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邢遮尽占满怒意的眼睛闭了闭,面前一黑,就仿佛看见了宋庭誉满身的伤痕,隐忍的汗水,还有那把差点贯穿心脏的软剑……
大殿之上,他再慢那么一步,软剑就会由着宋庭誉赴死的力道刺入他的胸膛。
就那么一步……
邢遮尽重新睁开眼睛,手掌磨着装着耳坠的木盒,血红的眼睛里尽是杀意。
屋中没有点灯,稀薄的月色透过窗户照进房间,那古红色的木盒被新鲜的血液沾染得发亮,好像是老旧的古董被着上了一层新装。
惨白月下,大塍那位裕王殿下漠着脸,从唇缝中冷冷吐出了两字。
“昏君。”?
第7章 章七:带病出府
宋庭誉一觉昏昏沉沉,睡到了第二日辰时,身上的力气多少恢复了一些,烧却还没有退。
他半梦半醒时嗓中饥渴难耐,下意识地哑声想要水喝,张着皱起皮的唇唤了半响也没有人进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挣扎着从昏睡中醒过来,入眼便是一间全然陌生的房屋。
宋庭誉静静地望了片刻,神识后知后觉地跟上来,意识到他人正在裕王府。
周边空无一人,只有一间泛着淡淡乌木沉香的屋子,饶是昨夜,老医师将他的病状说得如此严重,邢遮尽也只是假模假样地给他上了药,便瘟疫似的跑开了,恐怕不是怕未婚丧偶失了名声,以邢遮尽对自己的厌恶程度,还真有可能做出他昏迷在大殿之外,视而不见的举动。
“果然都是假的。”
宋庭誉眼底一闪而过一点嘲意,随后撑着床板起了身。
就这片刻的功夫,他闹出了一点动静,屋外的小厮很快地赶了过来,进门瞧见他虚浮的动作,还有绯色的脸,露出了一点烦躁。
“哎哟,宋将军,您这是要去哪里?”
宋庭誉微微抬首,就看见对方不耐烦的表情。
这些寻常或不寻常的小厮奴仆,几乎都带着些势力,墙头草哪边有风去哪边,很明显,邢遮尽与宋庭誉不合的表象全部落在了他们的眼里,如今裕王“被迫”带了宿敌回家,作为裕王府的一份子,必然要全面抵触这位不速之客。
宋庭誉轻易就猜到了他的所想,却只觉得心寒,并不想理会。
“将军府。”他冷声吐出几字,撑着床沿向外走,“我的衣物呢?”
小厮似乎被他的话逗笑了,又有些不善:“您哪还有什么干净的衣物?昨日穿的,全被血染成了破烂……王爷让您好生在府里待着,您也是要嫁来的人了,怎可——”
他的话忽然就断了,感到一股寒气从脚起,直逼肺腑,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腿发软跪在了地上。
宋庭誉的眼神倏而冰冷,仿佛跨过沙场数千具尸首,最后将视线冷冷移到了他的身上。
小厮立刻想起来了一点,他想讨着主子欢心欺侮的人,是十八岁就上了边关,血战敌寇的护国之将。
“嫁?”宋庭誉冷声反问。
“不,不是……”小厮慌不择乱,被他盯得发毛,口齿不清地摇着手,眼前的人不断靠近,每走近一步,周边的威压便无言地深了一分。
直到最后,小厮感到呼吸困难,几乎要放声呼救时,才看见对方讽刺般地勾了勾唇。
“邢遮尽还不配。”
宋庭誉说罢,带着烧,一身薄衣,赤着足便出了门。
雨短暂地停歇了,温度却还是很低,邢遮尽不在府中,宋庭誉憔悴着脸走出府外的过程中,前来拦截了不少人,均被他身上的寒意所斥退。
连绵的雨下了很久,地上早就积起了许多水坑,宋庭誉温润白净的足踩在污水的碎石中,好像感受不到痛意。
事实上,他的痛觉确实淡薄了不少。
这种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前一天里,他跪于大雨中,身体被冻得麻木僵持,因而即便伤口崩裂,也感受不到太大的疼。
那冷风好像刀割,掠夺他仅有的体温,不知死撑着在这街道上行走了多久,他有些花的眼睛才看见了一块牌匾。
上面分分明明写的三个字。
“将军府”。
到“家”了……
宋庭誉失焦的眼睛终于亮了一些,推门走了进去。?
