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蝶相聚,亲临仙姿。
这场景突然又震撼,美人一笑倾人城,岁浓看见身侧三人的目光都被焦灼过去,只软软地笑了一声,旋即给众人解释起来。
“千千阙歌,绕梁不歇……这位便是浮妄楼的新晋花魁,千饶姑娘。”
解释入耳,眼波流转,岁浓看着两人目不转睛的视线,不由勾了勾唇,视线偏移过去,见到一直有些冷淡的薛界也将目光扫到大堂。
她下意识地靠近一些,想起薛界先前的大手笔,吟吟笑道:“郎君若是看上了千饶,可以先行落座,我们千饶可还是一朵花苞,您和二位公子来得甚是凑巧……”
三人被牵引着入座,落在旁人眼里,似乎是看得痴了,然而只有他们内里清楚,自己究竟在看什么——
大堂中央,女子婀娜身姿,宛如春风沉醉,可就在灯光随着动作变换的时刻,若有若无地打上了后方的字画。
那字画落在风尘之地,实属埋没了一些,倘若不是正好在千饶的身后,灯红酒绿间很难被发觉。
上方画着清川大山,凛然不似阁楼之物,画侧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字。
“欲成……大者……”
灯影晃动,又将字掩盖入黑暗。
可隐约能够看清的几字已经在瞬时间落入几人的胸膛,而后第一时间想到了什么。
草屋间,提及庚子之变时邢遮尽说的话如犹在耳。
当年文字狱的矛头,仅仅是因为这么一句话:“欲成大者,能者当先。”
几乎在刹那,这几日来的疑虑以一个奇特的线索贯通:山鬼铜钱、浮妄楼女子、庚子之变、祭神礼的鬼魂……
几个毫不相干的事物,在这一刻得到融合。
宋庭誉的心跳不由加快,眨了下眼睛,想要再次去看那副字画时,却见原本悬挂的地方空无一物。
……没了?!
他倏而机警,余光随着动作缓慢扫向四周,想要去寻找无知无觉中做动手脚的人,却只看见形形色色的嫖客们,挂着油腻作呕的笑打趣叫嚣。
这一刻,他的手脚忽然有些发抖,鼻翼之间,仿佛又染上了白朼草的味道,比先前更加浓郁,令他身上的血液上冲。
他……有些热。
可颤动的躯体,发白的面色,却宣誓着他寒冷的事实。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病发无数次的症状已经能让他宠辱不惊,只是真的即将袭来时,他还是有些控制不住。
……不行。
这寒毒发的,也太不是时候了。?
“尚得君王……不自持……”
大堂中央,千饶婀娜身姿,眼尾动情上扬,口中呢喃细歌,唱的却是一首凄切横生的《明妃曲》。
期期艾艾的女声如同流水漫向四方,原本躁动的情绪在不觉中被压抑,周遭的嫖|客们,鲜少有知识风流才子,他们出生显赫,自然不懂曲中明妃之苦,在听到歌声后,只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岁浓的柳眉稍稍蹙了一下,似乎也没有预料到新晋花魁神秘的舞曲会是这样一首词,然而要求更换已是不及,她只能招呼了几个貌美的姑娘,叫来好酒去安抚客官的情绪。
姑娘们尽心服侍,她自也不能落后,拿来酒食归来时,只见方才引进的三人里,就只剩下了一位公子盯着台上目不转睛。
正是薛界。
岁浓心中大抵是有些意外的,薛界给她的感觉确实与众不同,只是同宋庭誉一样,身上的气息更偏向于武将之姿。
武者肆意沙场,堪懂女子柔肠……
这样一个人,竟也对这《明妃曲》感兴趣么?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台上,千饶继续唱着,眼里竟带上了几分婆娑,失意不似寻常烟花之客。
宋庭誉的额前已沁出一层薄汗,手指掩在袖下,成拳掐着手心,刺激出的一点意志,撑着自己清醒思考。
……现在是线索刚刚发掘之所,断不可在这时颓靡不振。
他的眼神还在四处搜寻,可已无端倪可破,在周身的嘈杂笼统之间,唯独中央施展歌喉的花魁卓尔不群。
