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很久以后,宋庭誉还是很怕这个泼的动作,很怕一切和水相像,朝自己洒下来的虚影。而这份恐惧,只有一个人知晓……
大塍当时,还不是裕王的邢遮尽。
欺凌多了,宋庭誉逐渐学了乖,知道反抗只会换来施虐者更深的施虐欲,便学会了闭上嘴巴,一声不吭地去忍受。
这样的日子一直磨到了九岁时的一天,他被那群孩童抵压在墙角,身上破烂的衣物都被水浸湿,乱却干净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了脸上,为首的孩童见他半点不挣扎,只觉得无趣,手上提着水,便要将它全部泼下,一惯的顺畅却在今日出了差错,扬起的臂被一只利如铁钳的手抓住。
久不见落下的水干扰了思绪,宋庭誉花着双目抬起头,湿哒哒便只对上一双冷冽的桃花眼。
他的娘亲也是桃花眼,总是温柔含笑,仿若春风。
可面前这个人的眼睛里,却只有冷漠和疏远,浓重的寒气从他的周身散出,手上的力道更是大得出气,欺侮宋庭誉的人大多都是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哪受过此等委屈,哇一声便哭了出来。
施虐者流了泪,受害者却浑身湿透,一双眼睛淡漠坚毅,好像棵永远不会折腰的枯草。
“你为什么不还手?”
那是宋庭誉第一次见到邢遮尽,对方皱着眉开口问。
他比自己高上了一点,站在身前,背着阳光。
宋庭誉说不出话。
年幼的邢遮尽看见他仿若落汤鸡一样浑身发抖,终是朝角落里的人伸出了一只手,把他拉了起来。
邢遮尽是颢砀皇帝的小叔,因为年纪最小,便成功从夺嫡之争里活了下来,但他并不受自己的哥哥待见,上上任皇帝死后,便彻底没了庇护所,与自己的母妃一同生活在宫外。
野鬼在山岗,不见长月下。
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某一天相遇,桃花对丹凤,可怜而热烈,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不出意外,宋庭誉心里的这份感情变了质,并无可抑制地开始滋长蔓延。
六年后的某一天,酒壮怂人胆,他借着酒力碰上了邢遮尽的唇。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宋庭誉阅历不多,接触得少,心思实在单纯得可怜,这些年相依为命的共处下,侥幸地认为,邢遮尽也对他有几分意思,没想到真的越过那条线以后,换来的竟只有疏远和厌恶。
宋庭誉到底还是不死心,往后好像,还对邢遮尽死缠烂打了一段时间,直到后来的一次冬猎,那是一段有些模糊的记忆,唯一深刻的只有断崖前,邢遮尽无情的推搡。
那一刻,宋庭誉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多可笑。
本来以为的简单厌恶,原来早就到了送他去死的程度。?
第13章 章十三:你放荡
将军府外,溅起的脏水尽数染上了衣袍,那镶嵌在袖上的鎏金花纹很快被污渍弄脏,邢遮尽手举着,直到奔驰的马车彻底消失,才慢慢将衣袖放下。
“别发愣,走了。”他冷峻的声音落下。
宋庭誉还没有从回忆里剥离出,下意识地望了他一眼,那道眼神里没有夹杂着憎恶,只略微有些惊异。
丹凤眼都甚是凌厉,奈何宋庭誉长相白净,因着幼时经历,失神时,脆弱和无助就会若有若无地从伪装后溢出来。
邢遮尽恍然对上那到纯净的眼神时,略微一顿,继而很快回过思绪,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
“快点。”他再次出声。
宋庭誉终于后知后觉地回到现实中,望着面前的马车,从邢遮尽语气里,感受到了不耐。
“我不会与你成婚。”他眼底的锋芒胜了一些,吐字寒凉。
“成不成婚,都由不得你。”邢遮尽看着他被冻得隐隐发颤的身体,心中不由生起一股愠意:“你现在没地方可去了,不是么?”
