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若盼就挂在十七身上,他敛了眉,手腕一振,鸽子扑棱棱张开翅膀,飞入一望无际的碧空。
夏清源平静地转过身来,与两人擦肩而过。
望着他走远,孙若盼轻轻一笑:“王爷,你飞鸽传书问我人和死物有何不同,就是因为他么?”
十七王爷默然不语,孙若盼凑到他颈边暧昧地道:“冷情冷性陈停雁、玲珑剔透孙若盼,精明算计徐问秋……王爷,天下佳公子可都在你手下,你又何苦非要这一个不可?”
十七王爷低下头来笑道:“这一个……不一样。”
他松开孙若盼,细心地替他扣上领口的盘扣,道:“若盼,他早知你们不是我的男脔,往后,你也不用再在人前和我做戏。”
孙若盼笑容一僵,片刻后才笑着点头:“好。”
十七王爷带着他走了几步,孙若盼忽然开口:“王爷,他和文和王已经相识十八载,此人非池中物,若用不得……”
“本王知道。”
十七王爷打断道。他待三位弱柳公子一向亲和,嬉戏玩闹从未摆王爷架子,此时自称本王,面色也沉了下来。
孙若盼心中一跳,立刻住了口。
十七王爷沉默一阵,道:“若真用不得,本王只能毁了。”
夏清源离开花园后出了门,走西凉街折东,穿过数条小巷,到了“白玉京”的暗所。他拍开暗门,刚刚进去,就看见四王爷坐在屋子里,端着茶杯笑盈盈地望着他。
院落破败,衰草废园,这王爷却硬生生坐出一派雍容气,仿佛身在高堂广殿,面前万千臣服。
夏清源行过了礼,四王爷示意他坐下。赵凤玉飞鸽传书召他来,却不急着开口,看了他一会,道:“你脸色还是不好。段青衣的事还没有了结,孙若盼又突然进京,还有改换朝局的事……就算想为史小公子挑一本心法,你也不必非要选在这个时候。”
夏清源垂着头道:“他已经十岁。我本该再早几年就为他打算,却总觉得还有时间……”
赵凤玉正要开口,夏清源打断道:“旁的事情,微臣会另行安排。今日是史言的生辰。”他坚决道,“今日只为他生辰,我兆尹府不谈权争。”
四王爷脸色有些难看,脱口问道:“在你心里,那史家父子就重要至此么?”
夏清源不为所动,他垂着眼睫想了一阵,道:“是。”
他吐出这一字,平静的,淡然的,仿佛是在说“太阳很亮”、“天气转凉”。他语气里透出理所应当的味道,这种味道让四王爷心中突地一痛。
曾几何时,眼前这有惊世之才的青年,也用这般语气说过他的。
第 28 章
那枚皇上赐给赵凤玉的玉麒麟,是自他母亲静妃去世之后,御赐给他的第一件东西。他珍之重之,须臾不肯离身,就连太子仗势讨要他也没有给。后来那枚玉麒麟到底还是毁了,在争抢间被太子一脚踏了粉碎。
他不能哭,也不能闹。宫里多少双眼睛看着,等着他这个不受宠、不得势的庶子犯错。他只能安静地蹲在台阶上望着那堆碎片,不断去想象那玉麒麟完整时的模样。
一直到夏清源来寻他。
那时夏清源还不过是个圆圆滚滚粉粉嫩嫩的孩子,他惊世的才智刚刚显山露水。那孩子坐到他身边来,伸出手试探着戳了戳他的肩膀。
赵凤玉那时还远没有如今的城府,立刻便暴怒地跳了起来。他一腔的不平委屈,满腹的辛酸愁苦都发泄出来,那孩子缩着头老老实实地听着,一直等他骂得声嘶力竭,突然伸出两条短短的手臂抱住了他。
赵凤玉长夏清源六岁,在成年之后,这或许算不得很大的差距,可是在孩提时候,六岁,简直是一个天沟地堑。
夏清源那时只到他的腰,说是抱,其实就是搂着他的腿,小狗一样地在他身上磨蹭。
他想推开,却仿佛已经耗尽了力气。那孩子抬起粉雕玉琢的脸,望着他诚诚恳恳地道:“麒麟碎了,还有源源啊。源源很结实,不会碎的。”
赵凤玉的心被这句话狠狠的刺了一下,他深深地望着那孩子。夏清源小时候生得和女娃儿一般,一双眼睛里朦朦胧胧地带着水气。
那孩子见他不说话,低下头来想了一想,为难地说:“源源知道,我跟玉麒麟不一样。比他大,不能给你带着,不能装在兜子里,也没有它好摸……”
赵凤玉伸出手来用尽全力回抱住那个孩子,仿佛要把他揉进骨血里,他哽咽着道:“你当真愿意陪着我么?”