冥冥之中,好像一切都透着蛊惑和暗示。
身侧的木椅忽而晃动,他的心中短暂惊诧,以为自己的掩饰出了破绽,没有控制住发生颤抖,然后有些糊的目光移到稳当的手臂上时,他才意识到,那是左边人发出的动静。
左边人……
宋庭誉侧首,果见薛界的面容展露出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相貌——
他向来沉稳,有点和邢遮尽类似的漠然,却比后者更加地冷淡,行走于世,似乎很少见到其失控的样子。
如今却在此等情形下表露异态,宋庭誉的第一反应,便是对方也受了白朼草的香料影响。
然而当他顺着对方晦暗的视线望过去,最终停留在台上的千饶时,他却微微愣住,恍惚之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薛界。”无人察觉中,他低声唤道。
出乎意料,薛界竟没有第一时间听见他的声音,直到他稍稍提高嗓音,说到第二遍时,对方才如梦初醒般转过了面容。
薛界的瞳孔竟隐隐有些发红。
宋庭誉彻底意识到异样,低声询问:“这位千饶姑娘,有什么吗……?”
“含情欲语独无处, 传与琵琶心自知……”台上,随着伴奏琵琶疾声,千饶的歌喉更加凄切。
薛界的手不觉攥紧,听到宋庭誉的问话后,喉结滚动一圈,到最后,却只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
“她……很熟悉。”
宋庭誉倏而机警。
“熟悉”二字,是他第二次从薛界的口中听闻。
上一次还是一日前,祭神礼上神子行街时,对方口中的呢喃。
两厢不同的处所,却拥有相同的感触,他自然将薛界口中的熟悉归为一类,只是目光触及到千饶飘逸的乌发时,他又不免有些动摇。
熟悉……
薛界到底为什么会对千饶也产生熟悉?这两份熟悉的根源究竟源于何处?
“主上,我……”薛界忽而又偏过头,递给他一个眼神。
宋庭誉很快看出他想要买下千饶的意图,微微眯了眯眼,便侧首过另一边。
他犹豫一瞬,继而缓慢伸出手,去触碰邢遮尽的衣袖。
在进入浮妄楼以前,他们自然备了一些银两,只是宋庭誉的家境特殊,这些年里征战沙场,所发的俸禄也捐献给了边境修筑边防,更不提归来时匆忙,来时好好摸索了一阵,竟也拿不出多少像样的钱财。
凭这点财力,想要买下众星捧月的花魁姑娘,必然是痴人说梦。
可若加上名冠京城的裕王殿下,就毫无压力了……
来看花魁的人实在太多,座位拥挤,宋庭誉本是想拉衣袖,可真正上手,却不小心碰到了邢遮尽的手臂。
楼中有炭火,邢遮尽衣服不是很厚,几乎是触碰到人的一刻,对方肌肤的温度便隔着上来。
宋庭誉寒毒将发,本已忍耐得十分难受,此刻得到温暖,竟打了个寒颤,险些就要脱离控制地去汲取温度,磋磨几息,才忍受着本能,停滞下来。
邢遮尽侧首投去目光,看见那双丹凤眼里满是认真和严肃,顿时猜出所想,长眉微压。
他指尖稍稍蜷缩,继而探入袖中,片刻摸出什么,在无人可以观察到的地方拉过宋庭誉的手递了过去。
宋庭誉收回手,稍稍看了一眼,略微怔愣。
那是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石,通体透蓝,泛着微微的薄光,有手掌的大小,价值如何,自是一眼相明。
宋庭誉将宝石给了薛界,再看邢遮尽的眼神不觉有些变了样。
“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台上,《明妃曲》已达尾声,千饶却紧紧扣着最后那句诗吟诵,余光里,宋庭誉看见薛界的手握的更加紧,甚至有一种预感,倘若不是那么多人看着,他几乎会立刻颤抖着双手上前,要把台上的人拉下来诉说什么。
……恍惚间,宋庭誉想起祭神礼上,薛界看白发神子时神情,忽而意识到先前的猜想疏漏之处。
在看到向神子时,薛界更多的是探究和机警,而看向千饶时,他更像是激动和情感的决堤。
那他口中的两次熟悉,莫非不是来自同一个人?
