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人一起点头。
太傅接着道:“这毕竟是不妥。夏大人身为京兆尹,往楼里一坐,就没有人敢上门。青楼里没有生意,就上不了税,上不了税,国库就空,国库一空,朝廷根基受损,有灾也没法赈,有工程也不能建。至于我们这些官员的一点点小乐子,那是其次的。”
“是是是。”一屋子继续点头。
“所以不管怎么说,也一定不能让夏大人再这么下去了!”
“没错没错。”
众人伸长了脖子等,见太傅大人闭了嘴没了下文,皇帝主子小心地催促道:“那……太傅,该怎么办呢?”
“这……”
皇帝主子眼眸发亮,无限崇拜地望着太傅:果然是朕的老师!!
太傅低了头,“要么,让夏大人看上十七王爷,愿意回府,要么,让十七王爷放弃夏大人,愿意出府……”
沉默。沉默。
兵部侍郎一声哀号,继续仗着身手在桌子、椅子和地上来回翻滚。
礼部侍郎倚着门柱,翻来倒去地念诗。
刑部侍郎蹭回角落里画圈圈。
皇帝两眼一翻:太傅朕看错你了……
要让十七出府,除非黄河之水倒着流!
要让夏清源回府,除非黄河之水不但倒着流,还一路高歌冲到天上洒着水花儿做喷泉!
小院子看着御书房里尸横遍野,在角落里默默地唱:生灵涂炭哪生灵涂炭。
皇帝主子一双龙目睁了又闭,闭了又睁。
“咣咣咣……”小院子脑袋里警钟高响。
“为今之际,只有这样了……”
万籁俱静,一双双眼睛盯着吾皇。
皇帝双眼无神,空望苍天:“去五台山,请他回来……”
小院子晃荡了一下,傻了。
众人脸上惨白惨白,又惨红惨红,再惨黑惨黑。太傅大人滚在地上:“皇上,请皇上准许老臣告老还乡!”
皇上两眼一瞪:“不准。太傅昨日不是还说自己老当益壮,正是龙虎之年么?”
礼部侍郎哇哇大哭:“皇上,微臣也要告老回乡!”
“你才三十一!”
兵部侍郎抱着皇上御腿:“皇上,微臣校场负伤,难以痊愈……”
“放屁!爱卿上次负伤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还是吃烤肠的时候被竹签扎的!”
刑部侍郎一双眼含幽带怨地一扫,皇帝脸一沉:“你又是什么?”
刑部侍郎眼圈一红:“微臣有疾。”
“什么病?”
“……难言之隐。”
大厅里一静,众人望着刑部侍郎清秀的脸,一望望到下面某个地方去。
皇帝黑了一张脸,随手抓起一块石头狠命一砸:“谁也不许跑!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朕驾崩了也要拉个垫背的!”
小院子微不可闻地呻吟:“皇上,那是玉玺……”
京城不大,流言如飞。转眼御书房密议惊动整个京城。
万寿庄方老板正给因为醉梦选秀称病躲回乡的胡老板写信:
“贤弟:
前日愚兄有幸为京兆尹大人分忧解难,广散家财,如今已云开雨霁。京城之地,繁华依旧,贤弟可尽早归来……
下人满头大汗地跑进来,一不留神被门槛绊倒,趴在地上抬着头嚷:“老爷,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要派轿子去五台山!”
方老板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抬手将已经写好的部分划掉,续写道:
“前狼后虎,妖孽当道。贤弟何幸,避于千里之外,且等愚兄,待愚兄收拾家当,自当速速前来。”
四王爷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下棋,侍卫长官常候在他旁边。
官常惊奇地问:“为什么听说皇上要派轿子去五台山,大家会慌成这个样子?”
四王爷微微笑着:“你居然不知道。”他放下一颗子,叹道:“这句话你总该是听过的:天子堂前颠倒相,笑语盈盈动晴光。罗袖轻轻战千里,月魄花魂紫薇郎。”
官常张大了眼:“难……难道是……”
四王爷望着窗外朗朗晴天,仿佛又见到那个慵懒逍遥的身影。
天朝第一人,武相?季慕之。
第 6 章
写天朝史记的史平这样记录道:
“开永二十三年,帝下旨请武相。京城上下,哀鸣遍野。携妻带子,举家迁徙。帝率文武百官一百零三人于京郊亲迎,日初到落,终来一轿。紫幔金窗,奢华无双。掀帘视内,轿中无一人。帝问之,轿旁童子答曰:“武相言:不是不到,时候未到。”
自怀中取一信交封平王。封平王视之,思索良久,大笑不止。后观其信,乃白纸一张。
时人均感叹,武相不愧是天朝第一人,于五台山七年,佛性入骨,通透非常,常人不能揣度其意。
彼时,京兆尹夏氏清源正于书房写字,闻之,冷冷曰:“不过神棍一只。”
然而事实,却有所出入。
虎丫头今年刚好七岁,她父母去世得早,由爷爷一直抚养,如今那年过七旬的章老头正拖着板车呼哧呼哧地走。虎丫头坐在板车上面,望着头顶大大的太阳,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章老头回过头来,给虎丫头擦了擦汗:“丫头,累了?累了咱们就歇歇。”
虎丫头坐到板车边上晃荡着两条短肥短肥的腿,仰着脸问:“爷爷,那个武相长什么样?很凶么?”
