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源脸色有些发白,慢慢问道:“皇上……病得很严重么?”
赵凤玉望着他,仿佛要伸手去拍他的头,终于又硬生生止住了,只是道:“父皇本来年事已高,身体也算不得好。这次,听说是一时大喜过望,刺激过度……季先生昨日被紧急召进宫里,金针过穴,如今已经醒过来了。”
夏清源皱眉道:“大喜过望?”
“昨日朝堂之上,忽然来了一个人。”赵凤玉叹了口气,“此人上奏说,两广洪灾刚过,又起瘟疫。两广富庶之地转眼间荒废殆尽,流民千里饿殍遍地。眼看百姓水深火热,他只得快马进京,殿前请罪,请求朝廷派粮赈灾。父皇听了,又开始哭自己无功绩,连累百姓,无颜见先祖太傅,那人就又上奏说,天降灾祸以考验帝王之能,皇上一代明君,直追先祖德帝,开国至今,得以垂拱而天下治。此次两广遭难,正是要帝王彰显圣德,庇佑天下……”
夏清源眉梢跳了两下。
四王爷接着道:“父皇渐渐就不哭了,那人又上奏,说他登科之时,蒙帝王赏赐一块金印,如今灾祸,他将金印悬于衙门之上,前来朝拜的百姓络绎不绝,说要瞻仰真龙气。还说百姓虽然生活悲苦,却知皇上日夜操劳、日理万机……”
夏清源唇角抽搐:“皇上就这样抽过去了?”
四王爷咳嗽了一声:“先拍了几下巴掌,大笑了几声……还吟了首诗。”
夏清源语气不善:“什么诗?”
“‘真金埋沙砾,风吹雨又淋。一日知音至,晴、晴、晴!’”
“喀嚓”。夏清源手上的杯子被捏成八瓣。
夏清源狠狠道:“好,当真是好得很!天理昭昭,日月可鉴,到底是什么人敢在金銮殿上说这样的谎话?”
四王爷抬起眸来:“就是两年前的弱柳公子,现任的两广巡抚,人称“知情识趣、玲珑剔透”的孙若盼。”
四王爷一走,夏清源便坐在卧室里翻书。时刚刚过立冬,院子里越发萧瑟,看不出什么绿的痕迹了。他在窗下裹着厚重的被褥,屋子里燃着火盆,暖得窗子上都是雾气。他久久坐在那里,膝上的书没翻过一页。
十七王爷赵凤情走过他窗前,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他见过夏清源很多种模样。当年宫中懵懂张扬的孩童,后来郊外策马英姿勃发的少年,迎接他进府时的似笑非笑,院子里点破他真意时的冷冷讥讽,伤重时脆弱的高傲,留他过夜时的尴尬勉强……
他静静地看着那青年出神的模样,忽然想起天山上九瓣的雪莲。这人的心也是九瓣的,江山江湖就在那九瓣上画着脉络,由着他慢慢地思量,细细地算计。就连才名惊天下的季慕之也得夸他一句“心思深沉,算无遗策”。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时常的出神。即使在说着重要的家国大事,在推算最复杂的朝局兵战,他却恍然间神游九天,被一只飞鸟,一朵落花,一片浮云就迷了心神。一双如寒潭一样幽深的眼眸中忽然就空落落无一物,仿佛什么都没在想,什么都没在听。可是那一阵出神之后,他却能安然地接上话来,给出最完美的对应,甚至对策。
花有九瓣,蕊有千层。
他出神的时候,有时候眉间轻轻一皱,有时候唇角略略一勾,有时候容色稍稍苍白,有时候眸底微微发亮。
赵凤情一直很好奇,他出神的时候想起了些什么。这位二十三岁的京兆尹、回鸾君,心头到底有多少回忆,多少秘密。