一曲终了,不出意外,当薛界拿出那块蓝宝石时,花魁和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千饶随着侍女的牵引,一双含情眼浓浓地望了他一眼,随后顺从地带他入房。
宋庭誉的目光一直等二人消失不见,才将眼神收回,此间最大的压轴已经退场,众宾客或遗憾或扫兴,都恹恹地离开。
一时之间,便只剩下了寥寥几人。
薛界那边单独行动,他们自然也不能落下,两厢视线交流,最后还是停留到了一直表现腼腆的雁儿身上。
“……怎么好,今日出了这么些事,花魁娘子也被人挑走,本公子倒有些兴致缺缺了。”
邢遮尽一把搂上了宋庭誉的肩头,桃花眼却盯着雁儿的脸蛋。
岁浓被这三人的轮番操作弄得有些烦躁,索性打了个眼不见为净,自己上楼招揽他人,只留雁儿一人在此,此人此地,正是套话的最好时机。
雁儿虽处风流之所,却年轻又单纯,像是一朵不谙世事的花,能做出一些稍越界的动作已叫她面红耳赤,现下姐姐把自己撂下,听闻邢遮尽这么一说,顿时心中染上了一点窃喜。
兴致缺缺?……那是不是说,他们要走啦?
这小姑娘还没有学会掩藏情绪,一闪而过的喜悦尽收眼底,邢遮尽勾着唇,话锋一转:“不过我听闻雁儿姑娘不落窠臼,竟会些书画之谈?……我等蹉跎半日也是疲惫,姑娘不若替我们字画一幅,解解闷罢……”
雁儿放下的心又悬上,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她若有若无地流露出失望,不过邢遮尽的提议并不出格,只是画个画,自是不容推脱。
于是很快,二人便顺理成章地被牵引到一处客房,房门关上的一瞬间,嘈杂万物都被隔绝在外。
雁儿一身淡黄衣裙,砚好笔墨便开始提笔作画。
这画是为二人所作,自然需要摆好姿势,当宋庭誉看见邢遮尽意味不明的目光落下来时,他就大抵猜出对方的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在对视完的下一刻,腰身就被一带,双膝也被人提上,他几乎是没有反应过来,腿就被按在了邢遮尽的大腿上,以一个极为暧昧的姿势终尾。
重心不稳的瞬间,宋庭誉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扶手,得来的便是邢遮尽坚挺的胸膛,前襟的衣领早就在拉扯间下移,此刻双手贴上去时,真正做到了毫无隔阂。
宋庭誉几乎是在刹那间打了个寒颤。
被烫的。
体内的寒毒和另外一种难以言喻的毒素侵蚀着他的肺腑,直到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生着什么变化,迫使他触碰到邢遮尽的肌肤时,会抑制不住地想要靠近和颤抖。
他原本以为是寒冷所迫而对热量的饥渴,渐渐的,那种除寒冷以外的感觉却愈加强烈,甚至慢慢演变成了……
一种怪异的欲望。
“就这样吧。”
恰逢此时,邢遮尽低哑着声音开口,撩起的桃花眼看向雁儿,示意二人已经摆好姿势,对方可以提笔了。
宋庭誉颤着手要抗拒,却被另一只手叩住,紧跟着顺着指缝插入。
两只不同大小的手,在此刻相贴相依,十指相扣。?