他拉过宋庭誉的手臂,半是强迫地将人带上了马车。
“王爷不是说了,如今这将军府,由我支撑,我又怎会无处可去?”宋庭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抵触地看着他。
邢遮尽本是有愠的怒气更加汹涌,微微抬眼,就看见那人抗拒的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把人带回去,是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合着方才给他出的那口气,全都喂了狗。
“本王刚才说的话是来维护皇家脸面,不是让你揪出来,反咬一口的。”他气极反笑,在颠簸的马车里,又褪下一件衣服,麻利地把宋庭誉圈了个严实,随后蹲下身,捧起了面前人的赤足。
冰凉的玉足被两只带有热度的手触上,宋庭誉几乎立时缩回腿,还好邢遮尽眼疾手快,否则再慢一步,就要被大塍的那位护国将军一脚踹归天。
“放荡!”宋庭誉哑着嗓子流着冷汗,蹙眉骂了一句。
“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呢?”邢遮尽险些被这顶无端的放荡罪名压死,终于忍不住,摇头皱眉高声,却恍然对上宋庭誉面红耳赤的脸,喉结滚动一圈,怒气又平白消散了。
“薄衣赤足走过漫漫长街,没被冻死,属你这身骨头硬。”他低着头,嘲讽地数落。
昨夜他在房中冷静完后,便再次回到了宋庭誉的房中,届时人已沉沉地昏睡过去,宋庭誉梦里不安稳,不知道又魇着了什么,时常说着模糊不清的胡话。
他发着高烧,一阵热一阵凉,浸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一夜邢遮尽几乎没有怎么睡,给他擦了几次身子,又时刻温着水,以备那人口渴。
一直忙活到天蒙蒙亮,才悄无声息地出了门,还没怎么合上眼,宫里头就来了人。
小皇帝这么着急召见,不用猜,便能悟出他要打听些什么:无非就是旁敲侧击地探探,邢遮尽与宋庭誉的关系究竟怎么一说,是否真的已到相看两厌的地步,好让他悬着的这颗心彻底放下。
很明显,昨日在大殿上,宋庭誉的突然昏厥,裕王殿下焦急的态度与平日里的冷漠走了一些偏差,让小皇帝起了疑心,早时宦官不停催促,邢遮尽一夜未眠多少乱了些神,匆忙赶回府时,便只看见失了温度的床榻,和跪在门前默不作声的仆从。
他一惯的冷静险些没有沉住气,身上的寒意一阵一阵地向外扑,忍着愠意到了将军府时,恰好看见宋庭誉一身单衣,在风中瘦削微薄,苍白的皮肤里尽是病态,那心里气他不怜身的愠怒几乎要达到了极点。
临界爆发之时,猛然听见了顾氏数落宋庭誉的声音。
将军府外的裕王殿下眼里寒光一闪,倏而进了门。?
第14章 章十四:你的命值几个钱?
马车里,宋庭誉被人回怼了一句,看出邢遮尽脸上的愠气和无奈,后知后觉地反应,自己真的领悟错了意思。
邢遮尽的手还抓着他的脚裸,那双足白皙如冷瓷,宋庭誉虽年少一直被欺侮,却精通武艺,因而并未瘦弱到哪里去,如今六年未见,邢遮尽陡然把手安上他的脚裸,才觉眼前人在黄沙之后,竟比以前单薄了许多。
……怎么瘦了?
宋庭誉自己心里有鬼,曾经对邢遮尽起过的坏心思,在多年后再次重逢后,两人谁也没有再提起,可毕竟是足,就和手一样敏感,邢遮尽一声不吭地蹲下来握他脚时,宋庭誉便觉面上一阵燥热,本能地就慌了神。
“给你处理伤口,”身前,邢遮尽拿着一条毛巾,细细擦上去,须臾后,嘴角又冷冷嗤笑了一下:“在外面吹了几年风,竟然退化去当野人了。”
邢遮尽这是在说他出门不穿鞋,赤着个脚在外面瞎转悠。
宋庭誉一听,差点炸了,脚已经抬起了一半,即将揣上人时,又被后者迅速地抓住了小腿。
“你急什么,我说得哪里不对?”邢遮尽冷着脸,恶狠狠地重了些力气,那扎在宋庭誉足底染着污血的碎石被粗暴地剥离,疼得他口中一噎,要反驳的话堵在喉间,被动地合上了唇。
邢遮尽便又冷笑一声,半是嘲弄地低语:“还知道疼。”
宋庭誉又羞又恼,奈何头脑发热,浑身无力,否则必然要上前把这厮打趴,“疼不疼的关你什么事?”