赵凤情可以强硬地折了莲杆,撕了莲瓣,剥得赤裸裸地去探寻,可是他却宁愿就这样站在窗外远远地望静静地等。等到夏清源自己回过神来,等到那一双眼眸里映出自己的影子,等到那一颗七窍心上认可了自己的位置,等到那比陈停雁更冷、比徐问秋更傲、比孙若盼更狠的人自己说出来。
他一向很有耐心。而对夏清源,他更是不急。
赵凤情对自己的这份风度气量很满意,他有信心夏清源终有一天会明白他比赵凤玉更能胜任一个君主。只是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夏清源只有三年可活,而当他知道的时候,他却已经不仅仅想做一个君主。
世间万事百态皆是如此,拥有时不明白,明白时已来不及。
例如年少的时光,例如爱情。
初冬的树枝已无叶,冷风一吹,脆生生折断。一声轻响,惊动了屋子里的人。夏清源纤细白晰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一颤,“啪”的一声合上书,站起身来。他转身退下月白长衫,换上大红官袍,拉开门走了出来。
他此时才看见十七王爷,仿佛有些吃惊,面容微微一肃,淡然道:“王爷安好。”
当日下午,多日未上朝的京兆尹带病进宫。
第 25 章
踏进宫门,四面旋风,吹得夏清源顿时有些发寒。他一路慢行,最先瞧见的就是朱红色的太和殿。
德帝景业一世清明,驾崩之时传位于长子赵慕远。
赵慕远在位六年暴病而亡,因为未有子嗣,赵景业的次子即位,改国号开永,便是现在的业帝。
短短数十年太和殿已二易其主,如今天子病体沉疴,莫非这金殿……又在等着一位新主人了么……
夏清源默然出神,周围宫女忽然齐刷刷跪下,他回过头来,见一位丽装女子正双手叉腰地瞪着他。
女子容色鲜妍,如同一朵满开的牡丹,富贵中透着勃勃生气。
夏清源唇角绽开苦笑,行礼道:“公主。”
那女子正是皇朝里唯一一位公主赵离瑶。
孩提的时候,赵离瑶也是跟着皇子们一起念书的。初见之时赵离瑶八岁,正因为胆敢在季慕之脸上画乌龟被罚打手心。这天之娇女雷厉风行敢作敢为,不知连累他们受了多少责罚。
赵离瑶拉起他来,“愣在这里干什么?父皇刚起来,在寝殿,你不是来见他的么?”她拖着夏清源急火火地穿过花园回廊,一踏进寝殿,正看见皇帝主子歪在榻上两腮鼓鼓,两只手紧紧捂着嘴惊慌地看着他们。
离瑶公主愣了片刻,面色一沉,伸手道:“吐出来。”
皇帝主子眼睛里顿时含泪,委委屈屈地吐出嘴里没来得及咽下的芙蓉糕。
离瑶公主把芙蓉糕扔进金盘里,一言不发地冷着脸擦手,皇上揪着身上的被子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小小声叫:“瑶儿……”
离瑶公主转过身,硬梆梆一跪,厉声道:“父皇,你忽然在朝堂上昏厥,知道女儿有多心疼么?你昏睡的时候,女儿有多心焦?那天杀的季慕之趁机要女儿的夜明珠,女儿也没有一丝犹豫。母后已经不在了,你怎么都不知道珍惜自己呢?”
皇上瑟缩了一下,两只眼睛里迅速浮现中水花,求救的眼光递到京兆尹头上。
夏清源装作看不见,皇帝主子哀怨地狠狠瞪他。京兆尹大人为人臣子,只好开口道:“公主,微臣还有事要禀报皇上……”
离瑶冷冷“哼”了一声,伸指戳了一下夏清源,扭头出了殿。
那一指戳得颇痛,夏清源扭曲着脸送离瑶出去,转回来陪在寝殿下首,捡了一个梨细细地削。
皇帝主子还坐在龙床上哀悼自己的糕点,夏清源叹了口气:“好了,皇上枕头底下的那些,公主不是没有收去么?”