第69章 章六十九:邢遮尽有些怕,宋庭誉心好疼
浮妄楼表面再浮华端庄,内里却还是淫|靡之色,只是雁儿初出茅庐,即使已经做好准备,看见眼前之景时,还是没有忍住红了脸。
贵人榻上,邢遮尽的衣衫大敞,袒露出坚实的胸肌,随意风流地靠在榻背,搂着的宋庭誉一身凌乱白衣,长顺的黑发散落在肩头,几缕和邢遮尽的头发交织缠绕,好像世上最为深情无法分割的眷侣。
宋庭誉八尺男儿,在拖累成病骨以前,也是英姿飒爽,威风堂堂,只是在日夜的折磨中,他的身形逐渐清瘦,如今在邢遮尽的对比下,相贴的二人竟没有半分违和。
甚至于宋庭誉脸上异样的绯色和徒劳的抗拒,都在这一幅画中显得恰到好处。
雁儿说来面红,真正尝试感受到二人间缱绻的氛围时,心跳却忍不住突突地加快。
邢遮尽和宋庭誉的相貌实在是俊美地不像话,前者的桃花眼如同一江蛊惑的春水,里面装着散发不尽的情意,看向宋庭誉的眼里轻佻而深沉,雁儿只扫了一眼,便有些不敢再看。
那双眼睛实在有如深海,好像多瞧一会儿,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甜蜜深渊一样,她无法想象哪样一个人,会能够逃脱这双眼睛的掌控。
而宋庭誉和他相比,丹凤眼便凌厉了许多。
雁儿出生青楼,不免和同为从事的小倌打过交道,先前在蛛丝马迹中,也观察到了宋庭誉和邢遮尽间的关系。
在她接触到的印象里,床事上作为坤泽的男人总是在行为举止间透着几分阴柔之气,可宋庭誉给她的感觉却完全颠覆了自己的认知。
此情此景中,分明双方表现得如此亲昵,宋庭誉的身上的气息也完全散发着一种刚毅,这份刚毅丝毫没有被邢遮尽所比下去。
对方所表现出的羞赧,是来自情感深处、身体自发而出的反应:没有娇柔作态,没有故意为之。
一切都来源得有理有据,起源于最真挚的情感。
雁儿有些呆住了。
宋庭誉早已被这暧昧的姿势折得耳根通红,脑袋甚至都有些嗡嗡作响、不够清明,自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雁儿眼中的形象,几经周转间,已经提高到了怎样的一种高度。
“……你这又在搞什么?”尝试退离的后背被一股巧劲按压着,腰间的手有些肆无忌惮,仗着广袖的遮掩,得寸进尺地向着周围移动。
这怎么看,都已经不是一种正常的做戏,说为“作弄”也不为过。
宋庭誉从牙缝里挤出去了这么一句话,耳边便吹来了一阵风。
“你我都是风尘浪子,来这浮妄楼,却只叫人清心寡欲地做个画……说得过去么?”
邢遮尽的声音沙哑低沉,说完以后,似乎是在验证着话语中的意味,竟对着宋庭誉瓷白带绯的耳垂轻轻吻了一下。
宋庭誉几乎是立刻战栗,口中溢出一点声响,旋即又被堵住。
这动静有些大,连带着邢遮尽瞳孔都晦暗了一些。
仅仅是舔了一下耳垂……就这么……
心头忽而产生一丝痛觉,令他稍稍僵住。
宋庭誉抿着唇,鼻翼间的呼吸急促,一阵一阵的热气拍打在邢遮尽的脖颈上。
对方的脖颈本就裸露在外,热气的触感如同羽毛,他在这一刻蹙眉,眸子深了深,尽在掌控里的表情也有了细微的变换。
宋庭誉贴着对方,因而邢遮尽身体做出的反应,他最是能够直观感受出来,邢遮尽微小的滞气分明只在一瞬,还是被他立时察觉。
邢遮尽刚才……动情了?