大塍这位年轻的护国将军,在京都是有一个“家”的。
名字就是“将军府”,连多余的称谓都没有。
这是宋家祖师爷亲自向皇上请来的牌匾,意为忠将不论出生,只看作为。
这原本是一个好的初衷,只不过到后来,就被人抛在了脑后。
宋庭誉推门进去时,门口的侍卫端详他了许久,六年未见,他离开家门时模样已经长成,变化不了多少,眉宇间的英气更是昭示着他的身份,然而侍卫却执拗地将他拦在门外,非要他出示证件。
宋庭誉大抵真是有些烧糊涂了,又或者是有关邢遮尽的事情,他总会心乱出现差错。先前只顾出了裕王府,早把将军令牌的事情忘记,如今要他出示证件,竟真的可笑到没法拿出。
他头脑发热,却只觉得心格外寒凉,不由间眼前浮现出边关烽火,民不聊生,自己浴血六年,血溅沙场的景象。
人生头一次,领悟到了前人一句诗:将军枯骨无人问,戏子家事天下闻。
宋庭誉嘴角的讽意倏而僵住,眼底寒光乍起,抬手便将门口的侍卫抵上了门廊,前一刻还病殃殃的人好像在这刹那释放出无数的戾气,以一个绝对压迫的姿势同那侍卫说出话。
“我要进去。”他的声音阴冷,一字一顿。
侍卫被这股力道折的紧贴大门,一下子怒不可言,口中乱喊:“来人啊!有人擅闯将军府!”
他话音刚落,府中的侍卫便多了起来,将宋庭誉围成一个圈,一同袭击上来,眼看着两方就要开始争斗,一道尖锐的女声适时响了起来。
“六年未归的大将军,始一回来,便要在府门丢宋家的脸吗?!”
僵持的两方在这一瞬间全部顿住,宋庭誉转过头,就见不远处一名浓妆夫人走来,她的身后跟着一名男子,长相与自己三分像,唯唯诺诺地跟在妇人身后。
“……娘。”
嗓音好像口含碎石般沉哑。
“我可担不得你这声娘!”将军府的主母忙笑着推脱,继而明知故问:“你来我们这里,是要做什么呢?”
短短两句话,已将“你”“我”分隔清楚。
旁人或许听不懂这其中的暗示,宋庭誉却心知肚明。
将军府的主母顾氏,是前任护国将军的正妻,护国将军寡子,只和妻子生下一个儿子,名叫宋正凭,正是现在站在顾氏身后的那位。
至于宋庭誉——
宋府里,原本没有宋庭誉这么一个人。
他是父亲年轻时在外欠下的风流债,在四岁那年,宋庭誉的母亲病重,跪在将军府外三天才拿命换来的认祖归宗。
他生活在将军府里的这些年里,每日经受的,都只有苛责和打压……后来边关有患,宋庭誉自行请命,有一点是因为邢遮尽,还有一点便是顾氏。
他想逃出去,哪里都好。
可笑的是,现在这个名义的家,竟也无法将他“收留”了。
“当年老爷病故,你是头也不回了离了府,现在走投无路,想要回来?……宋庭誉,你在使什么性子?”
顾氏最厌恶的便是宋庭誉半低着头,用那双丹凤眼毫无感情地盯着她,见对方不答话,变本加厉地讥诮起来。
“昨日1你跪在正心殿里的事,如今已闹得沸沸扬扬,怎么?你将来要交好的那位夫君,就这么让你破破烂烂地跑了?”
