想起来,陆政廷是跟在邢遮尽身后的老人,自己从前病发昏迷,恐怕也是由对方诊治——那么他方才自认的隐瞒寒毒,倒显得可笑起来。
“先生都知道了?”宋庭誉很快调整过来,自然忽略了这份插曲,甚至扯出了一抹笑意:“陆医师不必自责……人之生死本由天定,或许,这就是命数……”
房屋寂静,落针可闻,与当事人相比,陆政廷表现得却更不容易释怀。
宋庭誉的寒毒愈加凶悍,早已脱离了他可以掌控的范围,他静默了许久,再抬起眼,却见宋庭誉已经微微偏首,做着假寐的模样——这其中的赶客意味太过明显,倘若是个识趣的,恐怕现在已经说了拜别之话。
只是今日,陆政廷却忽略了这份暗示,又与他周旋良久,方迟凝地开了口。
“宋小公子就没有想过,自己日后身死,王爷该如何孤身么?”
掩在广袖下的指尖倏而一晃,等了一会儿,宋庭誉才慢慢地撩起眼皮,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投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六年以前,这个时常跟在邢遮尽的后头默不作声的幼弟,已经悄然长大,举手投足间,都沾染上了一股将军的威严和压迫。
陆政廷略显浑浊的眼球在这一刻对上他的目光,竟隐隐有些招架不住,想要躲闪开来,几经周转,却还是强撑着没有侧目。
“我与裕王殿下不过是名义上的连理,即便日后我真的死了,他也不会伤心到哪里去罢?”
终于,宋庭誉启唇开了口。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低哑,情绪从字句的缝隙中渗透出来,又被牢牢地掩盖住。
陆政廷在听到这句话后,积年而出的沉稳险些破功,想要露出一个嘲讽意味的笑容来。
只不过到最后,他只是深深看了宋庭誉一眼,状似感慨般自语:“宋小公子和王爷,还真是同道上的人……”
这句话实在太过不清不楚,宋庭誉闻言,下意识地就皱起了眉,从前积压在心头的疑惑和端倪仿佛找到了缝隙,一拥而上。
“陆医师这是什么意思?”话中带了些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迫切。
“当局者迷。”陆政廷停了一会儿,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继而又将问题抛回了宋庭誉的身上:“宋公子当真没有发觉到,王爷对您的心思么?”
宋庭誉的心跳抑制不住地快了起来,恍惚间有种感觉,好像从前种种即将呼之欲出。
他的声音染上了几分颤抖,话堵在了喉咙里,尝试性地动了动唇,却又偏过头,将情绪掩埋。
“他喜欢你。”
陆政廷终于在下一刻出声。
脑海中如同惊雷般炸响,将本就起伏的胸膛炸的翻天覆地,宋庭誉霎时头脑发昏,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字句,琥珀色的瞳孔与陆政廷相对。
“……怎、怎么……”
宋庭誉忍不住按住额头,下意识想问:怎么可能?
可是话到嘴边,却没法出口。
自从当初坠崖,邢遮尽濒死亲吻他时,心中便隐约地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可是八年来的误会,早已养成类一道羁绊,无法在一朝一夕间,便轻易将之磨灭。因而在这个想法出来的一瞬间,宋庭誉便将其划过,下意识地躲避和掩盖。
他不敢去想。
八年,多少个日月,人生又有多少个八年?他邢遮尽将一份感情埋藏了 八年,在这八年里,又出现了多少的物是人非?
当潜藏的意识触及赤l裸裸的真相时,一股来自于执念的恐惧便会疯狂地放大,直至有人冒死,来捅破这一层薄膜。
陆政廷做了这样的一个人。
宋庭誉头更加的疼,心却快地难以自已,口中嗫嚅着胡话,说不清一组完整的语句。
“他喜欢我……那当年、当年又为何……”
“那年先帝病重,朝堂之上人人自危,你身在武将之家,他又是皇族血脉——清妃娘娘与太后情同手足,必然是要避嫌……”
“而况当初,倘若他真的答应了你,前任太上皇已故,清妃娘娘势单力薄,有心之人看见了,谁又能护住你一个外室出的庶子呢?”
凤眸颤动,多年来积压在心头的执念一瞬被人扫清,却叫人眼花缭乱。
陆政廷说得对……这样简单的道理,为何他宋庭誉自以为清醒机敏,却没有将之看透?
“那现在呢?”脑中的叫嚣声愈加地猖狂,宋庭誉的思绪有些混乱。恍惚间,他抓寻到了什么突破口,启唇而言,紧跟着心脏更加快速地跃动。
“现在呢?——如今我已手握兵权,他亦是权倾朝野,为何几经周转,邢遮尽还是要将心意瞒下?”