邢遮尽擦拭的手一顿,随后抬起头,那双桃花眸静静看了他一眼。
“一旬日后,你就是Hela裕王府的王妃,你说关本王何事?”
足下的血污被彻底擦拭干净,邢遮尽抹好了药,拿出一双鞋,下意识地要给他穿上,被宋庭誉避了开来。
“我不会和你成婚。”宋庭誉弯下腰,自己穿上鞋,态度一如既往地坚定。
也不知道是哪个字眼触动了大塍的裕王殿下,邢遮尽沉默地低着头,忽然间寒气陡生,那双桃花眼里满是嘲讽冷意,凑到了宋庭誉的面前。
“圣旨已下,你还想怎样?再去雨里跪上几个时辰?还是拿着把剑跑去寻死……宋庭誉,你这条命值几个钱?”他话说得很快,语里带笑。
“……我自有主张。”宋庭誉看着面前倏而放大的脸,突然发觉,对方从始至终好像都在隐忍着什么怒气,平静的表象下早已是波涛汹涌。
他为什么生气?
宋庭誉的眼底闪过一瞬不适,侧过头避开邢遮尽灼热的呼吸。
然而下一刻,邢遮尽就抬手拈上了他的下颌,让他被迫与自己对视:“颢砀皇帝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你当真不知?你我成婚,裕王府没了子嗣,将军府没了支柱,这样一个两全的法子,你有一句主张——主张什么?你倒是说说?”
宋庭誉被他这一吼,一时间怔得有些发愣,邢遮尽灼热的吐息喷在脸上,那双狠戾的桃花眼里溢满了愤怒。
邢遮尽说的对,即便再如何,这场婚事也避让不开……可那要怎么办?就要认命么?
“……我、”他哑了嗓子,心中好似吞了一万根针般难受。
马车滚动的车轮停下,窗边的风落幕,周身嘈杂消失殆尽,一瞬之余内里二人的喘息声。
邢遮尽看着他哑口无言,带着轻微错愕的神情,深深凝视了他片刻,在这须臾里,好像透过宋庭誉这单薄病态的身板,窥见了什么藏在深底的天光。
天光乍破,却只见满目疮痍,写满了世道的沧桑。
那双桃花眼终是触动了一些,好像刚刚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拈着下巴的手松开,随后站起身,径直走下了马车。
“你主张个屁。”
他沉着嗓子,丢下了这么一句话。?
第15章 章十五:他们都是身不由己的傀儡
宋庭誉在马车里久久没有回过神,方才邢遮尽的怒吼还在耳边,带着责怪和焦急。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对方撕去伪装后的样子,在这晦暗莫测的王都里,到处都是腆着脸带笑的恶狼,狼皮之下的血肉,没有几个是纯正的红色。
他们都是身不由己的傀儡,可就在方才,邢遮尽往那木制的胸膛里塞进了一些稻草,好像短暂地暴露出了心脏。
宋庭誉再被人催促着下车时,邢遮尽已走了有些时候。
他双脚着了地,抬头就见偌大的裕王府牌匾,转身想去别处,却感受到一处冷凉的视线,微微侧眸,就看见走了半晌的人垮着脸,在府门侧盯着自己。
那架势,仿佛就等着他逃走,再青面獠牙地把自己抓回来。
宋庭誉只得双腿灌了铅,唯一的倔强,就是同样漠然地回望过去,再不情不愿地进入府中。
可他的耳边还是紧紧徘徊者邢遮尽的责怪……好熟悉。
他产生了一点错觉,对方好像在关心他,对方不想让他无端受苦……
可这样的错觉又是何等的好笑?他分明已经可以狠下心送自己去死了,又怎么会心疼他的苦痛?
