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慕之看得心花怒放,将他一只手轻轻握住:“你是不是来找区区要考题?附耳过来,区区说给你听……”
身后礼部侍郎一把抱住季慕之:“使不得啊武相!”
季慕之瞪了他一眼:“什么使不得?你难道看不得区区有个新欢?区区在山上七年,见到的都是老秃驴,好不容易下山逮着个白净的,你还不让?”
礼部侍郎顿时石化,季慕之还没说完,用食指轻轻一抹眼角,“区区容易么?苏紫……苏紫他过世七载,区区……”他一手还握在那周全忠的手上,另一只手拉过礼部侍郎,“就是苏紫有知,也一定会赞成的……”
礼部侍郎浑身抽搐了一下,仿佛季慕之的手是一只火钳,他一双眼顿时蒙了层水雾,可怜兮兮地挨个把同僚瞅了一遍。
四王爷被他看得于心不忍,一伸手把季慕之接过来,道:“季先生,他好像有话要说。”
季慕之撇了撇嘴,回头去看周全忠,那蓝衣青年方才听到“考题”两个字,顿时乱了章法,全身抖得厉害。此时哀哀凄凄地抬起头来,咬一咬牙:“武相,小人……小人实在冤枉啊……”他从包袱里掏出个画轴,抖抖索索打开。
画上桃花盛放,一人躺在树下,衣衫半解,扬眉淡笑。
寥寥数笔,画出那人万种风情,皆在眉梢。
四王爷静默了。十七王爷静默了。夏清源静默了。只有身后礼部侍郎“噗”得一声,喷了一手鼻血。
周全忠忙不迭地解释:“好几日前,小人所住的客栈就有人私下里兜售此物,小人一时脑热……”
季慕之打开合香扇,掩了半边面容,千娇百媚道:“无妨,无妨。区区被人画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要是喜欢,区区还能多送几幅更好的给你。”
十七王爷怒:“季先生,不是这个问题吧……”
“嗯?”季慕之眨巴了两下眼,“嗯……这眉画得不像,区区的眉更细更好看一些……”
四王爷无力,努力启发:“先生,这画……”
“这画什么?”
十七王爷翻了个白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这画不就是今科的试题么?!”
季慕之嫣然一笑,合香扇“啪”得收回,抵在唇上:“区区知道。区区就是想让别人再说一遍。”
一直沉默的夏清源抬起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周全忠,仿佛要在他身上看出个洞来。良久轻轻一笑,道:“你回去吧。今日还有考试,你好生准备。这画暂时寄放在贡院,不干你事,勿要多心。”
他话说完,目光又在那蓝衣青年身上转了一圈。夏清源走前几步,接下那副卷轴,对季慕之道:“先生,依学生看,此事只怕要移步内院一叙。”
那边周全忠叩首退下,其余一干官员移到内院。一番探讨下,试题泄漏,原来印制好的题纸全部废弃,只能立刻重新制版。至于新的试题……
武相大人望着桌上摊开的那幅惹祸画像,玉手一挥:“就考‘桃花’吧。”
试题印好已是巳时,贡院外考生排了长队,叽叽喳喳议论不休,连皇帝也惊动了,移驾过来看了好几次,听说改了试题,欢喜之,听说改成了“桃花”,转头揪着小院子嚎哭之,顺便又扯了扯地下的先皇和其实不在地下的太傅。
待到万事皆备,四位主副考官重新理好了朝服,上马走到龙门主持开闱。随后贡院打开,考生一一搜身入场。
夏清源就站在门口,见周全忠已换了套衣服,想必原来那件又是露水又是泥土,已然穿不得了。谁知这新换的衣服比原来的还要旧,袖口还打了个花补丁。
周全忠见了他,局促不安,拼命按着袖口,不想让他瞧见。这么一来倒惹得搜身的官员起了疑,扯着周全忠的手臂硬要掰开来看。
两个人闹将起来,后面等着的举子都看了过来,周全忠红了脸,越发不肯放手,只急得要哭。
四王爷本已要进贡院,听到争执回身看了看。夏清源眸光飘去,向他轻轻点了一下头。四王爷便走过去,握了周全忠的手腕,将他袖子往上一撸,盖住那块补丁,给官员看了,道:“这样可行了?”
周全忠一张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微不可闻地道了声谢,扯了包裹一转身跑进去了。
夏清源不动声色地瞧着,又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后面的举子,找到曹恒的那位小公子,便转身进了阁。
四王爷一直跟在他后面,等两人走到清静处,夏清源停了脚步,回身问道:“探出来了?”
四王爷点头:“那人一介书生,并没有武功。”
夏清源低头细细想了一想,忽然又道:“王爷今日怎么起晚了?”
四王爷苦笑:“十七拿了你的迷香,一时不慎着了他的道。”转念一想,又问道,“那时他明明和本王一起,为什么他会没事?”
夏清源“哼”了一声:“那是龙啖香,效力虽强,中了一次就生了免疫,短时间内不会再中。”
四王爷道:“他不惜撕下面皮用迷药对付本王,也不知今晨到底做了些什么?”
