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首帮着笔记的史言悄悄地探过身向夏清源道:“大人?临潼县正闹鸡瘟?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夏清源恨恨道:“谁说临潼县闹鸡瘟了?他能骗我,我就不能骗他么?”
史言顿时无语,默默缩了回去,离他最近的王捕头矮身悄声问道:“大人今日心情仿佛不怎么好?”
史言偷着看了一眼夏清源,见京兆尹正写着方才的供状,便拉了一把王捕头,两人溜出大堂蹲在墙根处。史言压低了声音回道:“最近府里闹耗子,昨儿晚上一只窜进大人房里,睡在大人床上,踩了大人的乌发,亲了大人的脸,吓得大人连夜带着我出了府,就坐在这衙门前面吹了半夜冷风等着衙门开门,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
王捕头连连点头,两人一抬眼,却见外面等着打官司的百姓都凑着身子在听,此时一见他俩起身,齐齐向外退了一步。
里面夏清源已经写好了供状,喊史言叫下一个进来,半晌史言独自进了大堂,垂着头道:“大人,外面那板子打得太狠,把人都吓跑了。”
夏清源愣了一愣,复又坐下,把那收好了的供状又摊开来,道:“仔细一想,此案还有诸多疑点,把那人犯再带进来,本官重新审一审。”
史言上前一步,在他耳边悄声说道:“刚才张伯来报,四王爷找离瑶公主借来一只厉害黑猫,这会儿耗子应该捕得差不多了。”
夏清源“啪”得一声合了供状,一扫堂下,衙役正把人犯拖回来。
那汉子捂着血淋淋的屁股,大大地喘了口气,还未开口,夏清源大手一挥:“本官已经清楚了,再拖回去打完。”
那汉子哀号:“大人,草民还什么都没有说啊!”
夏清源起身,下了堂,拍拍他的肩:“你方才一口气吐得如释重负,明显是知道自己罪有应得,终于能安下心来之举。放心,这四十棍打完,你便偿还之前之罪,再不必寝食难安、坐立不宁。”
“大……”
“大恩不言谢,你不必再说了。”夏清源温柔似水,低头看他道,“还是你觉得仍旧不够,要不咱们再加二十板?”
一拂衣摆,无视堂下目瞪口呆的众人,夏清源神清气爽:“回府。”
一日至此,清平无事,当晚夏府管家张伯抱着黑猫送回了四王府。四王爷望着被耗子咬得伤痕累累的猫,且笑且叹:“不愧是夏清源,连府上喂出来的耗子也格外与众不同。”
第 4 章
天子散朝。太和殿里文武百官汹涌而出,刚走得几步,一个青色的瘦小身影急急忙忙地出殿,钻进人潮里面,跑到一个大红官袍的俊秀青年跟前,两人说了几句话,那青年就跟着他转了回去,往御书房去了。
礼部侍郎稍稍坠后了几步,凑在兵部侍郎的耳朵边上:“又招?最近是怎么回事,我看夏大人别号该改改了,不如就叫‘皇上招’?”
兵部侍郎一把捂了他嘴,回过身跟他咬耳朵:“还不是为了封平王!”说完头来回摇了几下,“造孽啊,好好一个王爷,爱男色也就罢了,挑谁不好非要他!”
夏清源远远一个眼神扫来,两人齐齐闭口,眼观鼻鼻观心做无知状。
皇帝主子正在御书房里,一张老脸面色铁青,隐隐如雷霆。手上的茶一点点喝着,可是双手禁不住略微颤抖,似乎是怒到了极致。终于茶尽水干,皇帝猛地翻手摔了茶杯,恨恨道:“夏清源!你干的好事!”
御书房里寂静无声,皇帝跳起来骂道:“你别以为朕一再忍让你是怕了你,说到底你为臣朕为君,不管你立过多大的功朕都可以一笔勾销!以往对朝廷大臣疾言厉色也就罢了,封平王毕竟是皇子,你居然敢让他顶着耗子出去?皇家体统你摆在哪里?啊?”