那孩子便点了头,奶声奶气地说了一个“愿意”。
“一直么?”
“一直。”
那句“一直”,便如同此时一般,平静,淡然,理所应当。
就似太阳东升西落,就似潮涨潮汐。
他曾以为那“一直”就是永远,谁知转眼间便是沧海桑田。
赵凤玉胸中仿佛压着一块大石,不能说出话来。
那孩子长成了青年,静静地坐在他面前。他望着青年如玉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愿意用自己这十来年的苦心经营,再去换他一句“愿意”。
可是他不能。
他胸中激荡难安,好不容易撑住不发作出来,咬牙道:“你这就回去吧。今日的宴席,本王不去了。”
夏清源身子微微一颤,跪了下来。
四王爷望着青年一丝不乱的发,挺直的脊背,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夏大人,本王答允你,本王在位一日,就决不打扰史家父子安宁。他生他灭,由他,由天!”
夏清源深深地叩下头去,道:“多谢王爷成全。”
四王爷说了这几句话,仿佛已花了极大气力,他摆一摆手道:“你去吧。”
夏清源依言起身,又拜了一拜,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青年的身影消失在暗门之后,侍卫长官常现出身来,焦急道:“王爷,你怎么不告诉他?”
四王爷冷冷一笑:“告诉他什么?告诉他我王府光天化日之下被人闯入,杀四人伤十七人,夺了清风寨那辽国的少年,而你们连对方的脸都没有看见?”
官常“扑通”跪下,惊恐道:“臣失职。”
赵凤玉冲他发了这一顿脾气,抬手斟茶。他眉间阴霾重重,动作却仍旧如行云流水,尊贵非常。那一份雍容沉稳的帝王之气,已经刻在他骨子里,再也挥之不去。
官常硬着头皮道:“臣万死难辞其咎,但那辽国少年干系太大,若落在有心人手上,只怕后患无穷。当务之急,唯有遍搜京师,救回阿墨。如果没有京兆尹相助……”
“不用他相助。”四王爷打断了他:“‘白玉京’建成已七载,没有他在,难道就不能成事么?”他低头喝了一口茶,眉间深深皱着,叹息道,“今日……本王就让他好好过一夜没有朝堂,只有江湖的日子……”
他一时走神,衣袖带翻了茶水,溅了他一身。赵凤玉退开几步,脚忽然触到个硬梆梆的东西。他低头去看,是个长木匣子。
他愣了一愣,才想起这是他花了大力气寻来的贺礼,本兴致勃勃地要给夏清源,谁知心情几变,居然忘了。
他把匣子递到官常手上,吩咐道:“你送到兆尹府去。”
官常惊道:“王爷,贼人侵入王府,王爷安全堪忧,臣身为侍卫长,此时说什么也不能离了王爷!”