夏清源凉凉一笑。他仰起头来,面前正是用来存放题纸的舒敏楼。
“若不是季慕之临时改题,这楼此时已是火海。”夏清源勾了唇角,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封平王一向肆意妄为,他以为我昨夜已传了试题出去,不惜闹个玉石俱焚也不肯让我先赢一局。”
四王爷沉默了片刻:“你昨晚并没有传试题出去?”
夏清源随口道:“那试题是假非真,传它何用?”
四王爷脸色愈加肃穆:“你……你又怎知试题是假?”
夏清源眉头一皱,向四王爷望去。那一双杏眸清清冷冷,仿佛有些什么一瞬而过。
四王爷心头忽然浮上一丝懊悔,正要转些别的话题,只听得夏清源闷闷答道:“季慕之……绝不会用‘有美一人’来做题。”
第 10 章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青衫的青年回过身来,一只袖子还被抓在那彩衣的青年手里。彩衣的青年似乎有些慌,有些恼,一双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一眨眼,一松手,他就要走了。
青衫的青年轻轻地笑了。
明明开口调戏的是那个人,当着那文武官员的面,念起了“野有蔓草”,自己还没有说什么,只不过掉转身走了出来,那人反倒做出这等模样,好像还是自己负了他。
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偏偏看着那人狭长跳脱的眸,心里面千回百转,终于开口: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二十四年前,文宰苏紫初遇武相。
秋日天高气爽,贡院里只闻得埋头书写之声。夏清源和季慕之巡视考场去了,四王爷坐在官座上,与其说是监考,神思却有些渺渺。十七王爷歪在一边不停地和礼部侍郎说着悄悄话,四王爷无心去听,却见着礼部侍郎面皮越来越红。
四王爷心里倒没有浮现出该有的思绪,第一个反应是:莫非礼部侍郎竟是十七党?后来想想礼刑兵三位侍郎号称京师三宝,一向是不管窗外风雨事,一心过着自己的太平无忧日子,便也觉得是自己多心,讪讪作罢。
大概是十七王爷调笑得过了,礼部侍郎终于一扭身,借着去找京兆尹的名义跑了,十七王爷百无聊赖,反向歪过身子来调戏自家兄长。
“王兄……”
四王爷笑眯眯地回头:“何事?”
十七王爷做出哀怨表情:“小弟一事不明,望王兄明示。”
四王爷便陪着他扮兄友弟恭:“十七但说不妨,只要是愚兄知道的,一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十七王爷以手支颐:“那美人图是怎么传出去的?”
四王爷笑道:“愚兄还正想问十七。”
十七王爷叹了一口气:“果然如此。既不是我,也不是王兄,不是源源,那就只能是季先生自己了……”他装摸做样抽泣了两声,“王兄,季先生这步棋走得甚妙啊。十日前父皇那么不经意地一问,天下皆以为我们得了试题。外面多少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等着,又谁知这试题根本传不得。”
四王爷安抚地去拍他的背,正听见锣声一响,提醒考生已过去两个时辰。
随即“哗啦”一声,两个王爷一齐望去,号房上悬着的灯油洒了,夏清源身上满是油污,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礼部侍郎正站在他身边,手舞足蹈地在说些什么。
两人忙赶过去,礼部侍郎还在说:“这贡院的灯油都是孔庙长明灯里求来的,每年秋试,都会有喜鹊来偷油吃,但是每次都没泼着人。夏大人刚走到此处,就有喜鹊扑灯,岂不是一个极好的兆头……”
夏清源一抬袖子,灯油顺着动作流得满袖都是,他脸色越发沉,忍着没有发作,客气地道:“这里劳烦侍郎大人和两位王爷了,微臣去沐浴换衣,片刻就回。”
十七王爷眼睛一亮,正要开口,夏清源倏然回身,道:“十七王爷还想在微臣房前再站上一时半刻?”
十七王爷难得的红了红老脸,悻悻笑了两声。
夏清源慢慢叹了口气,忽然微微抬头,笑了一笑。他眉目如描如画,此时一笑,一身锐色霎时消散,留下一段妩媚盘桓在眼角眉梢,他拖长了音诚诚恳恳地道:“那就望王爷好自珍重,莫误了我朝人才。”
十七王爷被这一笑笑飞了魂,一掌拍在旁边号房的桌子上,把那桌后的举子吓了一跳。十七王爷哑着嗓子:“好好写,啊,都好好写。”
怕还是不够,攥着人家的肩膀又摇了摇。
夏清源禁不住又是一笑,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那一身大红官袍裹着瘦弱的身躯一路而去,十七王爷傻傻地目送,等着那大红身影看不见了,却立刻回了身,踩了号房的桌子,将那油灯细细查了一回。白日里尚未点灯,十七王爷凑过去闻了闻,直唬得礼部侍郎又蹦又跳,抱着他的腿生怕他有个闪失。
十七王爷跳将下来,四王爷投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怎么?十七弟发现什么不妥?”