恐怕真的只是看中他手里的虎符那样简单吧……毕竟,他死了,兵权自然会落到别人的手里,届时再为己所用,就更难上加难了。
邢遮尽一直不远不近地在他的身前,不知怎么,那方才的马车,就如同一张绝隔网,出了车,大塍的裕王殿下,便只剩下了冷漠疏远。
或许也不对,他邢遮尽本就与宋庭誉不对付,许是那短暂的维护和柔情,才是装出来的。
宋庭誉跟在他的身后,这半天的折腾下来,身体几乎要到了极致,脑子里胡乱地想着东西,勉强清醒着随他进了屋,却见今早在外头为难他的小厮已不见。
他停了些脚步。
前方的邢遮尽察觉到人丢了,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宋庭誉迷迷瞪瞪地望着地面。
“又怎么了?”他问。
宋庭誉被烧灌得脑中迷糊,闻言只是蹙眉,伸出手指:“人呢?……出去的时候还见着了。”
他说罢,好像有些站不稳了,那双丹凤眼里迷离一阵,歪了身子就要摔下,邢遮尽眼疾手快,闪到了他的身边,将他牢牢接住。
“咬主子的奴才,让他回去种地了。”他冷着声音,四下的人都已被支开,邢遮尽弯腰抄起了宋庭誉的双膝,就把人抱了起来。
今早那位墙头草,面对裕王时是绝对不敢放肆的,这话里的“主子”是谁不言而喻。
半混沌的人微微蹙起眉,心中闪过一抹异样,待到要去好生抓寻时,那异样又被浓重的疲惫吞没了。
“是不是冷?”他的身侧,邢遮尽低哑的声音传过来,抱着他到了床上,裹了一圈被子,又裹了一圈。
宋庭誉任由他摆弄着,下意识的挣扎被强硬的力道按压后,便彻底放弃了反抗。他隐隐有些感觉,体内的寒毒似乎要按耐不住了,爆发就在这几天的事。
他强迫自己拎清了些,嘴硬着:“没你什么事了,你走罢。”
邢遮尽手一停,当真站了起来,一字未吭出了房门。
房门关起来的一刹那,宋庭誉的心中忽然扫过一股落寞,方才的强悍决绝好像都飞了魂,取而代之的就是愈发明显的感知。
他还以为,邢遮尽看他这副鬼样子,至少会犹豫几息……
这份落寞始一出来,又被他强硬地扫空,暗中骂了句自己下贱,又嘲弄似的闭了闭眼。
身上的虚汗弄得他难受,被褥其实没多少热量,发热的原因令他根本无处寻温。
额前滚烫,手脚却冰凉。
宋庭誉也算是吃了今早不怜惜自己身体的苦,换得现在难熬得很。
就在他即将要半昏着入睡时,却闻门口一声轻响,丹凤眼撑开了一条缝,邢遮尽的身影就从缝里模糊地映现出。
大塍那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裕王端着火盆,亲身亲为地添上了柴,完事后洗净手,拿起由温水浸泡好的毛巾敷上了宋庭誉的额。
宋庭誉那颗倔强的心,忽然间就颤动了起来。?
第16章 章十六:谎言
邢遮尽不沾阳春水是后来才不沾的,先皇在世时,他的处境并不比宋庭誉好上多少,罪遭得多,因而比宋庭誉更为老成。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邢遮尽便充当起了哥哥的角色,对他下意识地照顾、维护,数年如一日……什么叫无微不至,在宋庭誉越线之前,邢遮尽真真切切地做到了。
可是在那之后,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从最开始的躲闪,到后来的崖头决裂。
宋庭誉一次次地试图与他沟通,最后都成为湮灭,再以后,就逃避了六年,回来时,已然把邢遮尽恨自己的念头入了骨。
他觉得邢遮尽现在,是应该趁他难受,狠狠折磨自己才对,可就在方才,大塍的裕王亲力亲为,给他生了火,甚至又拿来毛巾,擦着他身上的汗。
为了一个虎符,当真值得他忍着恶心,这般作态么?