皇帝越说越气,狠狠一脚踢在凳子上:“你让皇家威严扫地,信不信朕……”忽然卡壳,憋了半口气嚷嚷道,“信不信朕罚你抄书?”
他面前椅子上卧着的黑猫“喵”了一声,翘起尾巴,转过身去。
“你你你……”皇帝气得说不出话来,扭过头哭道,“小院子!他不怕朕……呜……夏清源欺负朕也就算了,这猫就在他那呆了一天,就也跟着不怕朕了……”
小院子忙不迭迎上来给他擦脸,道:“皇上,夏大人是文官,不怕抄书。”
“那怎么办?”
小院子皱了脸:“嗯……要不打他手心?罚他跪祠堂?”
两双手紧紧交握,皇帝主子热泪盈眶:“朕……朕……不敢啊。”
小院子拍拍他的手:“皇上,十七王爷可是您亲儿子。”
皇帝垂了头,犹豫一阵,又道,“待会他来了,朕就照刚才那样说行么?”
小院子柔声安慰:“一定行的。”
“那要是不行呢?”皇帝眨巴了两下眼,又是一串泪珠掉下来。
“……”小院子皱一皱眉,“那皇上就哭给他看。”
“还是不行呢?”
“那皇上就假装撞墙。”
皇帝点了点头,还是不放心:“万一还是不行呢?”
“那就真撞墙。”
“咳。”
院外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大红官袍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两个人四只眼齐齐瞪大。
夏清源慢慢走进御书房里跪下:“吾皇万岁。”
上面却许久没有人开口。夏清源抬了头一望,皇帝主子抖得像秋风里硕果仅存的一枚黄叶,龙鼻一皱一皱,终于嘴一瘪,嚎啕大哭起来:“爱卿啊,朕不是敢凶你啊,但是皇家威严啊,光天化日,你怎么能让十七被老鼠咬出去呢?”
夏清源低着头默不作声,许久叹了口气:“皇上教训的是。”
哭声嘎然停止,皇帝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夏清源却弯了眉淡淡一笑,重重一磕头,道:“皇上,臣此举确实有失妥当,思虑不周,微臣惶恐。”他抬起脸真真诚诚道,“微臣定当竭尽所能,护卫皇室威仪。”
穿着大红官袍的京兆尹轻飘飘地来了又轻飘飘地走,空留下皇帝主子和小太监两两相望,寂静良久,皇上讪讪开口:“小院子啊,能不能当十七不是朕的亲儿子啊……”
夏清源回到府里的时候只见烟雾弥漫、火光冲天。一家丫头杂役抱着水桶面盆来来回回跑啦跑去,管家张伯站在烧着了的厨房前面指挥灭火,满身是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甚是狼狈。
夏清源柳叶一般的眉皱了皱,一手抓过张伯,问道:“怎么回事?”
张伯向着院角努了努嘴,夏清源顺着看去,一团黑影动了动,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源源……”
夏清源玉白的脸顿时黑了下来,笼在袖子里的右手微微一动。
张伯和史言吓得面色惨白,一个拦到夏清源前面,一个飞身扑过去护住抖成一团的十七王爷。
张伯一边抹汗一边劝:“十七王爷也是好意,见大人在外操劳,想要亲自下厨为大人做点东西,哪料想一不小心就着了火……”
夏清源毫不理会,径自走到十七王爷跟前,张伯想拦又不敢,一步不落地跟在旁边。等走到近前了,夏清源站住,低头望着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冷声道:“言儿,你让开。”
史言哪里肯让,低声劝道:“大人,谋害皇亲可是要株连九族的,要不咱找个没人看见的僻静地也成啊……”
夏清源微微一笑,右手从袖内拿出一条丝绢,弯下腰,温柔似水地轻轻擦去十七王爷脸上的污迹。
张伯和史言呆呆地看着,只听夏清源柔声说道:“皇家子弟,在外代表天子威仪,怎能以此面貌示人呢?”
