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圣旨到了夏府,说是十七王府被毁,那七岁幼子年岁尚小神志失常,可不予计较,但京兆尹却需担失察之责,王府修好之前,十七王爷暂住夏府,一切吃穿用度,皆由夏府安排,如此云云。
夏清源接了旨,打开来仔仔细细瞧了一阵,柳眉一弯,凉凉笑道:“万箭千刀一夜杀,平明流血浸空城。”
长安城万人空巷,全都挤到了西凉街。
十七王爷像只猴子一样上窜下跳闹了三个月,终于一只脚跨进了夏府的大门。
当然,也只有一只脚而已。
夏清源就站在那院子里,淡淡地瞧着他。
夏清源太瘦,瘦得那一身大红官袍穿在这为官七载的京兆尹身上,不但一点官威都没有,还透着一丝丝媚,一丝丝艳,那官袍上面雪白的脖子,脖子上面雪白的脸,脸上凉凉的笑,十七王爷吓得当即就把跨进去的一只脚也退了出来。
夏清源却仍是笑,不但笑,还跪下了,不但跪下了,还说话了,说的是:“微臣夏清源,参见十七王爷。”
这回十七王爷没有退,倒是除了十七王爷以外的人,全都掉头跑了。
十七王爷傻在原地,终于咧嘴嘿嘿一笑:“甚好,甚好。”
夏清源悠悠然起身,长袖一甩,把十七王爷迎进府去,两扇朱漆大门“啪”地在身后关上,炎炎烈夏,屋外百姓平白打了个寒颤。
夏清源领着十七王爷穿过客厅,绕过小花园,指着假山后面露出尖尖一角的屋子道:“那间房子,就是给王爷您的。寒舍简陋,王爷千万不要嫌弃才好。”
十七王爷忙不迭地点头:“本王随遇而安,也不见得非要间屋子,又怎么会嫌弃?”
“好说。”夏清源随口道,“那间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反正微臣也不打算再养猪了。”
十七王爷一个踉跄,好容易站稳了,目光在那屋子和夏清源脸上来回游荡,讪笑道:“源源官拜三品,什么时候开始养猪了?”
夏清源微微笑道:“就从日前接到王爷即将入府的圣旨开始。”
十七王爷额角青筋一跳,夏清源停下脚步,慢条斯理地道:“微臣这就要上朝,王爷的行李,我已经叫人送进屋去。另外,阿发负责王爷的膳食,小如负责服侍王爷日常起居,若王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去问管家张伯。如果王爷闲得无聊,就去书房里找言儿聊天吧。微臣就先行告退了。”
“源源费心了。”十七王爷略略安心,拉着夏清源的手深情款款地道:“只盼源源早去早回。”
“嗯。”夏清源应了一声,行礼走了,正要出了院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补充道:“险些忘了提醒王爷,阿发得了肺痨,小如出风疹还未好,张伯的娘亲昨日辞世,回家奔丧去了……至于言儿,他好端端地在书房念书,只不过今日里要抄三百遍论语,王爷还是不要打搅得好……”夏清源温柔得如同三月暖风,诚诚恳恳地道:“臣祝王爷今日……一切安好。”
夏清源一个时辰之后再次被请到了御书房,从两广暴雨江南大旱聊到大漠风沙催人老,夏清源坐着施施然喝完了一整杯茶,龙椅上的皇帝才问道:“不知道十七在爱卿府上过得可好?”
夏清源大吃一惊,睁大了眼道:“难为皇上竟然知晓……爱吃能睡,过得甚好,只是……”
皇帝顿时紧张,睁圆了眼道:“怎的?”