沉默已久的宋庭誉终于在听到这话后抬起头,没有血色的唇磨出几字:“我与裕王,毫无瓜葛。”
“毫无瓜葛?”顾氏闻之一笑,对方开了口,她便更加有了动力:“前几日圣上给将军府送来的旨意上,可是白纸黑字,将你二人的名字写的清清白白……不过你以前,不是喜欢他喜欢得紧么,怎么现在,反倒厌恶了起来?”
她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哦,不会是那次的冬猎——”
“——住嘴!”口中的话被打断,宋庭誉喘着气,似乎被勾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眼中满是寒光。
顾氏被那冰冷的视线惊地一骇,然而很快,骇意就转变成了怒火。
“六年不见,你倒是敢吼我了?”
她拔高了嗓子,猛地抬手,推上了宋庭誉的肩膀。
宋庭誉早已站不住,被她奋力一推,刹时失了重心,即将跌倒之时,身后却倏而碰到了一人的胸膛。
“夫人好胆识,连本王的王妃,也敢上手推搡了……”
将军府外,邢遮尽的身形恍然出现在了面前。?
第9章 章九:活该冷死你
后背传来灼人的热度,酥酥麻麻的感觉从相触的地方复苏,在场的任何一人,都没有预料到大塍裕王的突然出现,顾氏在对上邢遮尽那双危险的眼眸时,身上的寒毛都倒立了些,挥起的手僵在空中,收也不是,进也不是。
宋庭誉的眼底同样闪过诧异,重心回稳后,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后退一步要与邢遮尽分开,然而腰上却圈住了一只手,将他牢牢地锢在了身侧。
“你怎么没等我回来,就赌气出门了?”邢遮尽微微低下头,和方才的狠戾全然不同,此刻低首,语气里满是温柔。
活像一个用情至深的丈夫,看见乱跑的妻子,有些恼又舍不得将人凶了。
尚在二人身前的顾氏看花了眼,目光里尽是难以置信,半晌后才愣愣地颔首。
“王,王爷。”
视线还在宋庭誉的邢遮尽却眼底一晃,继而冷漠了起来,看向顾氏。
“本王赶来之前,夫人原是想做什么?”
他的话阴冷,说出的质问里包含了何意不言而喻。
顾氏被一噎,忙赔笑:“哪有什么,不过是寻常问候,妾身和誉儿多年未见,自是想念地紧……”
她说着,便要上前亲昵地拉过宋庭誉,邢遮尽却揽着人,将宽大的袖口一扬,牢牢遮住了宋庭誉的面容。
这拒绝的动作太过明显,顾氏毫不意外地陷入了窘地,脸上的笑还僵着,却难看得不行。
面前被一件黑色金纹的袖袍挡住,举止投足间,带起一阵微风,将那特有的乌木沉香飘散而出,浓郁地包裹住了人。
邢遮尽虽不从武,却长得人高马大,比征战沙场的宋将军还要宽出一个小圈,自从寒毒以后,宋庭誉的身形便日渐消瘦,又因为着装的缘故,轻易便被邢遮尽的动作罩了进去。
都是他的味道……
宋庭誉的身体忍不住发颤,藏在袖下被扼住的手腕挣扎得更加凶猛,手背隐隐显出青筋。
“放开我……”他咬牙,哑着声音,在那广袖之后,隐秘地抬起头,眼里尽是屈辱和憎恶。
而抬头望向顾氏的人却连个眼神都没给自己,只动了动手,将披在外头的一件裘衣扯了下来,随后也没管怀里的人乐不乐意,单手一挥,便将衣袍罩上了他周身。
“活该冷死你。”在这短暂的动作里,邢遮尽声音薄凉,很轻,用着只够二人的音量快速说了一句。
“用不着王爷惺惺作态。”宋庭誉则哑着嗓回击,试图去扯衣服,不出意外地被人按住了手。
他一身单衣,早在寒日之下,冻得毫无知觉,方被邢遮尽的体温融化一点的感知触碰到了裘衣,只一瞬地战栗,好似接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温暖一样。
