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在手上一顿,四王爷在软塌上转了头:“你说谁拿了一甲第二?”
官常喜滋滋地道:“是禁军统领曹恒的公子。”
四王爷起了身,把茶杯放到案几上,换了衣服。
官常跟在后面转悠:“王爷,当初游湖的时候,您不是要夏大人让他中举?如今这不是大大的好事……”
四王爷扣着衣扣,沉默不语。
官常正高兴着,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夏大人关在贡院里,居然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就把王爷交待的事办了,要是王爷那时多拜托给他几个人,不就万事不愁……”
四王爷忽然转身,把官常吓了一跳,话头顿时止了,四王爷垂了眼睫,再抬起时又是无悲无喜的模样,柔声道:“备轿,去兆尹府……”
官常忙应了一声,退下去办,还未出门,只听见身后四王爷又道:“罢了,还是去礼部。”
官常回头行礼,见四王爷衣扣只扣了一半,呆呆地站着,仿佛在想什么心事。
轿子抬到礼部,四王爷下了轿,礼部大小官员忙跪了。四王爷扶起一个身边的:“你们尚书大人呢?”
那人苦着脸:“尚书大人哭着回家了。”
四王爷没在意:“那侍郎呢?”
那人脸更愁苦:“侍郎大人也哭着回家了。”
四王爷终于皱了眉:“怎么回事?”
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那人哆嗦了一下,四王爷也哆嗦了一下,循声望去,一只开着屏的花孔雀正靠在门栏上笑盈盈地望着他。
季慕之鸟袅娜娜地飘过来:“小四,今儿怎么想起来来礼部啊?”
那调子跟青楼里老鸨的一句“大爷,今儿怎么想起上我这某某院啊”一模一样。
四王爷忍着也哭着回家的冲动,笑眯眯地道:“学生来看看秋试的卷子。”
季慕之转身就往里走:“来来来,区区也正看到一半。”
四王爷跟着他走到卷房,见卷房被他“看”得乱七八糟,满地都扔着试卷,苦笑了一下,一边动手收拾,一边匆匆过目。
季慕之递过来一份:“这是一甲第二名曹小公子的试卷。”
四王爷不动声色地接过,季慕之微微一笑:“其实……是京兆尹,夏清源的试卷。”
四王爷打开试卷的手一顿,抬眼笑道:“何以见得?”
季慕之一把合香扇在手上慢慢地打转:“一句千层意,品之不倦,读之不厌;策论知天下,无一句不有理,无一条不可行……”他抬头看了一眼四王爷,“若当今还有第二个人做得出这份卷子,此人归我,江山有福,此人在敌,天下即祸。”
夏清源正在兆尹府看多日积下的卷宗,正看到兴头处,日光却忽然少了一块,抬起眼来,正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
“十七王爷。”夏清源收了手上的东西,皱了皱眉:“何事?”
十七王爷大剌剌地往桌上一坐,挑起了夏清源的下巴,笑眯眯地问道:“你是何时做的那份卷子?”
夏清源也不否认,道:“就在秋试第一日,油灯泼身,沐浴更衣的时候。”
十七王爷想不到他就这么承认了,一时间愣了一愣,夏清源已脱开他的掌握,起身去逗弄窗外的喜鹊。
十七王爷微微一晒:“别人三日的试卷,你居然只花了三刻。”
夏清源取了一把松子,摊在手上,任那几只喜鹊啄食。
“每年喜鹊扑灯,都是你做的?”
夏清源慢慢道:“喜鹊并非扑灯,是去吃油灯里的松子。听铜锣号令,有时辰时去吃,有时未时去吃,今年,是午时。”
四王爷握着卷轴的手渐渐收紧,面上依旧淡若春风:“誊录前的原卷在哪?是不是夏大人的笔迹,一看就知。”
季慕之从脚边挑出一份,递过去:“不是小源源的笔迹,区区反复对过,倒是曹小公子的笔迹。”季慕之偏了头,合香扇敲了敲脸颊,“他就算写好了卷子,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可能送与曹小公子去抄。”
四王爷接过原卷,展开来匆匆扫了一眼,低下头道:“他过目不忘,一定是巡视时看了曹小公子的卷子。”
十七王爷跳下桌子:“你又是什么时候学了曹小公子的笔迹?”
夏清源无所谓地挑一挑眉:“就在巡视考场之时,看了一眼他写的卷子。”
十七王爷凝视着他,大笑起来:“源源,传言说你过目不忘,居然是真的。”
他走近了两步,笑得愈发开怀:“源源,舞弊可是重罪,你为何就这么告诉了我?”
夏清源目光隐隐有了几分嘲弄,轻笑道:“说与你听又怎么样?”他一把松子已经喂完,收回了手拍了两下,回身道,“你纵然全都知道了,又能奈我何?”