刹那之间,被撩拨的心悸和情动仿佛被浇了一桶凉水。
那他刚才的滞气,是不是情蛊……
先前因为白朼草的药效,让宋庭誉只顾着烦躁,却忘了自己要与邢遮尽保持距离、以彻底绝灭对方心中的情感,因此顺理成章地和他亲昵到了现在。
如今被点醒,脑海中陆政廷的话语便如同一道道魔咒萦绕在耳间,叫他浑身的血液冰凉,几乎要控制不住得发颤发抖。
终于,他的脸色沉下,语气冷漠,换了一副面孔。
“能彰显风尘浪子的行为多的是,王爷不必用如此叫人误会的途径……”
“……松开。”
邢遮尽微微蹙眉,心头泛起的短暂痛意刚刚缓解下,对怀中人更加执拗的挣扎不明所以。
他没有读心术,不知自己苦瞒已久的事物已经被他人告知,眼里闪过一丝疑虑,看向宋庭誉的眼睛。
原本春风拂过的内心,在与那双丹凤眼对视上的一瞬,被水浇得冰冰凉凉。
宋庭誉方才羞赧的表情已经全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寒凉。
今早短暂被遗忘的记忆一拥而上,在宋庭誉这熟悉的眼神中被点醒。
恍惚间,和多少日以前的记忆重合。
邢遮尽在这一瞬,心中的悸动被扫了个空,各种各样的情绪弥散入心头:大概是有不解,烦闷,愤懑……以及最为深沉的恐惧。
他不明白宋庭誉为什么突然又露出这样的神情。
可这一次,在他看见宋庭誉薄唇要张合的前一刻,他快速地将手覆上了对方的后脑,让他完完全全地将面孔埋进自己的胸膛,随后变本加厉地收紧手臂。
里里外外,一系列操作,分明无言,却震耳发聩地表达了一点:我现下抱定你了,你要说如何,我也不会将你松开。
宋庭誉堵在喉咙的话被结结实实地按住,一时之间有些无言,只是很快,敏感的腰间便确切地传递出了信息——
邢遮尽抱着他的手在细微地颤抖。
他一瞬间有些怔愣住,竟恍惚了几息,大脑一片空白。
上方,男人微重的呼吸声传来,和手臂的颤抖遥相呼应,好像再次印证着宋庭誉隐约而出的猜想。
邢遮尽……
邢遮尽有些、怕?
宋庭誉鼻尖好像发酸了。
——对方刚才的动作如此迅速,有一点,是表达了自己不可左右的偏执,还有一点,或许连他本身都不清楚。
在这决裂的八年里,宋庭誉蒙蔽在仇恨当中,曾经表现过无数次的伤人举动,或许无意或许有心,却都在邢遮尽的心中扎下了刀痕。
只不过数年如一日,他总用一张薄凉的面孔来掩饰内心的创伤,落在旁人的眼中,似乎根本没有感知一般。
甚至久而久之,连邢遮尽自己都以为自己丧失了疼痛。
而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内心的,是无法伪装的身体。
在方才,所有的主观意识都没有做出抉择时,邢遮尽抬起手按住宋庭誉的动作是完全下意识的。
他的眼神在与宋庭誉相对的一瞬间,触发了一种自我的保护机制,这种机制感知到宋庭誉颤动的嘴唇时,自发地让他伸手去阻止。
在周遭一切还没有反应到的时候,邢遮尽的身体告诉他:如果他不赶紧捂住对方嘴,再慢上那么一步,宋庭誉就又会说出一些话——
一些从前被误解时习以为常,如今一朝得到柔和碎风,却无法忍受的话。
……一些邢遮尽,听了可能会发疯的话。
宋庭誉的脑中将所有的一切都复刻下来,他被人按住了头,唇枪舌剑堵在了喉中,逐渐磨碎成刀片,一寸寸地反咽,再顺着血液流到心脏,狠狠地扎下。
心脏生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疼痛,促使他的眼角溢出泪花,唇齿颤抖,又被执拗地堵住。
……邢遮尽有些怕。
……宋庭誉的心好疼。
在这片刻里,二人心照不宣地都没有再提刚才的事,邢遮尽的手也除了束缚外再没越界,像一条绳索,紧紧地将他圈在身上。
雁儿专注于画画,好一会儿后,才发觉到双方的气氛发生了怪异的变化,她有些疑惑,只不过碍于情面,还是没有当面问出,只好半晌后,才迟凝地开口询问。
“二位公子,需要题字吗……?”