四王爷摇了摇头:“本王自有陈凌护卫。你速去速回,到平安桥与本王会合。”
夏清源走回兆尹府时已近黄昏,筵席早就开始,宾客云来,川流不息。他到正厅里敬了一杯酒略略尽了地主之谊,随即便寻了由头脱身,往偏厅寻史家父子去了。
绕过池塘,正听得偏厅中乐声隆隆,请来的花魁娘子抱着琵琶在唱曲。
女子声音软糯,正唱着祝寿的《贺生辰》。
夏清源的手搭在偏厅门上迟迟不动。
冬日草木尽凋,寒风凛凛,他听着那女子娇滴滴的清歌,听着歌声中嬉笑交谈的人声,忽然有种错觉,仿佛这凛冽寒冬倏然逝去,万事尘埃落定。
他胸口仿佛有股暖流,一直温暖到四肢百骸,磨圆了他的棱角,消去了他的怨恨,填没了他的失落哀愁。
他静静地站在偏厅之外,唇角不由得带上一点笑容。
耳边突然有热气一喷,软软酥酥风情万种的声音道:“近乡情怯,怕见故人哪……”
夏清源回过神来,禁不住“哼”了一声:“这故人天天都在学生眼皮子底下唠叨,何来怕见?倒是季先生,寺正周大人也来了,就在正厅里坐着,你放着不管,跑来这里做什么?”
季慕之凤目顿时一红,垂首颓然道:“区区怎生如此命苦……本以为看上的是只小绵羊,谁知却是头大灰狼……”他握住夏清源一只手贴在心口上,含泪委屈道,“区区心都要碎了,再也不要见他了。”
夏清源抖落满手鸡皮疙瘩,眸光一冷,道:“好个片叶不沾身的季先生!前些日子百般殷勤,说放下就放下了。”他抽回手来,讥讽的一笑:“原来是嫌他狠辣,怕惹麻烦。学生还以为,是周大人那一跪,让先生想起了某个人。”
季慕之身子一颤,脱口道:“什么人?”
夏清源咬紧了唇不说话。
还有什么人?
比谁都文秀,却带领百万雄狮横扫大江南北的人。
比谁都孱弱,却决战千里不死不休的人。
月魄花魂,紫薇郎!
那一日周全忠跪在兆尹府门前做戏,夏清源撑着紫竹青花的伞出去见他。那人面色苍白,嘴唇青紫,清秀眉目间却抹不去那一股沙场血气。
竹伞落地之时,夏清源忽然想起,文宰苏紫也曾有过这么一跪。
那时夏清源不过幼儿,这一桩往事,还是在《天朝史传》上看来的。
那是开永三年冬,庄馨皇后命武相季慕之领兵三十万,征讨东南蛮夷。苏紫那时为中书令,当庭自请,要代武相出征。帝后不准,苏紫金殿犯君,被推午门待斩。帝后终惜其才,赦之。苏紫长跪午门再请,七日七夜不进水米。到第七日上,冬雷震震。钦天监言天地动容,帝后遂允。
其后中书令征战千里,尽揽武相之责,官拜文宰,为帝子师。直至——丧命百丈原。
是曰:午门长跪动天地,拼却残身酬知己!