宋庭誉抓住了这一漏洞,便有些失控地追问起来,然而这一次,陆政廷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了好一会儿,连目光都偏移了开。
模糊间,宋庭誉意识到了什么,好像有一处破绽和苦衷要在这一刻揭露,他忍不住上前一些,一把抓住了陆政廷的手。
“陆医师,您是不是知道什么?告诉我……”
后者身体一晃,指节跟着动了动,宋庭誉在他略显浑浊的眼中看见了迟疑,和犹豫不决。
这背后、藏匿着什么?
额头更加地疼痛,宋庭誉咬着牙,几乎要抑制不住地发出呻吟,终于,眼前的人稍稍动了身体,嘴唇旋即开合。
“他身上有毒。”
平地惊雷,宋庭誉一瞬间手脚冰凉。
“叫情蛊……已经有了八年。”陆政廷冲破了心中的桎梏,紧跟着接话,他报上一句时间,一个重合了太多事物的时间。
隐约之间,脑海中又是山鬼铜钱相撞发出的清脆声,好像根植于记忆深处,久远到宋庭誉从未发现过一样。
陆政廷的声音还在继续。
“他喜欢你……喜欢了八年,或者更久——这八年来对你的每一次心动,都会遭受万蚁噬心的反噬……这就是情蛊之毒。”
“我曾告诉他,再与你相见,逃不过死路一条——”
这位老医师说到这里,眼神落寞了一些,好一会儿后,才再次接话。
“只是太可惜,他长大了,再也不会听我的劝。”?
第60章 章六十:他身上的情蛊
陆政廷的声音好像一把无情的审判镰,一记便向着血肉斩断而去,宋庭誉的脑中轰隆作响,几乎要无法思考。
胸膛起伏,呼吸隐隐不畅,他却血红着眼睛,难以自制地去抓陆政廷的手。
嘴唇颤抖了好几息,才勉强将自己的声音稳下。
“你、说什么……?”
手臂上的力道越来越大,陆政廷的目光不由地向他望过去,等了片刻,却只听到这一声问句时,心中浮现出一股怅然,又有些悲凉的笑意。
原来无论天资与否,当人遭受重大的变故之时,再聪颖的人也会变得痴傻。
就像宋庭誉卓绝之姿,强迫自己冷静了这么久,最后也只会木楞地重复一遍:“你说什么?”
陆政廷的嘴角的笑意只出现了一刻,便倏而消失,许是宋庭誉的那双凤眼太过悲恸,叫他心中也泛起了几分不忍。
可是话到嘴边,却冰冷刺骨:“我说……裕王殿下中了毒,他喜欢你多一寸,那毒就会深一分——直到最后,生生痛苦而死。”
“咳咳咳——”宋庭誉猛然偏头,一口血咯出,连带着身体都无力下,直挺挺地向旁边倒去。
陆政廷眼疾手快,就要去接人,前者却已两手撑住床榻,将摇摇欲坠的身体支住。
半空中的手转变方向,趁机把上了脉搏,陆政廷方才还漠然的脸上严肃起来,懊悔后知后觉地爬上心头。
“你的身体,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陆政廷旋即出声。
宋庭誉身中寒毒,他早已知晓,只不过没有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分明在一个月之前他把脉时,脉象还没有如此凌乱。
“他没和我说过。”宋庭誉忽略了他的问话,再次抽手,抹上了被血染红的唇,声音虚弱沙哑,凤眸却恢复了几分清明。
“邢遮尽从来没和我说过,他中过情蛊……八年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我的记忆里,有那么多的缺失?”
陆政廷的眼中露出一丝不忍。
——邢遮尽是清妃娘娘之子,当年清妃在他落魄之时出手相救,死后唯一的牵挂,便是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陆政廷作为仅剩的尊长,保护邢遮尽,也算得天经地义。
可宋庭誉也是他看着长大,两边都是肉,因而当邢遮尽要求他保密时,他真真切切得做到了。
直到八年之后,冬猎的惨状再次上演,埋藏于心底的秘密才承受不住,呼之欲出。
——当日在边都客栈,他看见邢遮尽满身是血得被宋庭誉背回来时,心中便猛地出现一个声音在叫嚣,说“不能再拖了,不能再拖了。”
两边抉择而出,恩主之子终究占了上风。
邢遮尽这些年一共才受过多少伤,与宋庭誉相关的,便占了大半——当年他种下情蛊时,自己没能阻止,那么在八年之后,他便要狠下心,当一个彻底的决断人。
当下,便是最好的时机。
可是陆政廷错估了宋庭誉的伤势,未曾想仅仅剖出一半的真相,便险些将对方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