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间仿佛记起许多事,纷繁的记忆铺天盖地,如昨夜的大雪一样迷蒙了视线。唯一清晰的,是那个白衣的少年牵着他的手,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
他甚至没有时间去看一眼那少年如今的脸,有没有悲恸,有没有惊惶。
腰间一紧,他倏然回神,眼前那护院的面目又迅速远去,背上贴着某人的胸口,他听到心跳如鼓声隆隆。
夏清源闭了闭眼,叹息出声:“陈凌……”
陈凌左手环着他腰,退到窗口边上。他的剑落在两人方才站立之地,右手手掌鲜血淋漓,伤口之深,可见白骨。
夏清源侧头一望,刑部侍郎和太傅正逆着人流冲进楼来。他急速地环视场内,那护卫一击不中即刻退走,已不见了踪影;四王爷手腕还在流血,并未见大伤;严太师的独女缩在角落,看来也无大碍。
四王爷也正望着他,两人视线一对,夏清源心中一跳,低下头道:“陈凌,你不该现身出来,我们快走。”
身后那人应了一声,仍旧用左手环住他,翻出窗口。
两人急行了半刻,身后隐隐传来呼喝和兵甲之声。夏清源回头望了一眼,却是曹司马手下的禁军。
他咬一咬牙道:“出城。”
陈凌一声不吭,折了脚步。
陈凌的右手一直在滴血,身后血迹蜿蜒一片。奔走间无法止血,夏清源握住他的右手,撩起衣摆接住血迹。转眼间衣摆也染得鲜红。夏清源皱了一皱眉,低下头去,张口含住他的手掌边缘,伸出舌尖去舔他的伤口。
陈凌身子猛的一颤,左手一松,险些将夏清源丢下去。他随即回神,急急地把人捞回来,紧紧搂在怀里。
醉红楼里乱作一团。
赵凤玉望着夏清源和陈凌离开的窗口,心头一片纷乱。
那仿佛看透世情般始终淡漠冷静的青年焦急地向他跑来,让他放手。
“清源……”
赵凤玉喃喃念出声来,胸中却猛然一痛。
是了,不能再叫他“清源”。自从七年前红叶烧红了碧空,那青年在他面前屈了膝盖,他便再也没有资格唤他一声“清源”。
他抬起眸,禁军已经赶了来,刑部侍郎和太傅也前来拜见他。他眼光忽地触到角落里缩着的素衣女子,赵凤玉心头一动,仿佛那女子是个极重要的人,恍惚间他却想不起她重要在哪里。
周遭人声纷纷扰扰,他垂下眸子,再抬眼时又是温和尊贵的文和王。他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走到那女子身边。
女子尚在惊惶之中,瞪大了眼看他靠近。赵凤玉蹲下身子,温柔地注视着她,道:“你还好么?”
他伸出手道:“刑部侍郎在这里,想必会尽快查明详情。我先送你回去吧。”
那女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脸,她呼吸渐渐平和,眸中也带上灵动的光芒。她点了点头,将手放到了他的手上。
“姑娘,你住在什么地方?”四王爷问她。
女子眨了眨眼,道:“临水小院。”她低下头蹭了蹭脚尖,“还有……”
“嗯?”
她小小声道:“我不叫姑娘,我叫素素。”
赵凤玉带着严素素踏出醉红楼,他张开右手,点燃一支烟花。严素素仰头去望,好奇道:“现下正当午,放烟花看不见的呀。”
赵凤玉微微一笑,道:“有些人能看见。”
他亲自拉开轿帘,严素素却回头道:“是给刚才那个月白衣裳的公子看的么?救他走的那个人,是他的护卫?”她眼波闪动,兴高采烈道,“他是个很大的官么?”
赵凤玉眉梢轻轻一颤,敛了笑容,淡淡道:“上轿吧。”
此时同一片碧空之下,夏清源和陈凌正在亡命。他二人已出了城,追兵依然紧紧跟在后面。护城河水声滔滔,也掩盖不住身后急急的马蹄之声。
夏清源急急地回头看了一眼,道:“陈凌,你会不会水?”