答案或许是肯定的。
宋庭誉真的不是什么完全清醒理智的人,他这半生里得到的爱太少,受过的伤又太多,邢遮尽是一束光,他原以为自己在断崖之后,已经心灰意冷了,没想到还是会忍不住触动。
他到现在,对大塍的这位裕王殿下,还抱有着一丝念想。
真是够下贱的了。
残缺的意识终是招架不住,宋庭誉那双凌厉的凤眼愈发厚重,最后的最后,他感到触碰到自己额前的那张手温暖有力,仿佛回到了许久以前,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跟把他从地上拉拽起来的手一样温暖。
如果,邢遮尽也喜欢自己,该有多好?
白驹过隙,十日光景很快过去,宋庭誉的烧发了三天,总算退了下去,身上的伤也多多少少康复了一些,正常下地行走没什么问题,只不过隔些时候,还是要休憩片刻。
大喜之日,张灯结彩,因为习俗,在连理的前一天晚上,邢遮尽亲自派人把宋庭誉送回了将军府,顾氏迫于裕王的威严,只是狠狠瞪了那外室子一眼,便兀自回了房。
“你在这里勉强过上一日,明早我便来接你。”
分别之时,邢遮尽已走到了府门外,忽然转身,凉薄着嗓音,对宋庭誉的背影说了一句,随后没有等对方回应,起身上马。
宋庭誉再转过头时,便只能看见黑暗里的几道虚影,拂过的风虚虚掩掩地昭示着离人的痕迹。
某一瞬间,他好像在这句话里捕捉到了一丝期待,邢遮尽对在大婚之日,把自己名正言顺地接回裕王府的期待。
然而很快,这份念头就被压地一干二……毕竟,实在荒唐的很。
黑暗里,他的瞳孔闪烁一瞬,半晌后,转回了身。
第二日的清晨,宋庭誉被人唤醒时尚在梦魇当中,身上出了一层薄汗,一直到带着饰品的侍女催促他去洗沐时,他才从半混沌的状态里清醒过来。
昨晚邢遮尽的话历历在目,让他浑浑噩噩磨了许久才睡下,噩梦紧随而至,身上隐隐有虚弱的征兆。
这桩婚事双方均为男子,一方还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本来只需要浅浅净一下仪容便好,侍女在看见他苍白的脸色时却吓了一跳,几番思索下,还是拿来了口脂。
宋庭誉的唇很薄,抿完唇纸后,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一些,侍女又在他面容上淡淡抹了一层粉,好显得红白不那么突兀。
谦谦君子,面着红妆,一身大红嫁衣,更衬得皮肤瓷白,五官清隽。他的眉如嵩山卧龙,目若丹穴之凤,倘若不是身份摆在那里,任谁也不敢相信,这般一个风华绝代的人,竟是手握刀剑、在沙场征战六年的护国将军。
“怎么了吗?”宋庭誉方站定,便看见室内的几名侍女望着他失神不语,微微蹙了眉。
侍女忙移开视线,对着他盈盈笑道:“官人生的可真好看,好比前朝第一公子……若是王爷见了,必对您痴云腻雨!”
宋庭誉被这样一个小姑娘不加吝啬得夸了一道,忍不住微微垂下了眼,待到听完后半句后又指尖一颤,方才丝缕的羞赧顿时转变为轻嘲。
……邢遮尽,会喜欢么?