“想念得紧?”身后,大塍那位尊贵的裕王没有理会他的抗拒,只面向顾氏,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佳的笑话,重复了一遍她的言论:“孤王倒是头回见,日思夜想的表达方式,就是把人堵在家门前,不让进呢。”
顾氏接二连三地被扫了下去的台阶,看出来邢遮尽是笃定要拂她的面了,僵住的笑容终于收下,抬起头,眼皮微垂,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态度。
她也不想装了。
宋庭誉只借着衣袖的缝隙,看了那么一眼,就好似在顾氏这副冷漠的面孔上,窥见了什么深痛的记忆。
四岁之后,母亲病故,他被送进将军府,是环绕他一生噩梦的开始。
古往今来,无论身份何异,只要摊上“外室”“私生”这两个词,都意味着低下和卑劣,宋庭誉入府之后,父亲常年在外,只有偶尔节庆才会归家,偌大将军府,早就是顾氏的天下。
主母的冷漠态度,很快让有心人见风使陀,他们会拿麻绳将年幼的宋庭誉绑起来,扔到烈日里曝晒,扔到漫天纷飞的雪地里,一埋就是数个时辰……很多次,当下人懒散找到宋庭誉时,他都堪堪只剩了一口气。
而顾氏,永远都是居高临下,用那张高傲的脸冷眼旁观。
她的纵容,是欺凌他的默许。
将军府里,宋庭誉抑制不住地发寒,好像又回到了当初暗无天日的时候,就听见前方顾氏冷傲的声音传过来。
“王爷既已要与将军府连理,便该明白,您娶的人,是什么路的货色,将军府,现在又是谁人当家……妾身已给足王爷脸面,还请您莫要不识规矩,伤了两家和气……”?
她说的字句句诛心,“货色”二字代表着什么谁都清楚。
一个活生生的人,老将军的亲生骨肉,在这位嫡母的口中,就只配当做牲畜般诋毁。
被邢遮尽圈在怀中的宋庭誉只感手脚冰凉,忽然想要昏厥,撒下手什么也不管了。
——他在外征战沙场时,曾比谁都要拼命,因为他并不想活。
印象最深刻的是四年前,他在沙场上救下了一个士兵,名唤薛界,那次受伤是他最为严重的一次,奄奄一息时,薛界曾看着他的眼睛开口:“将军,您与我先前追随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的声音平静,隐隐有些波澜。
宋庭誉那时意识混沌,仿佛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了,却还能苍白着脸笑道:“哪里不一样?”
薛界便长久不说话,直到宋庭誉又偏头,呕出了一口血,才沉着脸。
“你好像背后没有人,从来不怕死。”
那是宋庭誉在战场上唯一一次险些落泪,眼眶红了一圈,只能感到一股浓重的悲凉好像从心底生根破土而出,带着荆棘一路捅破了碧海蓝天。
有些话,自己忍受便可以了,旁人却说不得。
宋庭誉捱过了刀山火海,原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再怕,如今顾氏的三言两语,却宛如利刃,一刀剐向了心脏,让他难以抑制地产生畏惧和痛苦。
畏惧……
就是畏惧。
他大概真的是下贱惯了,倘若只是自己听见,还可以生起盔甲,然而此刻,身边还多出了一个邢遮尽,他先前拼死攒下来的刚毅清高,就好像刹时被人洒上了污水,赤身裸体地展露在了仇敌的面前。
以至于自己控制不住得想要狂吼,推倒邢遮尽,推倒顾氏,推倒所有人,然后再疯狂似的去寻找到一个黑漆漆的角落,把自己蜷缩起来。
谁都看不见。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宋庭誉在顾氏出言而后,便忽然爆发了一股力气,身上的裘衣应声而落,抬手便要舞向顾氏,一直在主母身后畏畏缩缩的宋正凭却在这时上前,拦下了他挥起的手。
“二弟!”