“会。”
夏清源反手抓住他:“下水!”
护城河水势湍急,陈凌将夏清源移到胸前抱住,深吸一口气跳下河去。他们一落到水中,立刻就被卷出几丈远。
禁军纷纷停在河边,曹司马策马而出,他望着水中两个人,面目阴沉地抬了抬手。
陈凌惊道:“他们要放箭!”
夏清源冷冷一笑。他一手拽着陈凌,一手划水,始终与河岸不远不近维持着一臂距离,此时开口道:“吸气。”
一排羽箭破空而来,陈凌来不及多想,双手握住夏清源的肩膀,横身挡在他前面。夏清源眉间一皱,抱住他的腰往水里一按,两人一齐潜下水去。
陈凌突然入水,慌乱地挣扎了两下,夏清源拉着他下潜了四丈有余,摸着河壁突出的一块圆石,向右转了半圈。
河下水流忽而一变,壁上开了一个洞口,夏清源足下踏水,拉着陈凌游进洞去。
他们刚一进洞,洞口立刻关闭,光线随之被切断。漆黑中,洞口斜上弯折,夏清源一手拉着陈凌,一手摸着洞壁不断游着。陈凌一开始还随着他蹬水,渐渐便不再动弹。夏清源咬了咬牙,把他往上抱了抱。再游半刻,洞内的水渐渐少了,露出台阶来,也能见到微弱光线。
夏清源把陈凌拖到台阶上,昏暗中看不清陈凌的样子。夏清源低下身子,摸着陈凌的脸,再移到他的脖子上。指下隐隐约约感受到心脉跳动,夏清源稍稍放下心,摸索着把陈凌翻过来,让他胸腹压在自己膝盖上,猛力拍打他的背部。
片刻之后陈凌张口吐出水来,渐渐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声。夏清源双手楼住他腋下,再把他往上拖了几步。
陈凌双脚也拖出水面,夏清源精疲力竭,松开了手,靠在洞壁上。
他呼吸急促,指尖微微颤抖,四肢都泛上麻痹感。夏清源闭上了眼,抱紧了自己。
第 31 章
陈凌醒来的时候,夏清源已模模糊糊地睡着。
陈凌眨了几下眼,渐渐适应了光线,就见到夏清源蜷缩成一团,靠着洞壁浅浅地呼吸。
陈凌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来触了触夏清源的额头。
明明睡着的人突然睁开了眼,夏清源皱着眉问道:“你做什么?”
陈凌赶紧收回手来,他心跳得厉害,只好板起脸来道:“你发烧了。”
夏清源看了他一眼,淡淡指出:“你不会水。”
“我……”
夏清源撑着洞壁站起身,冷冷道:“秋阳客,你不但妇人之仁,原来还自以为是。你以为若是说了你不会水,我就会为了你另找生路么?”
陈凌愣了一愣,道:“若是不会,你为什么要问我?”
夏清源一时语塞,扭过头去,紧走了几步。陈凌还在原地呆呆地看他,夏清源不耐烦道:“还不走?”
借着那一点莹莹微光,两个人扶着洞壁一前一后地走了两三个时辰,终于走到尽头。
夏清源伸手在洞壁上连扣三下,上面立刻传来了回应。洞口被掀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娃向下张望了一下,拍手道:“你们总算回来了!我还怕出了什么事情!”
她缩回身去,搬了个木梯伸了进来,这洞的出口,原来就在“白玉京”的暗所。
两人的衣服都已湿透,一出洞,就去里屋寻了衣服换上。那女娃毫不避嫌,探头探脑地张望。夏清源一拢领口,不满道:“薛无双,风楼的人死光了么?要你一个楼主在这里接应?”
女娃嘻嘻笑道:“你没事,风楼就不会有人死啦。要是你伤个一丝半点,你说王爷会不会要‘白玉京’陪葬?”