十七王爷愣了一愣神,“哇”得一声嚎啕大哭,抱着夏清源不撒手。
夏清源居然不躲不闪任他抱着,回头望了一眼烧得差不多了厨房,接着道:“吾皇英明,一向教导以身作则,敢于担当。王子犯法,如同庶人。十七王爷,你说是不是?”
十七王爷耳朵动了动,嚎哭转抽泣,却仍旧把头埋在夏清源怀里,动也不动。
夏清源点头道:“王爷果然也认同。那么,这重建厨房的重任就交给王爷了。只是夏府缺银钱少人手,少不得要让王爷一个人多费点心思。”
十七王爷身子颤了颤,张伯凑过来道:“大人啊,如果让王爷一个人建厨房,这工程恐怕要拖个十天半月,我看不如……”
十七王爷连忙点头,一双眼泪盈盈地看着张伯。
夏清源笑了一笑:“是啊,毕竟是厨房。这样好不好,修好之前,除了王爷肩负重任走不开,我们都去外面吃。张伯,你不是一向喜欢醉仙楼的烤猪蹄么?”
张伯两眼放光,赶紧闭嘴。十七王爷狠狠瞪了他一眼,张伯无辜地回望过去。
夏清源仿佛没瞧见他俩眉目传情,伸手用丝绢擦了擦衣服,吩咐道:“言儿,你明儿把这衣服送到宫里去给皇上,就说上面沾了龙鼻涕龙眼泪,下官又不能穿又不敢洗,若皇上想不出个合适的价钱买了去,下官只能把它挂在兆尹府前面的旗杆上,到时候又丢了皇室威仪,下官只能再到御书房惶恐一次。”
张伯和史言一起发抖:“大人,你居然敲诈皇上。”
夏清源掩唇一笑:“不然吃烤猪蹄的钱从哪来?”目光一凉,“‘皇上召’……哼,我倒要看看能召到什么时候去!”
醉仙楼不是长安最大的酒楼,却是长安最贵的酒楼。平常来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富家公子,如今整个二楼坐得满满,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却都是粗衣烂衫的夏府下人。
醉仙楼的老板在一楼柜台算账,却时不时心事重重地望一眼天花板,二楼闹得震天响,听得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门外忽然走进一个人来,老板一抬头,逆光里那人周身仿佛镀上淡淡光晕,温暖平和,举世无双。那人望了一眼楼上,嘴角微微上扬,道:“京兆尹夏大人在此处么?”
他声音温柔和蔼,却掩不住富贵威严,老板连忙从柜台后钻出来,弓着腰道:“在在在,夏大人带着家丁来了好几天了,小的带您上去。”
“不劳烦,本王自己去。”那人又是一笑,抬脚就上了楼,老板竖着耳朵听了一听,二楼的喧闹霎时就停了。
夏清源正和史言说着话,一扭头瞧见四王爷,怔了怔,离了座行礼。四王爷经常跑去夏府,一群下人都认得他,这时也跟池塘里跳水的蛤蟆似的“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四王爷伸手把最近的一个扶起来,笑道:“本王找你们家大人说些话,你们闹你们的。”
史言忙把自己的位子让出来,去跟张伯抢猪蹄了。
四王爷坐下来,挑了一双新筷子夹了口菜,慢慢吃着,道:“醉仙楼的菜果然是一绝,一道清炒笋子居然也这样好的味道,难怪夏大人一直喜欢。”
夏清源站着不肯坐,四王爷放下筷子,低声闷笑道:“八千两银子,你也真会敲。”
夏清源撇了撇嘴,坐下了。
四王爷接着笑:“你倒是好了,不知道皇上见人就哭,本王和十七被哭湿了好几件衣服。”他歪着头看着夏清源,“要不本王把那几件衣服拿来,再让你送到宫里头去?”