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尖叫,顾氏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势骇住,手捂着胸口不断地抚平,又很快调整好心绪,指着宋庭誉。
“你在外吹了几年沙,已把尊卑忘得干净了么?!”
手腕上的力道大得让人挣脱不开,宋庭誉在那一声“二弟”里猛然清醒,就看见了那张与自己几分相似的脸。
宋正凭为人软弱,是在将军府里少有地没有欺凌过自己的人,这一喊将他喊回了神志,他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怎么会突然失控了?他苦闷地想。
兄长和嫡母的面容压在他的眼前,好像昭示着他本身的罪恶和顽劣,原本爆发的力气在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痛楚要把他吞没。
就在他差点弯下脊梁,想要妥协时,身后一人却恍然反问出声。
“尊卑?”
宋庭誉一顿,就看见邢遮尽几步上前,黑金衣袍,乌云后少有的天光照下,皎皎君子,披霞而出。
恍惚间,背后好像多出了一个人。
他冷眼扫了一扫宋正凭,后者便一僵,把抓着宋庭誉的手松了开。
“何为尊?何为卑?宋家门口的牌匾之上,明晃晃写着将军府三字……敢问夫人,在场几位里,谁才是牌匾上的将军?”
邢遮尽的声音冷凉,无波无感,如同一顶肃穆又威严的洪钟,敲响了一声警铃。
在场的各位,除了抛出问题的裕王殿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怔愣。
问话的答案不言而喻:宋家的将军府,到了这一代,就只剩下两位青年男子,分别是嫡出的宋正凭,和私生子宋庭誉。
当年老将军病故,不出意外,继承衣钵的应当就是嫡子宋正凭,可惜前者自幼体弱,反倒是宋庭誉,更有当年护国大将的风范,在那之后,宋庭誉又连年立下战功,虽然现在将军府的主子没有定下,但谁是府中支柱,明里暗里已经清白。
只不过宋庭誉常年受下打压,面对顾氏时,心中的卑意已经刻骨,又因为自己的出生,表现出的“软弱”,才给了对方一次次跋扈的空间。
在宋庭誉的心里,自己的出生是有愧于顾氏母子的,所以他选择任欺任怨了很多年,原本今日,也要同以往一样,只不过邢遮尽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前。
他的眼底划过难以置信,控制不住地转过了头,就只看见大塍裕王殿下冷峻的下颌,和脸上一如既往地淡漠。
他在帮自己。
宋庭誉的脑海里这样说。
可……为什么??
第11章 章十一:不省心
许是那道带着破碎的视线太过灼人,贴在自己身后冷峻的人忽然眼皮微垂,在只有他们二人可见的目光中,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宋庭誉的视线便一瞬花糊,紧跟着腰上生力,膝弯被人抄起,天旋地转间,邢遮尽竟弯了身,当着众人的面,将他抱了起来。
骨子里的抗拒在这一刻冲破,方才被扯出神思外的或心疑或诧异均被这一动作打碎,然而毫不意外地,一件宽袍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把宋庭誉的脸面遮得干干净净。
“你最好圈住我的脖子。”
衣袍坠落的须臾里,邢遮尽低沉的声音落下来,宋庭誉尚未反应过来,便觉后腰上的手偏离了一些轨道,膝弯的手臂向上提,随即而来的,便是一张覆上他后脑的手。
坠落感刹那袭来,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宋庭誉两只手被动地环上了对方裸露的脖颈。
后脑的手掌适时发力,脸被人按进胸膛,唇被牢牢堵在衣物之下。
“老将军死后,宋家地位不衰反增,究竟是谁的功劳,想必夫人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王妃大度,敬老尊贤,孤王却没有那么好的性子——人我今日带回去,还望夫人和令郎好自为之!”