皇帝主子身子一抖,哀哀叫道: “夏爱卿……”
“微臣不会告诉公主的。”夏清源低着头,“皇上待会还是请武相再来看看,若是他说无碍,想必公主也不会禁皇上的甜食。”他削好了梨,递到床边来,许久垂着眸道:“皇上,微臣想求皇上一件事。”
兆尹府的后院里,小清小源正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撒着丫子飞跑。
十七王爷眯着眼躺在小花园里,看着万物凋零的时节里依旧傲寒开放的一朵花——武相季慕之半个脑袋埋进假山洞里,正无限欢乐的欣赏着敲诈来的那颗夜明珠。
季慕之从假山里爬出来的时候,正好对上十七王爷的目光。季慕之怔了片刻,立即挺了挺胸膛,风情万种地顺了顺头发,理了理衣裳,羞涩地回望过去。
十七王爷“噗嗤”一笑,道:“先生,我方才在想,若是文宰未死,先生必然不会舍却一身悠然,尝这一口权争的苦水。”他坐起身,正正经经道:“若是没有先生,这条路该是千难万难。”
季慕之瘪了瘪嘴,坐在他边上:“若苏紫未死,夏清源也不会入朝堂。”
十七王爷想到昨儿晚上,乐呵呵道:“昨日我和源源同睡一榻。我问他可愿和我携手。”
季慕之眨着眼:“他必是不愿意的。”
十七王爷点了点头:“所以我打算再逼得紧一些。去一趟周状元府,卖他一条消息。”
季慕之挑起了眉:“‘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他见十七王爷含笑认了,叹了口气:“不知你和小源儿谁的动作更快。今日他进宫,你以为当真是去探病?”
十七王爷望了过来。季慕之道:“皇上二十一子,只有太子和你是皇后嫡出。大理和我朝一向交好,不兴兵事。没想到出了这么个有野心的小王爷,居然被太子说动,愿意为他兴兵夺位。小四手上有苏紫留下的力量,四方将军十位有八位都听命于他,你却只有一个镇守北疆的陈停雁。唯一还有变数的在于朝局。这七年来,纵然他有小源儿帮忙,三省六部之中的老臣大部分还是愿意支持嫡出的你或是太子。如果区区猜得不错,近日里,他定会想方设法变动朝局,改换新臣。”
季慕之叹了一口气:“世人都以为大理寺卿与京兆尹不和,谁知他们同奉一人。小源儿肯舍了一个大理寺卿,必是还有所图。”
寝殿里皇帝主子捧着梨窝在床上,乐呵呵地望着大红官袍的京兆尹,扬着脸问:“什么事?”
夏清源道:“大理寺卿方青容的案子,皇上知道吧?”
“嗯。”
“微臣上清风寨取口供之时,意外知道了一些旧事。这位方大人十年前曾为了夺取宝物,灭了案犯满门,又用这件宝物买官晋爵,升到大理寺卿。案犯正是为了报家仇,才铤而走险,谋害朝廷命官。”
“有这样的事?”皇帝主子挺了挺腰板,“这么说大理寺卿罪有应得,那案犯罪不至死。”
“但是案犯已经问斩了。”夏清源叹了口气,“大理寺上司被杀,心中激愤难平,屡屡向刑部施压。”他顿了一顿,道,“其实当初案犯曾与微臣说,他只想将仇人押到父母墓前谢罪,并无杀人之意,是后来方青容突下杀手,才不得已反击。这一点,微臣已写在卷宗之上,却被刑部驳回。”
皇帝张大了眼惊讶道:“你定的案子,七年来从未有错,刑部为什么驳回?”