十七王爷脸色微微一变,窗外吃食的喜鹊“哗啦啦”四散飞走。一只吃得多些的,还未飞过屋梁,忽然双翅一颤,“扑通”跌到地上。
季慕之望着这一地狼藉,寻了个卷子多的地方垫着坐下,委屈道:“枉费区区辛苦布置,到头来却还是让他赢了一局。”
四王爷沉默了片刻,道:“不是。”他下意识地笑了一笑:“他……我交待他只须曹小公子进三甲即可,若不是你突然出现,逼得紧,他又怎会亲自代笔,让那人取了第二名。”
四王爷又展开那份原卷看了一看:“你喜好奢华之物,一进内院,用徽州一品墨取代了湖州三品墨,他秋试前一日连夜出了内院,恐怕就是去寻与考生相同的墨。”
季慕之倏然抬头:“他出过贡院?贡院外禁卫军每两个时辰换一次岗,他又没有了武功,如何能出去?”他话音忽然一顿,脸上第一次露出惊讶神情,“莫非……”
四王爷面色微微一沉。
十七王爷低下头,细细地望着夏清源:“我还有一问。”
夏清源直视回去:“我如何出的内院?”
十七王爷笑道:“不错。若是以前的你,禁卫军自然拦不住,现在嘛……”
夏清源有些不耐烦,打断他道:“自然是禁卫军放我出去的。”
十七王爷不禁一怔:“你……”他失声道,“禁卫军乃直属皇上的亲卫,你居然也安插了人进去?”
其实秋试的副考官从内院里无声无息地出来,又无声无息地回去,又怎是只安插了人那么简单。
十七王爷半晌说不出话来,来回踱了几步,心绪才渐渐平和。
他回过身来,望了夏清源一眼,忽然轻轻一笑:“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他慢慢道:“那就是为何当日你连夜出了内院,王兄会一问三不知。”他停了一停,玩味道,“他不是不想知道,他是不敢。”
夏清源眉心一蹙。
十七王爷眸光流转:“他怕一旦他知道了你究竟有多少势力,多大本事,他就再也……留不得你。”
第 11 章
热闹了十几日的早朝今日格外安静。
两列文武外加最上面那个皇帝主子,百来双眼望着那大门口,看见一身红色官袍的京兆尹大人,心情无比憋闷。
再看见京兆尹大人身后扭进来的花孔雀,光只憋闷两个字已经无法形容。
当看见花孔雀大人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模样,还有两个来月的秋日时光仿佛一刻间“刷刷刷”飞去,直接进入腊九寒冬。
太傅大人抹一把辛酸泪:这是造了什么孽哦……
今日正是殿试,除了一甲头名的卫然突然生了痢疾,不能上殿,其余的考生都进了大殿,扑通通跪了一地。
夏清源看了一眼,前些时举报试题泄漏的那个周全忠也跪在里面,他又换回了初次见面的时候穿的那身蓝衣裳,看来是只有这么一件没有补丁的,遇到重大的场合都是穿它。
两三个时辰的殿试下来,一甲二名的曹小公子被踢到了最后,倒是三名的周全忠应对合宜,被亲点了头名状元。
皇帝当庭拟旨,正要宣布,礼部一个官员匆匆忙忙地上殿,跟礼部尚书说了几句话。礼部尚书脸色大变,跪禀道:“皇上,这周全忠不能做状元!”
这一下满庭皆惊,皇帝问道:“怎么回事?”
礼部尚书抹了一把汗回禀:“微臣失职,未能彻查秋试名单,这周全忠六年前中了秀才,但其后屡考不中,一直都未考取举人,本来没有资格参加殿试,都是微臣失察……”他重重磕了个头,“好在秋试考中之人礼部都要重新核查其资格,这才不至于犯了大错……求皇上明鉴!”
皇帝皱着眉看向周全忠:“他所言可属实?”
周全忠一身衣衫已吓得全部湿透,伏在地上哆嗦着不能言语,听到皇帝问,又不敢不答,勉强抬起头来,神色间尽是张皇。
“刚刚策问对答,明明是状元之才,怎么连个举人都考不中?”皇帝嘟囔了两句,一挥手,“那拖下去吧。”
“等一等!”看两个侍卫上前抓他,周全忠惊得大叫,向殿上爬了两步,磕了几个头道:“求皇上给小人一个机会!小人愿效仿京兆尹,斗文于潇湘楼!”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都倒抽了口气,一齐望向夏清源。
潇湘楼,北临卞水,自古是以文会友的胜地。
夏清源斗文于潇湘楼,在开永十六年。
当年文宰星逝,武相离宫,边疆形势险峻。夏清源武功尽废,遂弃武从文,参加科举,一举夺魁,封京兆尹。
他从未参加过科考,不但没有举人头衔,就连秀才也不是。为平疑义,夏清源奏请天听,于重阳节后开宴三日,广邀文人学子,论辩于潇湘楼。
其时天下举子正为秋试聚集卞京,更有雅士隐者不远千里前来。三日间夏清源独坐潇湘楼上,从诗词歌赋到天下大势,从烹茶煮酒到书画琴艺,来者万千,竟无一人能胜。
昔年江南第一才子败而归,叹曰:“潇湘楼,以文会友在此楼。此番入了京兆尹,再无颜登潇湘楼。”
潇湘楼自此,再不论诗。
周全忠此话说出来,满殿鸦雀无声。寂静中季慕之掩唇一笑:“甚好,甚好。”
武相既然开了口,皇上果然下令,于潇湘楼开宴,三日内若能得天下举子信服,便赏赐周全忠状元之衔。
夏清源独坐在书房内。
他刚刚沐浴,宽袍缓带,只在腰上轻轻系了一个结。
夏清源的心情似乎很好。他手上捧着个书卷,嘴角微微含着笑。
后院里仿佛有什么在打架,“乒乒乓乓”甚是吵闹,不时还夹着几句哀号,夏清源听见了,笑得越发开怀,唇角都能开出一朵花来。
史言蹦蹦跳跳地从外面跑进来:“大人,大人!”他浑身是汗,兴高采烈地道,“你不去看看么?潇湘楼可热闹了!”