夏清源细细地想了一想,回答道:“不会。”
女娃翻了个白眼,大摇大摆地进了屋子,道:“今日醉红楼闹得鸡飞狗跳,所有的客人都被刑部卫侍郎带回去审,你和一个复活了的死囚光天化日之下携手出逃,当真精彩,十分热闹!”
夏清源知道她话无好话,埋着头不去理会,薛无双坐在藤条椅上晃荡着两条退,笑眯眯道:“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茶楼里新话本都写好了,题目就叫做:‘京兆尹徇私救情郎,封平王含泪守空床’。你们没回来的时候我抽空去听了半段,很是荡气回肠。”
夏清源脸色发青,双手一拉,系好腰带,转过身去对她道:“无双,你的易容术能经得住刑部讯问么?”
无双撅嘴叹道:“我听说两广的佳公子孙若盼来了京城,那人是个易容换面的好手,再怎么精妙的易容术,都绝骗不过他。”
夏清源沉吟了片刻,问道,“那腐肌散呢?还存在你这里么?”
薛无双跳起来:“你不是说真的吧?”
夏清源看了一眼陈凌,顿了一顿,开口道:“陈凌,文和王为了保你私换囚犯,今日你现身出来,太傅和卫小可都在,往后势必会被拿来大做文章。此事若被证实,文和王恐会陷入不利……腐肌散涂在你面上,会毁去原来肌骨,新塑五官,你可愿意?”
陈凌点头道:“好。”
薛无双扑上去摆手道:“你可不要贸然答应,先不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腐肌散是苗疆的毒蛊提炼,原来是苗疆用来逼供的。肌肤重生五官移位,可是疼得钻心,多少人生生就痛死了!”
她瞪夏清源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他是为了救你才现身出来,你现在要让他受刑?”
夏清源眉头一皱:“他本来就不该救我。”
他垂下眸子,甩手出门。陈凌赶了几步抓住他手腕,道:“回鸾君,你说不该救你,是什么意思?”
夏清源沉下脸来:“你忘了当初在清风寨我与你是怎样说的?文和王是‘白玉京’的主人,他让你随身护卫,可有吩咐你连我的命也一并护卫了么?”
陈凌怒道:“他没有命令我便该看着你死么?那帮人的动作我看得清楚,他贵为王爷,一死天下大乱,他们未必敢现在杀他,却是真的存了心思要杀你!”
夏清源挣开他的手:“那又如何?”他冷冷道,“陈凌,我救过你一次,如今你也救了我一次,你我之间再无瓜葛。你既然身在‘白玉京’,从今往后,就该只听从‘白玉京’的调遣!”
夏清源咽喉受了伤,血本来已经凝固,此时伤口又裂了开来。陈凌眼睁睁看着他颈间一道红痕又沁出血滴,喃喃道:“你我之间再无瓜葛么……”
他抬起眸来,眼中癫狂,颤声道:“回鸾君,在清风寨你曾说过你会有救星……难道你一直把文和王当作你的救星?”