问出的话好像一颗石子,落入冰冻的水面,将之打碎波澜。
宋庭誉眼眶早已通红,忍了许久,才将嗓中的凝噎咽下。
邢遮尽也同样回过了神。
“……姑娘还会题字?”他声音有些涩,桃花眼勉强挤出一个笑意。
雁儿没看出来他的不对,反而被他语调里假装出来的惊叹弄得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呀……我一个朋友教我的。”
邢遮尽和宋庭誉的思绪都被牵动了一些,在她提及的“朋友”字眼里,不可避免地缓了下神。
冥冥之中,他们都觉得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
“朋友?”邢遮尽状似无意地问出口,片刻后似乎感慨。
“没想到这烟花之地还有懂得文学之人……不知是哪位姑娘,本公子倒是很感兴趣。”
雁儿作画的笔一顿,脸上露出了一点迟凝,还是软软道:“他……不是姑娘。”
邢遮尽的眉稍稍压了压,眼神也在不着痕迹中变暗了些。
雁儿看见他没有打算止步的询问,不由地扣了扣手指,断断续续后开口。
“他是前些年才被妈妈收留进浮妄楼的,与我不同,并不是这风尘之人,所以……您提出的邀见,恐怕不行。”?
雁儿的话让屋中二人都一怔:男子、几年前入楼的节点、擅长的诗画……
种种迹象,让人无可自抑地联想到大堂中央,千饶唱曲时,背后短暂出现的字画。
庚子之变的文字狱,探花郎的苍月毫……
“对。”雁儿应声,终于感觉邢遮尽的语调有些异常了,有些想要转换话题的意思。
“两位公子,你们想要题字吗?”她又将问题抛出。
邢遮尽查询到关键的线索,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沉迷须臾便又弯眉眼。
“题啊。”他爽声:“不过,本公子想叫你说的那位朋友来给我们提提。”
雁儿闻言,杏眼闪了闪,脸上尽是为难之色,她的樱唇轻启,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邢遮尽及时打断。
“姑娘不必着急拒绝,本公子只是想要叫他来题题字,别的什么,自然不会强求……”
话语委婉至此,雁儿再拒绝,就显得不识抬举了,她的眼神波转,回旋在四处,似乎想从哪个地方抠出一个推脱的理由来。
“可是……”
邢遮尽间她百般不顺,心中对那位“朋友”的疑虑更加锤定,他的唇动了动,身上的气场也不觉压下,方待继续逼迫,衣袖却被不轻不重地带动了一下。
此间,宋庭誉一直被他按着头无法言语,如今表现出松动,邢遮尽立时想起的,却是对方的薄凉的眼神。
他的话语滞住,手也僵了一些,没有将人松开。
直待宋庭誉伸手拉扯他的力度大了些,身体若有如无地表现出了一点颤抖。他才蓦地意识到不对,压迫感骤然转变为焦灼,松手低头,望向对方。
宋庭誉恰在此时也抬头,心中畏惧而出的冷漠和恨意并没有出现在那双丹凤眼中,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迷离和痛苦。
宋庭誉的脸色很白,却又在某些地方泛着不正常的绯色,薄唇微微颤抖,吐出一个气音。
“我……”
邢遮尽脑中警铃大作,心跳极为迅猛地跳跃起来,宋庭誉重复着“我”字,却说不出别的话,眉目间的川形清明地昭示出他的不适。
“……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