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尹衙门顿时肃静,夏清源苦笑了一下,低头道:“对不住。”
他这样一说,史平一口气堵着发不出来,狠狠“哼”了一声,道:“现在乖了,你不知道刚才言儿煎好了药找不到你,差点拆了房子!”
夏清源吃吃笑了起来:“拆了房子也是他修,言儿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呢。是你要拆了房子寻我吧?”
史平面皮一红,正要说话,夏清源忽然靠了过来。他吃了一惊,忙伸手扶住,夏清源脸色发白,微不可闻地道:“带我回去吧。”
史平心头一跳,低下头去,正看见他方才捂唇的袖子上一片斑斑血迹,一时间面无人色,扛起京兆尹飞快地就往回跑。
史平别的不行,轻功还算是不错,夏清源伏在他肩上,心神一晃,想到那一年,两人初见时的情景。
那时他离开京师不到一年,路过苏州,正遇上两大世家斗殴。
听说是杭州清流门旗下最不成才的鬼笛公子强了苏州溟月世家的小少爷,强了还非要人家小少爷负责,溟月世家不肯放人,清流门就上门要挑场子。
夏清源被溟月世家的老庄主哭得一个头两个大,心一软,就揽了这件闲事,守在月华坡堵人。
时盛夏,他在月华坡斑驳疏影间搁下长天琴,起手奏弦,放下话来:若是清流山有一人能乱了他的琴音,他便放人过去。
那一日从清晨到黄昏,清流门倒也有趣,不以人多强攻,真的派人一一的来,暗器扰之,内力拼之,招式制之。那时夏清源还是心高气傲的少年,毫不留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直到……
遇到清流的鬼笛公子。
那时他正奏到《风雅颂》,鬼笛公子排众而出,一身青色长衫,桃花眼眯成一线,手上拈着一只玉笛,望着他盈盈地笑。
夏清源不去理会,却暗暗在琴上加了七重回旋内力,琴声忽而高越,忽而低沉,琴曲过半,那笛音横空加了进来。
那笛曲一出,在场的先是一愣,然后都捂了肚子狂笑不止。《风雅颂》、《风雅颂》,夏清源弹的明明是青山绿水智者含笑的风貌,这笛音奏的却是青楼姑娘用来勾人的《十八摸》!
夏清源气得手一抖,生生按断三根琴弦,琴声一断,弦上内力没了去处,他不愿伤了长天琴,强自收回七重内力,当即就吐出一口血来。
鬼笛公子依旧笑得风流,好心地过来帮他接了琴弦,擦他嘴角的血,还想连他溅血的衣裳一并换了。夏清源气得暴跳如雷,也不管有没有说过琴音一乱就放人过道的话,跳起来就跟鬼笛打了一场,顺道连同整个清流门也一并打了。
最后地上东倒西歪一片惨状,鬼笛一张惹事的风流脸被揍成大汤包,歪在地下装死。
夏清源喘着气刚走出两步,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晕过去之前最后听到的,是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你怎么了,英雄!”
那个人,就是史平。
从夏清源和清流门开打,他就窝在旁边树上看,一直到打完了,正准备带着一叠的图稿开溜,忽然见到刚刚仰慕的完胜英雄就这么倒了。
于是史平扛上了身,背回了家,上好了药,然后……赖上了人。
一赖,就是十年。
那一场溟月世家和清流门的纠纷后续如何,夏清源在养伤,懒得过问,倒是史平打听得清楚。听说那一场架之后,鬼笛公子再没找溟月世家小少爷的麻烦。很显然的,尸横遍野的战场是个很适合捡人的地方,所以史平捡到了夏清源,而鬼笛公子,则遇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翩翩少年。
时间,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东西。即使相隔十年,那时史平抗着他飞奔的感觉,却和现在一般无二。
夏清源在床上醒转过来,还未睁开眼睛,就听见史家两父子在嚷嚷。
“他怎么还不醒啊?”
“还不都是你,也不把人看紧,这下好了……”
“怎么是我?都是你非要上茶楼听说书,那茶楼什么时候不能去?”
“前几天刚好一点,怎么又昏过去了,武相大人是个庸医!”
“对,庸医!”
可怜季慕之一世英名。
夏清源扯了扯嘴角,他想起那一年在史平那里养伤,清晨阳光微醺,他靠在床上喝药,史平蹲在边上兴致勃勃地问他:“英雄,你姓什么,叫什么,师出何门,家住哪里?”
他吞了药下去,看在对方是救命恩人的份上勉为其难答道:“我姓夏,名清源,字回鸾。”
史平满眼都是崇拜,像一只巨型犬趴在床边:“你还有字啊?那家里是书香门第喽?你读过书喽?”他来回念了几遍,“名清源,字回鸾……嗯,这个好玩,你也给我起个字吧?”