夏清源面色倏然一变,他伸手捂住咽喉,鲜血顺着指缝淌下手背。陈凌想要去捂,夏清源退后一步,避开了他。
他低下头,一双漆黑眸子掩在长睫之下看不清楚。他淡淡道:“陈凌,你错了……我从未将‘文和王’当作是救星。”
夏清源捂着咽喉推开暗门。
他脊背依旧挺得笔直。陈凌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无双扯了扯他的胳膊,道:“你过来。我要先把你绑起来,免得呆会你受不了疼,弄伤自己。”
陈凌听任她摆布,直到腐肌散涂到面上,仿佛肌肤烧起来的疼痛逼得他低低叫了一声。无双两手停了一停,叹了一口气。
薛无双唇角泛起苦笑,她死死盯着手中的腐肌散,慢慢道:“陈凌,你不要管他是不是也会犹豫,是不是也会难过……他宁愿你信他杀伐果断无欲无情,宁愿你不去想他只是个二十三岁的青年。你只要听从他,跟随他,便不会这样伤心了……”
腐肌散一点点化开涂在面上,火灼的疼痛之中,陈凌闭上了眼。
夏清源回到兆尹府,推开门,张伯正搬个小板凳坐在门边等他,史平和史言一左一右趴在他膝盖上,睡得正香。
张伯睁开眼,张嘴想叫他。
夏清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史家父子。他上前去,从后面抱住史平的背,小心地把他脑袋从张伯身上移开。张伯一手抱起小史言,一手帮着夏清源搀着史平,把一大一小两个人运回房里去睡。
安顿好了,两人退出门去。张伯道:“醉红楼的事情传到家里来,史爹爹出门找了你一圈,没寻着,就抱着小言坐在门口等你,老奴怎么劝都不回去睡。”
夏清源关好门,低着头道:“文和王有没有来过?”
张伯回道,“王府的侍卫奉命来过,看你回来了没有。王爷自己……倒还没有来过。”
夏清源一言不发,转身回了房,张伯一路跟着他。
夏清源进了屋子,回头道:“张伯,你也累了一天,去睡吧。”
张伯摇了摇头,按他坐下,从柜子里找出药瓶,抬起他的下巴帮他上药。
夏清源闭上眼,喉结一动,轻笑道:“原来苏紫也是这样。看见我受伤,一声也不吭,但是一定要亲手帮我上药。”
张伯手一抖,药水顺着夏清源白皙的脖颈滑下去。他低头道:“大公子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不是。”夏清源摇了摇头,“他最不放心的人是季慕之。”他目光有些悲凉,道,“他爱了季慕之十八年,却有十七年在想办法让季慕之习惯没有他。他知道他命不长久。”
他顿了一顿,道:“我也有一日会死。”
张伯手中的药瓶轰然落地,他“扑通”一声跪下来:“大人,你可莫说这样的话。”
夏清源笑了一笑:“季慕之说我心思深沉,算无遗策。世情诸多繁复,人心万般难测,谁能够真的算尽一切?可是我时间不多,我不能错。”
他低下头来:“今日,我却做错了一件事情。”
“醉红楼里,王爷遇刺,陈凌要救,千钧一发之时,我却叫陈凌不要出来。”
张伯急道:“那是因为……”
“因为行刺王爷的是太子的人。那使弯刀的,是大理段青衣的贴身护卫,叫做谢雁。太子还需要四王爷在京里和十七王爷制衡,段青衣只为逼出陈凌,绝不至于下杀手。”
“那……什么地方不对?”
“是陈凌。”夏清源低低叹了一声,“‘白玉京’的一楼楼主,却将我的命令看得重过了王爷的性命,又将我的性命看得重过了他的命令。”
他站起身来,推开窗户。初冬寒冷的夜风灌进屋子里,吹起他一头青丝。夏清源伸手拢了拢自己的发,淡淡道:“我早就知道,终有一天,他不能再信我。我原本打算让这个时候来得晚一些,结果还是不成。”
夜空无月,星光成河。
夏清源仰头看着。
这样的星河,他曾经见过一次。
那一年季慕之在皇宫内院闲来无事挖陷阱玩,本想坑了文宰苏紫,却一不小心陷住了苏紫的表弟夏清源。
那时赵凤玉就在他身边,伸手想拉住他,却连自己也跟着掉了进去。
六岁的孩子和十一岁的少年在陷阱里声嘶力竭地呼叫,谁知季慕之这个天底下第一号的大闲相正经事不做,却硬是将这陷阱做得精妙无比,两个人呼喊到半夜,也没半个人听见来救他们。
夏清源一直记得,那夜有星无月,星辉成河。他在陷阱里哇哇大哭,赵凤玉解开衣扣,将他紧紧包在怀里,他哭声一停,就能听到贴着的温热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