他话说了一半,也听见那声音,疑惑道,“大人,后面……是十七王爷?”
夏清源放下书笑眯眯道:“是。还有我新养的两只小花猪。”
史言额角一跳,心想这王爷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大人,默默哀悼了两声,便丢到脑后,跳到夏清源旁边坐下,接着道:“大人,那周什么真了不起,这几天一直都没有输!”
他凑过去:“听说大人当年也在潇湘楼斗文过?”他吊起一双眉毛,谄媚道,“大人真了不起。”
夏清源闻着他一身汗味,居然没有不快,道:“你不是一向只崇拜大侠客大英雄,怎么突然对文感兴趣了?”他微微一笑,“《中庸》抄完了没有?”
史言两片眉毛立刻垮下,期期艾艾地哼了两声,把这话题带过去,道:“我爹什么时候来?”
夏清源也不追究,算了算日子道:“该来信了。”
话音刚落,窗外“咕咕”两声,一只白鸽飞了进来。
夏清源露出喜悦表情,伸出手掌,那鸽子便飞了上来。
夏清源打开鸽脚上缚着的纸筒,一摸居然是空的,脸色沉了沉,无奈唤道:“张伯,把信拿来。”
张伯挥舞着信笺腆着脸进来,道:“老奴不是看大人每次读史公子的信都笑容满面的,想看看是些什么内容嘛。”
夏清源狠狠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还不拿来。”
不舍地递过,史言伸手抓了去,一打开,却是一幅画。
不仅是画,还画得稀烂。
中间一个大元宝似的形状,上面画了一大一小两个长方块,下面一堆圆圈,最边上那个圆圈里面还有很多芝麻样的小点。
史言噘着嘴道:“这写些什么?爹怎么写信还这样莫名其妙的。”
夏清源接过看了看,笑出声来,道:“他人在昆仑。”
张伯笑眯眯吹捧道:“史公子的信,还是只有大人才看得懂。”
史言一脸不高兴,夏清源给了张伯一个白眼,安抚道:“你爹既然去看昆仑论剑,恐怕一时半会来不了。你好好学字,等他来了,也好帮着他。”他唇边不自觉勾了一勾,“他大字不识一个,居然也要学人写史,也只得靠你了。”
史言听到“只能靠你”,胸膛不觉挺了一挺,想了想话题又绕了回来:“大人你真的不去潇湘楼看看么?今日可是最后一天啦。”他嘿嘿一笑,“大人不会是怕长江后浪推前浪,去了赢不了丢面子吧?”
夏清源微微一笑。
史言像被针扎了一样立刻蹦了起来。
夏清源柔声道:“知道就好,去写《中庸》,不抄完十遍不许吃晚饭。”
史言耷拉了脑袋,张伯偷偷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
夏清源眼也不抬,又柔着声音道:“张伯去看着他,他写不完,也不能去吃晚饭。”
张伯笑声顿时卡在喉咙里,憋得老脸又青又红。
一老一少灰溜溜颓丧着出去了。房门开了又关,带起一阵轻风将那张信纸吹飞起来。夏清源抬起脸,微微笑了一笑。
“‘昆仑山巅,武林论剑,遥想当年君持长天琴秋水剑,傲视群雄,如今此情不再,想来怎能不唏嘘落泪。’”
这是那乱七八糟的图画上未尽之言。
夏清源站起身来,高声叫道:“张伯,把我的琴拿来。”
潇湘楼,三层小楼,琉璃为瓦,梧桐为梁。
秋日高爽,苍天悠远。此时夕阳西下,一缕金色光芒洒在金玉雕栏上,卞水在它背后翻腾,透着一股出离尘世的味道。
潇湘楼前有一幅对子,写得是:梧桐引鸾至,从此不论诗。
周全忠就坐在第二楼上。三天论辩至此,他显得有些疲惫,眼中却散发着灼灼光彩。
此时,正是在比琴。
周全忠弹着一首名曲《夕阳箫鼓》,他此时穿的是一件灰衣,肩上领口补丁落补丁,眉目间却神采飞扬。琴声时而激越时而温文,一时间仿佛花开万里,明月随人。
先还有几人随着他弹,渐渐地琴声都低了下去,不自觉地仰着头听他的琴音,如痴如醉之间,不知从哪里传来“泠泠”两声。
随后琴音缓缓响起,却是一首《小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