“嗯?”夏清源愣了愣神,他的字是出京之时皇上亲自赐的,在他心里,名字授于父母君王,哪有一个刚刚见面的外人随便起的道理。于是他随口道,“以后再说吧。”就这么含糊混了过去。
他心里想着这些旧事,慢慢觉得胸口不那么滞闷,便睁开了眼。
史家父子正声讨着季庸医,一见他醒,齐齐扑了上来。史言一抹眼泪,乖顺道:“大人,你好歹醒了,我去给你端药。”
史平在屋子里来回转了几圈,好像是想接着唠叨他两句,看他苍白的脸色终究又不忍心,转身倒了一杯热水,小心翼翼地捧给他。
夏清源伸手接过来,史平怕他没力气拿不稳,左手依旧托着杯底,半覆住他的手,自己坐上床,右手扶起他的身子,把他圈进怀里。
夏清源由着他去,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冬日阳光格外和煦,他抬眼向窗外看去,正看见几只麻雀在屋檐上跳了两跳。
他心头有些恍惚,放松了自己的力道靠在史平怀里,开口道:“我今日出去,是进了宫。”
“嗯。皇帝病了嘛。我知道。你去看他也是应该的,可是你不能这个时候去啊,你看看,你自己也是伤患……”
夏清源摇了摇头:“我不单是去看他,我是去骗他。我哄着他整顿吏治,其实是想趁机把那些不支持文和王的官员通通调下去。我还哄着他请来一个跺跺脚官场就能翻了天的人,以后,我还要哄着那个人听我的,给我办事……”
史平呆呆地听着,点头道:“哦。”
夏清源身子微微一颤,望他道:“你说什么?”
史平摸不着头脑,道:“我说,嗯,我知道了。”
夏清源愣了一会神,忽然低头轻笑起来。他一笑牵动心肺,又咳了一阵。
史平慌了手脚,扶住他道:“我说错了?”
“没有。”夏清源坐起身,“你拿纸笔过来,我想画画。”他见史平犹豫,故意板起脸道,“难道我连画个画的力气都没有么?”
史平赶忙跳下床,去拿了东西过来。
夏清源半靠在床上,起笔作画。三两笔墨,勾出一条溪流,一个渔夫,几丛桃花。桃树后隐约可见炊烟袅袅。他又提笔在旁写了一首诗。
待到全部好了,他指着诗中两个字,对着史平道:“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帮你起个字么?喏,这两个字,就是我给你起的字。”
史平兴奋得满脸放光,顺着他手指看去,道:“写得什么?你知道我不识字,你念给我听。”
夏清源笑了一笑,他小心吹干画上笔墨,道:“你也要识字才行。言儿现在可以帮你记史,但他总有一天要出门,要有自己的事情。你慢慢学,等到什么时候你自己可以看懂这两个字,能明白这首诗,你就放言儿出门吧。”
他话里隐约含了些别的意思,史平却听不出来,呵呵笑道:“也是,我家儿子以后要当大侠。”
夏清源微微一笑,掩饰住眉宇间的愁绪,点头道:“好啊。”
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本书来,递给史平道:“我和苏紫练的是这一本心法,苏门的武功太强横,一不小心容易走过入魔。我武功尽失,害怕万一言儿有什么事帮不了他,只教了些基本的。本来一直想着给他找一本合适的心法,却总是不得空……”夏清源微微笑道:“我不得空,还是让人一起帮忙好了。”
翌日,兆尹府放出消息,史小公子做寿,京兆尹设流水席,广邀亲朋好友前来赴宴,同时,小道消息跟着放出,赴宴者可以送礼,带武功秘籍者走前门,带金银珠宝者走后门。
四王爷府上一听说这事,赵凤玉禁不住大笑。官常苦着脸问他:“王爷,你说,咱们是准备金银珠宝还是武功秘籍?”
四王爷反问:“你说呢?”
官场脸皱成一团,四王爷含笑道:“官常啊,你可知道,夏府的门,前门由张伯和史家小公子看着,后门……是由小清小源看着啊。”
第 27 章
兆尹府的史小公子,今儿晚上要办生辰宴。
被万众瞩目的夏府,此时还冷冷清清,院子里管家张伯对着一块金光灿灿空无一字的牌匾流口水。
史平蹲在旁边,眉头间写着一个大大的“川”字。
十七王爷坐在对面,风流地摇着小扇,扇得其余两个人鸡皮疙瘩“嗖嗖”地冒。
事情其实很简单,张伯张罗了多时的药材铺终于要开张了,万事俱备,就欠一个大名。
小寿星史小公子在药材铺里算小半个东家,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产业,惊喜得踮着两只脚满院子乱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只撒疯了的巨型耗子。
史平对着那块招牌:“济人堂?”
张伯摇头:“俗气!”
史平再接再厉:“济世堂?”
张伯摇头:“更俗气!”
史平屡败屡战:“保安堂?”
张伯语重心长:“太俗气了……”
史平委屈道:“我又不认识字……”
张伯想想有理,于是两人眼巴巴看着封平王,十七王爷摇着小扇子,笑眯眯道:“不如叫太医院?”
张伯额角一跳,起身一望,正看见史言窜出东厢,向大厅方向飞速移动,说时迟那时快,张伯劈手抄住,把史言拦腰拖过来,“你好歹也跟大人读了几年书,你起!”
史言欢乐仰头:“史家药材铺!”