章老头挠了挠头:“这个么……”他搂过孙女放到自己腿上,“你是不知道啊。你出生的时候,武相刚刚辞官去了五台山。你没见过武相,可是见过京兆尹大人吧?”
虎丫头连忙点头:“兆尹大人长得真好看。跟画上的仙女娘娘一样。”
章老头摸了摸她的头发,“武相长得也好看呢。当年他和文宰大人一起出城踏青,大家都追在后面看,走空了半个京城……”
虎丫头张大了眼:“那为什么武相大人一回来,我们就要搬家?”
章老头沉痛道:“丫头啊,这好看也有很多种,像武相,再好看也惹不得啊!”他看虎丫头一脸迷茫,拍拍她的手背,慢慢道:“爷爷讲几件事给你听你就明白了。”
“开永元年的时候,京兆尹大人才一岁,那时候老夏大人抱着他到处给人看,这娃娃长得水灵啊,见着的都以为是女孩子,惹得家里有男孩的都上门提亲。京兆尹大人那时候就不愿意人家说他像女孩,又连话都不会说,只能咿咿呀呀地抗议。后来兆尹大人长了牙,除了皇后不敢咬,逮着谁咬谁,文武大臣咬了个遍。尤其是皇上,咬着龙手指就不撒口。武相大人老喜欢往夏府跑,去了就逗他,每次兆尹大人张嘴咬,他就往兆尹大人的嘴里塞糖。可怜兆尹大人有苦说不出,还没到两岁就蛀坏了三颗牙啊!”
虎丫头摸着自己的牙,瑟缩了一下。
“爷爷你记得好清楚哦。”
“那是,京兆尹大人一辈子就吃过这么一回暗亏,整个京城知道的人谁不经常拿出来回味回味?”章老头咧嘴一笑,接着讲,“后来兆尹大人进了宫去给四皇子当伴读,武相大人拜了太子太傅教皇子读书。开永七年,皇上冬猎,走过城东的大河,正见到有人要渡河。武相趁机教导兆尹大人,说殷商的时候纣王有个妃子叫妲己,见到一老一少渡河,小的走在前面,已经过河而去,老的落在后面犹豫不前。纣王说:小孩骨髓旺,不怕冷;老人骨髓空,怕冷。妲己不信,纣王就命士兵把两人抓来,用斧子砸开他们的腿骨让妲己看。兆尹大人听了,想了一会,说,即使这两个人老人骨髓空、小孩骨髓旺,也不能证明所有老人和小孩都是一样。纣王要证明,就得多找几个人验证。武相居然也跟着点头,说,全国各地,气候饮食不同,或许骨髓也会不一样,最好每州每县都抓几个来验。兆尹大人又说,正是正是。而且骨髓从何时开始变空,每长一岁变空多少,没见到实证不能妄言。这一番对话下来,吓得那些要渡河的人撒腿就跑,那河从此就叫做‘不敢渡’。”
虎丫头摸着自己的腿骨,白了一张小脸。
章老头又讲:“开永九年的时候,武相大人写了一篇‘太监赋’,把太监这个行业吹嘘得无比光明无比伟大,好像不当太监就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祖宗对不起老婆孩子,怂恿得全城男人争着抢着要当太监。我那时候要不是你奶奶要死要活,说不定也去宫里报了名……反正当时人满为患,净身房从早忙到晚没个停歇。管事的公公气不过,拉着武相大人要他负责。武相大人就拖着兆尹大人,两个人不知怎么就打上了赌,比谁速度快,净身的人多。人净完了就给苍蝇净,那真是血流成河啊,以至于后来三个月,苍蝇都绕着皇宫飞……”
虎丫头伸手没有对应的地方好摸,只能在章老头怀里呜咽了两声以示哀悼。
回忆完那段腥风血雨的岁月,章老头顿时觉得今日无限好,神清气爽地站起来,从包袱里拿了水袋出来:“丫头,喝两口水,咱们接着赶路。”
手伸出去一半,水袋却忽然被另一双手接住了。
那一双手仿佛上好的羊脂,柔滑白皙,纤细修长的十指轻轻地扣在粗陋的水袋上面,动作却优雅得仿佛端着上好的白玉杯。
此时,京城郊外,皇上带着百官正翘首期盼着。
那一顶奢华无双的轿子终于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轿子里却没有人。
皇上且惊且疑,问轿边的童子:“武相大人呢?”