十七王爷呵呵笑道:“油还是灯油,鸟也是凡鸟,只是泼得是夏清源,就算什么也发现不了,也定是有哪里不妥。”
他望了一眼夏清源离去的方向,唇边浮起淡淡浅笑,长声吟道:“海棠不惜胭脂色,偏立满天风雨中。”
万寿庄的方老板近日里心情很是跌宕起伏。
夏大人成了弱柳公子,和十七王爷斗得不亦乐乎,赌坊里生意兴隆,大喜。
京兆尹大人笑眯眯地来了一趟,百万的豪赌一下从滔天大火变成了蜡烛上的小火苗,被夏大人两指一掐给灭了,大悲。
豪赌没了还被抓诈赌,千里迢迢被支使去两广接难民,大愁。
难民刚接到,圣上忽然下旨请武相,大忧。
武相请来了秋试开始了,谁中谁不中,赌坊里赌得又是昏天黑地,大乐。
待到今日放榜,方老板望着那榜单,一颗小心肝如同搁进了街头老姜叔家的调料铺。
方老板捏着那榜单的小抄一步三摇地晃进万寿庄,一干人早就等得两眼望穿,一见到他满屋子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问:
“谁是头甲?肯定是江南才子柳随风!”
“不是不是,柳随风哪有钱塘杜子俊好!”
“都不是,柳随风爱写酸不溜丢的诗,杜子俊就画花前月下的画,哪比得上京城崔公子有见地!”
一群人吵吵闹闹,都向着方老板:“头名到底是谁啊?”
夏清源跨出贡院,空气无比清新,刚呼吸了小半口,一抬眼刑部侍郎卫小可眼巴巴地蹲门口守着。
夏清源见了礼:“侍郎大人寻我?”
卫小可扭捏了一下:“夏大人,听说今儿放榜,我家胞弟也参加秋试,我想来问问……”
夏清源道:“侍郎大人,所有的试卷都是誊录过,糊了名的。而且考卷是主副考一起改的,有没有改到令弟的卷子,哪份是令弟的卷子,我并不知道。”
卫小可点着头:“是是是,我逾越了。”
礼刑兵三位侍郎做了八、九年的侍郎,比夏清源还早些入仕。夏清源便客气道:“大人才学横溢,想必令弟也是高才,侍郎大人不必过分担心。”
卫小可咬了咬牙:“实不相瞒,我来,并非是要给弟弟谋个名次,而是希望大人让他落了孙山。”
夏清源微微一怔,抬眼道:“侍郎大人……”
卫小可敛着眉站着,道:“夏大人……”他咬着牙道,“这官场,你当年逃过,你当懂我……我胞弟天真烂漫,空想光宗耀祖,他哪知这个时候……”他犹豫片刻,终于抬头直视了夏清源,“风已满楼,大雨将至,是不是?”
夏清源沉默了片刻,微微笑道:“侍郎大人多虑了。”他顿了一顿,“令弟的文章是何内容,大人可知道?”
卫小可愣了一愣,两眼一亮,赶忙道:“我胞弟才学平平,但最喜欢背诵文章,此次当是又多拼西凑了些名家文章……”
夏清源低头想了一想,莞尔一笑。
“夏大人?”
夏清源抬起脸,忍着笑道:“恐怕我帮不了大人了。”
“这怎么说?”
夏清源一本正经,慢慢道:“令弟抄谁的不好,偏偏……抄了季先生的……”
方老板把那榜单小抄“啪”一声抛在桌上,众人一阵哄抢,好不容易谁抢着了,跳到桌上展开,一念,傻了眼道:“这卫然是谁?居然得了头甲,听都没听说过啊!”
下面众人都是不解,探讨良久,终于有一个一拍桌子叫道:“是抄百家的卫小公子,刑部侍郎的弟弟嘛!”
卫小可急得团团转,抓着夏清源道:“夏大人,你说这可怎么办?”
夏清源摇了摇头:“就在大人等我的时候,榜单都贴到东华门了,就算要更改也来不及。好在还有殿试。”
“殿试……”
夏清源轻轻笑道:“进殿试者,无论成绩,皆可有个一官半职,除非……”他向着刑部侍郎靠近了些,关切道,“令弟不是得了痢疾,起不来床了么?”
卫小可张大了眼,恍然大悟,低头就要行礼,夏清源暗地里伸手扶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秋风绕着他的发梢旋了两圈。夏清源眉尖微微一动,慢慢道:“大人,命在人,不问风雨。”
榜单的小抄在众人手上传了一圈,都望着那桌上金灿灿银晃晃的赌钱,方老板打圆场道:“算了算了,不赌头名,还能赌个第二第三不是?”
万寿庄里这才又有了几分生气,众人一起去看那榜单……
寂静良久,一人狠狠将榜单往地上一扔:“爷爷的,曹恒的小公子居然能拿了第二,猪都长翅膀能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