偏厅里的《贺生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终了。季慕之轻轻一笑,道:“你错了,小源儿。这七年来,区区未有一刻想起过苏紫。”
夏清源眸光一动,不再理会他,转身推开了偏厅的门。
一个不明物体“唰”地飞出来,速度之快,简直可以听到与冷风摩擦出的一声尖啸。
夏清源和季慕之都不会武功,眼睁睁看着那物什转眼到了跟前,从两人中间的缝隙里呼啸而过,“砰”落在地上。
夏清源低头一看,是一只价值千金的西域琉璃杯。
玉白的面孔立刻沉了。一抬眼,偏厅里鸦雀无声,史家父子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是谁?”夏清源唇角一勾,温柔的,和睦的,笑了。
史家父子齐齐伸出手,互指。
夏清源冷哼一声,迈进来一步,扫了一眼偏厅,所有值钱的东西通通抱在怀里,正要唤张伯拿走,却见张伯和十七王爷坐在角落里,对着一叠画纸嘀嘀咕咕地咬耳朵。张伯笑得满面红光,夏清源一扫便知,九成在谈龙阳十八式,剩下那一成,在谈如何能用到龙阳十八式。
夏清源眉头一拧,咳嗽了一声。
张伯吓得全身一抖,一叠画纸脱手而出,越过桌子一角,落到门边上。
靠门坐着的孙若盼弯腰去捡,却一不小心按在另一双手上。
孙若盼慢慢地抬起脸来,看见一张娟丽妖艳、倾国倾城的脸。
天雷勾动地火,武相季慕之望着孙若盼带着水气的眉眼,咧嘴笑了。
他这一笑,仿佛冷风过境,偏厅里众人一抖,就像场景突然变成了四野荒蛮、衰草离坡,眼前光芒四射的雄孔雀迈着方步逡巡其中,突然瞧见一朵小雏菊,于是孔雀仰头长鸣,“啪”,开屏了。
“喀”。
某京兆尹大人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唱完了曲乖乖坐着的花魁娘子被他阴沉的脸一吓,哀叫一声倒在史家小公子身上,胸部两团软软的肉在史小公子手臂上压了一压。
大厅外喝着御酒的官员富商们正遥望偏厅窃窃私语。
京兆尹好不容易大门敞开收受礼物,他们巴巴地来了,自然是想要掏一点点好处。谁知说是生辰宴就真的只是生辰宴,京兆尹大人从头到晚也不过露了一小面。好处掏不到,就开始无聊了。
“你说里面在干什么?”
“嘿嘿,十七王爷在里面,京兆尹又进去了,你说能干什么?”
“可是……里面本来还有弱柳公子孙若盼啊……”
“什么?啊……这事情……”
“而且……季相刚刚也进去了……”
“去看看?”
“去看看……”
商议一定,一群人出了大厅,偷偷摸摸爬到偏厅门边上,领头的一个叫道:“大人……我等想来敬大人一杯……”
话音未落,门从里面轰然打开,史小公子羞红了脸抱头鼠窜,花魁娘子和史家爹爹一前一后追出来。
三道烟尘消失之后,一群被踩趴的人抬眼一望。武相大人和孙若盼执手相望,情浓意浓,京兆尹大人铁青着脸站在一边,十七王爷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
一群人面面相觑:这是个什么状况……
张伯安然坐在角落里,抱着捡回来的春宫图,慢悠悠地喝茶,笑眯眯地一张嘴,吐出一口热气。
咋咋呼呼中时光飞逝,转眼初上了华灯,兆尹府闹作一团的时候,四王爷正带了“白玉京”从平安桥起,沿河搜人。
夜色深沉,清河两岸皆是红灯,望之如一条幽冥道。“白玉京”五楼十二城,数百人寂然无声,鬼魅般穿梭于两岸之间。
半空中突然绽开一朵烟花,他抬头望去,正看见又一朵升上半空。
那是,兆尹府。
冷风拂面,四王爷静静地等着一朵一朵的烟花,最后一朵将整个夜空照得如同白昼。他目光忽地一冷,看见烟花下陈凌怀抱着一个少年向他飞奔而来。
兆尹府里放完了贺寿的烟花,客人陆续离开,偏厅里喝得七歪八倒。夏清源推开挂在身上的史平,小心翼翼地让他睡倒。史平在梦里翻了个身,压住他的腿,嘴里模模糊糊地叫着“再来一杯”。
夏清源轻轻一笑,抽出腿来,寻了毯子给他盖好。史言和张伯搂在一起打鼾,他也一一安顿了,就连在桌上趴着的十七王爷,他也好心分了一个被角。
送走孙若盼和季慕之,他独自一人返回偏厅,拿了礼单坐在长廊上。
金银珠宝早早地被扔到了一边,他挨个把每一本武功秘籍翻开来看。他看得很仔细,分门别类地放了,还不是做些注记。他指尖忽然一凉,触到一个长木匣子。
他吃了一惊,把木匣子抱在怀里,打开来。月华光芒霎时倾斜而出,触手一股寒气。
是剑么?
夏清源伸手取出来,随手一划,剑发出一声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