童子大惊反问:“大人还没有到么?”他疑惑道:“大人在洛阳下轿,说是要一个人去参加赏花会,让小的带了轿子先走,他搭船来。小的算洛阳到帝京也就三五天,他搭船要快得许多,一路上紧赶慢赶,没想到小的到了,大人却还没来。”
众人静默。身后苍天如洗,护城河水哗哗作响,很是伤感。
四王爷终于缓缓问道:“你让他在洛阳下轿……”
童子点头。
十七王爷弯着腰跪倒地上,不知道是伤痛的,还是忍笑忍的。
皇上跳起来一迭声命令道:“传旨!全国州县寻找武相!你,传书给大理的太子!你,传信给北境的陈将军!你,带一小队人到西域去找一找……”
童子茫然:“这……这是怎么了……”
太傅沉痛地望着他,悲怆道:“你……你不知道武相大人是路痴么……”
章老头和虎丫头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个人,红衫紫袍橙色鞋,打扮得如同翩翩飞舞的花孔雀。
那一双凤眼流转生光,红唇一点,轻声细语道:“老人家,区区要去京城,能劳烦老人家指个路么?”
章老头身体一僵,一阵冷风嗖嗖吹过,茫茫大漠,漫天黄沙,几只秃鹰在头顶盘旋着叫,叫声依稀是:
惨哪——惨哪——嗷——
已故的庄馨皇后曾经说过:“人无完人。若是一个才子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那么他必然在什么地方存在着深深的缺陷。武相季慕之不会认路,就如同兔子会撞树一样,有着其偶然间的必然性。全天下只有一个季慕之,正如同全天下只有一只会撞树的兔子一样。”
庄馨皇后还说:“季慕之是一个传说。”
武相季慕之这个传说终于飘到京城,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时,正是末夏。
夏清源正在衙门里,方审完一个案子,低着头写卷宗。门外跑进来一个少年,喘着气道:“我来晚了。”
夏清源笔头不停:“到哪儿去了?”他一指堂下右手边坐着的衙役,“害得王捕头替你做书记,你不知道他大字不识几个么?瞧瞧把他为难的。”
史言望了满头大汗坐立不安的王捕头,心里嘀咕:会写字的衙役多了咧,非要抓个不会写字的做记录,到底是我折腾他,还是你折腾他?
面上却不敢说,规规矩矩地认了错,道:“去茶楼里听说书了。听得入迷,就忘了时辰。”
夏清源抬起头来:“说得什么?”
史言顿时满脸绯红:“武相大人。”他凑到夏清源桌子跟前,眉飞色舞道:“武相大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他们都说得含糊。大人,你见过吧?他既然官拜武相,一定武艺高超,征战千里是不是?那长得也一定是‘豹头环眼,燕颌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对吧?”
夏清源皱眉道:“你都听得什么人说书?”
“金陵来的。说是武相老乡人。”史言两眼放光,“大人,武相什么时候才到京城?听说北境的陈将军已经找到他,派专人送回来,这一两天就能到了吧?”忽然又垂头丧气道,“不过武相大人是皇上急召进京,就算回来了,肯定也要马不停蹄地先进宫面圣,说不定有军国大事要武相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
夏清源听着他滔滔不绝,扭过头去,道:“先别谈季慕之,你既然来晚,自然要挨罚。京城东郊有人发现凶禽出没,你就走一趟,查一查。”
史言惊道:“我一个人去?”
夏清源一本正经道:“禁军早就先去了,那凶禽好水,你就往兵多水多的地方走,不过提防着凶禽变妖怪,看一眼,就赶紧回来。”
史言只好领命去了。夏清源看着他走远,一低头见下首王捕头笑得前歪后倒,面色一沉,道:“这么好笑?”
王捕头拍着桌子:“大人……您居然说武相大人是凶禽……是妖怪……这要被武相大人听到……”
夏清源眉眼一弯:“你还说他‘豹头环眼,燕颌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如张飞似钟馗呢。”
王捕头脸色煞白:“大人,那不是我说的啊,是……”
夏清源柳眉一挑,王捕头顿时噤声,垂着头道:“大人,我错了。我好好做书记还不行么?”
夏清源柔柔笑道:“说到这个……”他伸手将案上卷宗递下来,“方才你写的那些错字病句我都给你改了,正好今日无事,你就先抄个二十遍再说吧。”
王捕头虎目含泪,埋头苦抄。一直抄到日落时分,方才抄到最后一份,正赶上史言一步三摇地回来。
王捕头见他失魂落魄,忙不迭把座让出来,弄了杯热茶让他喝下去。夏清源高高兴兴地旁观,笑眯眯地问道:“怎么样?”
史言茫然抬起眼,忽然“哇”一声嚎啕大哭。夏清源耐心等他哭完,仍是云淡风轻地问:“说吧?找到那只凶禽了?”
史言默默点头。
王捕头也兴高采烈地逗他:“具体说说,怎么回事?”
史言终于开口:“我到了东郊,本来以为凶禽猛兽肯定在什么偏僻没有人烟的地方,谁知道离了大道没几步,就看见到一大群官兵。我没想惊动他们,就悄悄靠近了些,就看见有个湖。清水飞瀑,霎时好看。我……我就又凑近了些……就看见……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