张伯抬手一个暴栗打得他闭嘴。
夏清源捧着药碗悠悠飘过,一群人抬起头来盯着他。张伯笑得桃花绽放,放开史家小言就迎了上去。
十七王爷冷不丁想起贡院里那阵,心头打了个突,还没来得及张口,张伯已经一边作揖一边道:“大人啊,我们药材铺要开了。”
夏清源抬起半边眼:“嗯。”
“我考虑用大人的官名,让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官家的产业,嘿嘿,就叫兆尹铺好不好啊?”
夏清源抬起另半边眼:“嗯?”
张伯擦了擦汗:“不好啊,那叫他状元堂好不好啊?”
夏清源转过半边身子来:“啊?”
张伯咬一咬牙:“难不成用大人你的名讳,直接叫清源堂?”
夏清源终于完全转过来,莫名其妙道:“名字你刚刚不是已经说了么?”
“什么?”
夏清源走到牌匾前,刷刷刷写了三个大字:药材铺。
又扯过一张白纸,写道:“有病的来。”
众人无语,只见苍天如洗,雅雀无声,十七王爷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果然……
史家爹爹搂过自己儿子不停抚摸之:还好你跟着他这么几年,这个起名的法子还只学了一半。
张伯抱着自家牌匾嚎啕大哭,哭声中忽然听见有人一声轻笑。
就像在心头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一群人循声看去,一位二十岁上下的佳公子正站在院子口含笑望过来。
那人穿一身宝蓝色衣衫,领口袖口都略略收紧,显得整个人都有几分精神气。袖口露出的一段皓腕格外莹润,仿佛是化雪的春水做出来的。他的眉眼倒无特别好看之处,合在一起却说不出的匀称,唇角天生上扬,不说话便带了三分笑意。
那人走进来,对张伯柔声道:“叫三品药堂好不好?三品,一曰人品,心怀苍生,二曰医品,济世活人,三曰商品,童叟无欺。合起来又和兆尹大人官品相同,让人一见便知这是出自兆尹府。”
张伯与他执手相看泪眼:“知音啊知音!”
那人微微一笑,又从袖里取出一张信笺,轻声道,“再珍惜的药材也有尽时,这是我家祖传的配方,张伯可以按方调制,就当在下……庆贺三品药堂开张的贺礼。”
张伯喜滋滋收下:“好说,好说。”
那人往里又走了几步,温柔地望着史言。史小公子刚刚蹦跶出一身汗,在那人柔如春风的注视下不自觉就红了脸,好像一朵含苞的牵牛花。
宝蓝衣衫的公子拉了拉他的手,用丝绢慢慢擦去史言手心里的汗,笑道:“小公子好筋骨,是学武的料呢。”
史言脑子“轰”得一响,“啪”开花了。
宝蓝衣衫的公子又望了一望史平,惊讶道:“原来写出《天朝史传》的竟是这么年轻的人……公子博闻广识,在下真是佩服。听说公子现在在写昆仑论剑,不知在下能不能先睹为快?”
史平激动得手脚发抖,“好好,你等着。”一溜烟奔回屋子了。
他三言两语把人讨好了个遍,最后才望向夏清源。遥遥地拱手行礼。他一举一动仿佛微风拂面,看得人格外舒爽。他朗声道:“两广巡抚孙若盼,见过京兆尹大人。”
夏清源眉梢一动,恍然大悟。
孙若盼朝夏清源走近两步,院子里鸦雀无声,都等着看这位玲珑剔透的佳公子怎么说。
孙若盼盯着夏清源瞧了一会,拍掌道:“夏大人不愧是将门之后,一身威武,尽显男儿本色。当真有男子气概!”
史平正高举着自己的新作一溜烟跑回来,正听到这句话,“吧嗒”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夏清源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理也不理,转过身回去了。
他身后十七王爷“啪”地掉了手中的扇子。张伯史言面面相觑。
“大人……是不是很高兴?”
“是啊……你看……你有见过大人迈一步跳得有屋梁高么?”
“咳……”十七王爷僵硬着回过头来,“你们家夏大人……居然喜欢被人说像男人……”
孙若盼扑哧一笑,上前轻轻揉着十七王爷的颈,语调微扬,就如同春风里加了一味酒酿。
“王爷,若盼很想您啊。”
十七王爷望着佳公子嘿嘿一笑,揽了孙若盼:“我们……去房里?”
地上倒着的史平一个箭步跳起来捂住自己儿子的耳朵。
十七王爷揽了孙若盼,一路夫夫和睦地往后院晃。
穿过前厅,顺着长廊走过小花园,远远已能瞧见十七王爷住的屋子。转过假山,忽然看见一个月白色身影,却是本该回了房的夏清源。
青年伸出手臂,一只白鸽停在他的指尖。他病了一场,眉宇间还有些憔悴,脸上显出一种透明的苍白。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辉,无数金色的碎屑绕着他盘旋而舞,仿佛是天上降到人间的神明。
他略略侧着头,修长的手指抚摸着白鸽的羽毛,忽然间眼眸一动,往这边瞟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