邢遮尽说罢,冷冷看了众人一眼,随后转身,稳健地抱着人,往门外走了出去。
衣物之下,宋庭誉被束着手脚,邢遮尽宽大的手掌紧紧按着怀里人的后脑,将他抗拒的语句全部堵在腹中。
宋庭誉受迫环在裕王殿下脖颈的手,在外人眼里,却显得亲昵缱绻,好像在无形地昭示着什么:
裕王和王妃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顾氏若敢惹了宋庭誉,他邢遮尽自会维护到底。
顾氏难堪的面容在二人的身后,尖利的手爪死死地嵌入手心,身侧的宋正凭唯唯诺诺地抓上她的衣袖,想要安抚,却换来一记冰冷的眼刀。
邢遮尽抱着宋庭誉一直出了府外,按着宋庭誉的手才稍稍松开了些,几乎是同一刻,后者就察觉到缓弛,从他怀里挣脱下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宋庭誉低哑着嗓子,眼里满是防备。
他今早出府时,邢遮尽分明已经出了门,怎么会如此凑巧,赶过来替自己解了围?
大塍的裕王殿下被人恶劣地推了一把,却半分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微微垂下那双桃花眼,淡淡地扫过宋庭誉泛红的耳根,随后漠然一笑。
“搭台唱戏啊。”他温着声音。
邢遮尽方才一场戏在顾氏面前做得天衣无缝,将与宋庭誉的琴瑟和鸣演绎得淋漓尽致。
即便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真的听到刚才种种,都是由邢遮尽演出来的,宋庭誉的心里还是会生起一丝波澜。
“为什么?”默了半晌,他才哑着声音,焦躁好像减轻了些,虚弱开口。
那张病态的脸上写满了疲惫。
邢遮尽尽在掌握的面孔在这刹那细微地产生了些裂痕,桃花眼微眯,带着薄凉与他对视。
“你手上还有半块虎符,我看重的是它……你不会,自多多情了罢?”
他嘲讽似的一笑。
虚伪的真相被堂而皇之地揭开,宋庭誉的瞳孔缩了缩,有须臾的难以置信,在几息后又消失。那双丹凤眼中蒙着一层薄纱,纱后暗涛汹涌。
他看了邢遮尽一眼。
对方面如冠玉,容貌好似刀削般冷俊,像极了那生长在高山之上的雪莲,清冷逼人,孤高自傲,偏偏就长了那么一双不合面貌的桃花眼。
随便低一下眉,四目相对,就好像饱含情意一样。
可就在这时,这双惯常包含情意的眼中,却只有冷漠。
“自然不会。”宋庭誉狞笑,心上发凉。他还欲倔着性子,再说些什么,街道上却奔驰过一辆马车,车轮压过积洼的泥坑,激起一片的水花,几缕高昂,就要溅到他的的脸上。
那双丹凤眼里刹那闪过了一抹惊慌,宋庭誉僵住了身体,好像从这污水里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瞳孔皱缩,脸色比方才还要更白。
就在水花即将碰到面前时,一张广袖适时抬起,遮在了眼前。
“不省心。”
身侧,邢遮尽替他挡住水,微微蹙了眉,数落了一句。?
宋庭誉尚在惶恐当中,闻言微微张着唇,恍惚地看了过去。
宋府这位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其实有些怕水。
他幼时被绑着晒过烈日,扔过雪堆,冰火两重天里,熬过许多次,无奈身体实在太过顽强,每每都能吊着一口气,把人适时地捞回来。
这种单方面的折磨,很快让同龄的孩子失了兴趣,那之后,他们便想到了一处简单又磨人的法子:水。
他们把宋庭誉的头按进潭中,湖里,擒住他的手脚,看着他呛水呛得面颊通红,难受得喘气咳嗽,看着他在窒息里一次又一次地挣扎求生,却无法挣脱束缚。
这个法子很能满足那些孩童的恶趣味,一个人玩累了就换上另外一个人,期间要是宋庭誉被折磨地昏厥了,同样可以通过泼水来把他洒醒。
每一次飞溅出来向着脸而去的水花,都预示着一场噩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