夏清源道:“刑部说,方青容身上除了颈部一击致命,还有十几处匕首捅伤,是死后凶手为泄愤而至,故不同意微臣错手杀人的说法。可是微臣取口供之时,案犯只承认留下匕首,表明身份,却未有侮辱尸体的案词。微臣近几日细细思索,此案大有隐情,方青容仇家甚多,那匕首伤痕只怕旁人所为。比如清风寨一名叫阿墨的少年,微臣就查出他当日曾尾随案犯前往方宅。阿墨衷心护主,说不定才是真正侮辱尸体泄愤之人……”
夏清源语调低沉,咬着唇道,“只可惜,微臣来不及细查,案犯已然人头落地。怪只怪微臣这几日生病,未能尽快查清,写案宗时也心有余力不足,未能把疑点写清楚……”
皇帝叹息道:“这怎么能怪夏爱卿。朕也知道,朝中枝枝蔓蔓,牵扯甚多……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都是老臣,感情好,难免因着私心判案急躁……”
夏清源“扑通”一声跪在龙床前:“皇上,死者已矣,来者可追。朝中买官捐官者有之,结党营私者有之,微臣希望皇上命三司会审,追查方青容夺宝杀人的旧案,借这个时机整顿吏治,去旧迎新。”
皇帝大吃一惊,手中啃了一半的梨掉下来在床上滚了一滚。
夏清源一动不动地跪着。皇帝沉默了一阵,道:“这么大的事,谁能主持?”他望着夏清源道:“朕说了不算数,百官要服,十七……十七也要同意才行。”
夏清源抬起头来道:“有一人,无党无派,德高望重,想必四王爷和十七王爷都能认可。”
“你说的是……”
夏清源磕下头去,道:“皇上,微臣恳请皇上召太师严阁老还朝。”
皇帝脸色陡然一白,颤声道:“不成。”
夏清源仿佛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接口道:“微臣敢问皇上缘由?”
皇帝盯着他的脸,半晌说不出话来。夏清源代他说道:“皇上是不是认为微臣是因天悬崖的旧事,借机向他寻仇?”
皇帝嘴唇抖了抖:“那件旧事,是朕和皇后对你不住……”
夏清源唇角一弯,淡然道:“皇上,那件旧事,从来就没有放在微臣心上。”
皇帝半晌不语,许久轻轻一叹,道:“他从皇后去世就告老归隐了,纵然朕想请,他如果不肯来,朕也不能强逼。”
夏清源微微笑了笑:“微臣会让他七日之内,自己来京师的。”
他站起身来,重新削了一个梨,递到皇帝手上来。
第 26 章
京兆尹大人回府的路上,在自家衙门前停了一停。甫一下轿,衙门里箭一般冲出一人,抱住他大腿嚎啕大哭。
“大人你什么时候回来啊?”那人嚎叫,“西街又丢鸡啦!王员外的孙子又调戏人家黄花闺女啦!曹司马的小公子和卫侍郎的弟弟在青楼里打起来啦……”
夏清源清咳了一声,弯下腰道:“王捕头,你再不放开我,京兆尹就要在兆尹府前面杀人了。”
王捕头立刻松手,郁闷的蹲在“为民请命”四个字下面数蚂蚁。
夏清源笑了一笑,道:“王捕头,这些事情你差人送宗到我府上去,本官替你办了。相对的,你替本官去跑一趟差。”他提笔写了个地址:“你带两个人,去这个地方,先打听清楚是不是严府。是的话,就把府邸给拆了,就说大理寺卿要征地建别苑。”
王捕头傻眼道:“大人,大理寺卿早死啦。你怎么可以往死人身上泼污水呢?”
夏清源挑眉笑道:“就是因为是死人,不会说话啊……你立即,不管那府的人怎么说怎么闹,三日之内,一定拆了严府,不然……”夏清源闭了嘴,温柔和气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异常的美,一点点媚气染上眉梢。王捕头脸色突地煞白,一骨碌爬起来,奔回衙门里,边跑边叫:“来两个人,备马,跟爷出门!”
夏清源看着他身后卷起的烟尘,眯起了眼。他今日要办的事已了,心劲一松,才觉得胸肺有些发闷。他抬起袖子掩住口,后背忽然环上一只手臂,不轻不重地在他背上拍着。
夏清源顺着那力道咳出几声,叹了口气:“你不在家陪儿子,到衙门来做什么?”
史平指着他大骂:“还不都是你!一转眼就没了影,都叫你在床上歇着了,怎么还往外蹦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