夏清源凉凉一笑:“四王爷是想让下官把赚来的钱平分了么?下官听说,四王爷的府邸坏了屋顶,需要一笔修缮费。”
四王爷笑容一僵:“你听谁说的。”
夏清源漫不经心道:“京城不大,王爷。下官身为京兆尹,偶尔也能听到王爷拿一百两黄金做无聊赌注的闲言。”
四王爷咳嗽了一声,惊道:“已经这么晚了?本王还有要事,就不多留了。夏大人慢慢用菜。”
夏清源望了一眼窗外,艳阳高照,正是当午。一双眼又落回四王爷脸上,嘴角起了一抹笑容,抿了一口茶水,轻轻道:“也是。下官也有些事,趁着清闲午后赶紧办一办。
晴朗朗的天“哗啦”一声炸雷,明暗间夏清源笑得高深莫测。
“喏,我赌五十两。封平王乃天朝贵胄,他跺一跺脚,连皇宫都要震一震,夏大人再怎么也得卖他一个面子!”
“兄弟这就错了,咱们京兆尹油盐不进,连太子都能流放了,满朝文武哪个不怕他?你看他现在,还不是稳稳当当坐着三品大员的位子,我看……”朝上一指,“那一位也拿他没有法子啊!”
“呵呵,就看封平王到底能在夏府呆到什么时候……反正夏大人文弱书生一个,实在不行……嘿嘿……”
“实在不行怎么样?”
“就是霸王……”
方老板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含霜的杏花眼。
后面几个字生生咽了下去,换作一个苦得不能再苦的笑:“夏……夏……夏大人……”
万寿庄一片寂静,刚才笑作一团闹成一堆的人伸直了脖子一声也不敢出,一个手快的扑到桌子上,要把铺了满桌的筹码帐簿裹进怀里,夏清源伸脚一绊,那人磕在桌角上滚了下去。夏清源顺手把那帐簿拿起来,慢悠悠地翻了几页。
方老板背心里全是冷汗,夏清源从帐簿后抬起头来,微微笑道:“看来本官行情不低。”
“哗啦”,满屋子的人齐刷刷跪了:“大人……”
夏清源丢了帐簿,仍是笑着,道:“与你们无关,本官今日来万寿庄,是要查一查方老板诈赌的事。”
满屋子面面相觑,在方老板和夏清源两人间看来看去,几个人偷偷向着方老板作了个揖,矮了身子就往门外爬,夏清源一把拽住,笑道:“不忙不忙,还要大家做个见证。”
方老板苦着脸道:“夏大人,这是从何说起?”
夏清源挑了张椅子坐了,“本官原也是不信。想方老板是个聪明人,也不会一时想不开,毁了万寿庄百年基业。”
方老板越听越是心惊胆战,大着胆子朝夏清源看了一眼。京兆尹弯一弯眉,道:“既然是赌庄里的事,方老板不如就和本官赌一局,若是方老板赢了,这诈赌一说本官就当从未听过。可是倘若方老板输了……”夏清源一根纤葱食指拨弄着桌上的色子,漫不经心地道,“那本官少不得就要好好查一查了。”
方老板心里一凉,万寿庄上下十几个分局,人多手杂,保不齐真有那诈赌出千的事,就算没有,官府一查就是十天半月,这生意还做不做了?当下脸皱成一团,思量再三,终究不敢说不,只得战战兢兢爬起来,问道:“大人要怎么赌?”
夏清源道:“本官也不会玩别的,就摇色子,点数大的赢。”
方老板咬一咬牙,伸手去拿色子,夏清源拦了,笑咪咪道:“方老板,本官信不过你,还是用本官带来的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色子,随意推了三颗色子过去,自己扣了三颗,倒扣在竹筒底下慢慢地摇。不过片刻,优哉游哉地开了竹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