谁又知道。
他那双凤眼里讽刺一瞬,带着些无人察觉的慌张,一同隐秘在了深处。
屋外锣鼓喧天,外头竟是少有的晴日,太阳从东方缓慢升起,照耀了一片长街,古往今来,两名男子成婚的事虽少,但从来没有断过,以往的一些权贵家里,甚至以养男宠为尊。
大塍这样两个贵人喜结连理,排场自然是大,一路上闹声不断,这偌大的王都里,好像在这片刻得到了一束洁光的照拂,让城都的肮脏短暂地消失在喜庆当中。
宋庭誉安静地坐在屋中,听着外头万般吵闹,嫁衣很重很厚,某种意义来说,应当是温暖的,但他的身躯却在这嫁衣下隐隐发着颤。
“人还没到吗?”屋外,一道略显焦急的女声响起,宋庭誉拂去额角沁出的冷汗,微微侧首。
“发生了何事?”焦急的催促声还没有停下,夹杂着来回踱步的脚步声,身后的房门被打开,伴婚的妇人看见宋庭誉的面容,下意识地让他回去。
“没有,好官人,您快些回去,新郎接亲前是不可出门廊的……”
宋庭誉微微蹙眉,依言退了一步,房屋间的喜香却在这时断了,彼时屋外几声响,那是巳时报时的意思。
巳时……
巳时到了。
宋庭誉看着喜婆慌乱无措的眼神,忽然间好像懂了什么,对着她轻声问道:“邢遮尽还没来接亲,是么?”
“王爷恐怕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官人莫要心急……”喜婆下意识地想安抚他,却对上宋庭誉隐隐破碎的眼神,声音不可抑制地低了下去。
巳时已至,原定的吉时早就过了。
大婚之日,什么事情,可以比得过迎接新人?
她当了这么多年的喜婆,见识过许多人,大抵也清楚,这男方的接亲队伍,怕是不会来了。
宋庭誉脸上的苍白仿佛连脂粉都要遮掩不住,他合着唇不作声了许久,最后忽然一笑,在红妆的加持下,这笑容摄人心魂,却又悲凉地直逼云间。
“走。”
喜婆便听见面前的男子低沉吐息,眼睛瞪大尚未反应过来,宋庭誉已跨出门槛,翻身上了马。
【明早我便来接你。】
耳中,昨晚的话语好似还在跟前。
宋庭誉驾着马,凤眼的尾处隐隐发了些红。?
第17章 章十七:寒毒复发
宋家将军征战多年,驾马好比双足踏地,然而今日的马却好像颠簸了许多,宋庭誉一身大红喜服,孤身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攥着缰绳的十指发白,脸上是红妆也掩不下的凄凉。
原本在街道边上吵闹的人不约而同地静了一些,随之而来的,便是数不尽的窃窃私语,对他投来的目光有少数掺着心疼惋惜,大多都是看热闹一样的嘲弄。
“宋府这位威喝八方的护国将军,这是被人明晃晃地羞辱了!”
“早就听闻裕王和宋将军不合,本以为此番奉旨成婚,裕王殿下会给一些面子,没曾想,直接连亲都不高兴接啦……”
嚼舌头根的话不绝于耳,宋庭誉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那双隐隐破碎的丹凤眼扫过一众,带着冷气,很快两街的人便暗自嘘了声,假装看着他处。
宋庭誉真的不是什么好脾性,放在平日,他被如此羞辱,大有可能直接上马冲进裕王府,把邢遮尽绑起来扔到王都城街,其余事由皆不管不顾。
然而今日,他的身体疲乏,连驾马的力气都是强撑着意识才不让自己倒下,昨夜邢遮尽的鬼话属实给了他当头一棒,连带着街道上的冷嘲热讽,仿佛将他一瞬置身在了泥沼之间。
想往上爬时,却怎么也积攒不出力气。
他有感觉,体内的寒毒就要发作了……
婚事需要赶快结束,否则出了乱子,乱的是大塍国的军心。
这般想着,马蹄不由加快,伴随着激昂的锣鼓声,须臾后,便已到达裕王府。
裕王府的门口处同样有礼生张望着,看见宋庭誉驾马而来时眼前一亮,然而很快又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怎么只有宋将军一人回来啦?”礼生皱着眉询问。
宋庭誉撑着马下地,闻言察觉出了什么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