夏清源仿佛开不了口,为难道:“仿佛是思春。”
皇上身子一抖,一双眼死死瞄着夏清源,在他露出的脖子处扫来扫去,颤巍巍问道:“十七他……可是做了什么……咳……不该做的……”
夏清源微微叹了口气,低着头轻声道:“微臣力弱,微臣一家老的老少的少,也强不过……”
“扑通!”皇上从龙椅跌下来,趴在地上滚了两滚,好不容易扶着桌角,抬起一张苦得皱成一团的脸,小心翼翼地道,“爱卿,与朕无关啊……”
“自然与皇上无关。”夏清源柔声安慰道,“微臣寻思着是不是误吃了合欢草一类的东西,昨夜嚎了一宿,本来今日里要让它腾出屋子来,可是瞧它那个样子,微臣也没有办法……”
“等等……”,皇帝越听越迷茫:“什么昨夜嚎了一宿?十七不是今早才进的夏府么?”
夏清源一怔,恍然大悟道:“原来皇上问的是十七王爷,微臣还以为问的是臣家新养的名叫‘士气’的猪。”
皇帝眨巴了两下眼,一仰头灌了一大口凉茶下去,半晌终于开口道:“原来是朕没有说清楚……那我十七皇儿如今怎样了?”
夏清源低下头意味深长的一笑:“臣家士气不肯让出房子,如今正和十七王爷呆在一个屋檐下,若是士气好了,十七王爷自然就不好了……”
夏清源回府的时候坐的是皇上的御辇,旁边还跟着个心急如焚的皇帝主子。还没到夏府就听见里面鬼哭狼嚎,皇上老当益壮蹦下了轿,“蹬蹬蹬”的往里跑。
夏清源慢吞吞下了御辇,站在门口倚着门廊仔细听了一听,摇一摇头叹道:“马谡大意失街亭,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一个上午还未成事,今天我夏清源要杀猪泄愤!”
晚上十七王爷终于不哭了,被咬成碎布条一样的衣服上披着借来的毛毯,缩在小花园里和皇帝单独用膳。皇帝慈爱地擦了擦他脸上的猪蹄印,长叹一声:“儿啊,你这是何苦呢?你说你搬进清源家里住,朕看他也没有对你好一些……”
十七王爷疼得一龇牙,狠狠咬了一口猪肉,道:“儿臣就由着他去。他每日里折腾着折腾得习惯了,忽然没有了,指不定还能有些想。”
“那你觉着还有多久他才能习惯折腾你?”
十七王爷意气风发,打开碎了骨头的折扇扇了扇:“想儿臣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也用不了十天半个月吧。再者说,如今这猪也吃了,想必以后也没有什么了。”
皇帝看着他亮晶晶的眼,沉默一阵,实在不想告诉他,京兆尹夏大人刚刚拾了剩菜,准备招耗子了……
第 3 章
十七王爷送走皇帝,一个人转回了自己的小屋子,望了望四面透风还印着猪蹄印的墙,又望了望头上稀疏能看得见星光的网,低头又望了望撒着一层灰几乎看不见原来颜色的桌椅和床,挑挑拣拣,最后在角落里凄凄凉凉地蹲下来,细细地琢磨了一阵。
他还记得御书房与夏清源初见,他喜那孩童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刚摸了摸小手碰了碰小脸,手中的人就被四皇子抢了去护住,还假惺惺地说了句什么:此子眉目有神,不可戏之。
那时夏清源一语未发,只偏过了头淡淡地瞧了他一眼。那一眼中稚嫩的风情,他便是如今也记得分明。
冷了一点,若是为他暖了起来,不是正好;
傲了一点,若是为他敛了眉梢,不是更妙。
十七王爷勾起唇角色迷迷地一笑:“兵者,诡道也。利而诱之,乱而取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次日晨,夏府上下,皆入战火。
管家张伯刚刚奔丧回来,一进门,正瞧见满堂轰乱,十七王爷被围在中间,一手抓着小本,一手拿笔,正嚷嚷着:“慢来慢来,除了菜刀、花布,你们夏大人还喜欢些什么,慢慢说给本王听。一人五两,本王决不食言。”
张伯眨巴了两下眼,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
大厅里顿时安静,十七王爷从人群里探出个头,问道:“这位老伯是……”
张伯一脸肃穆,不卑不亢道:“老奴是夏府的管家。前阵子家母过世,回老家奔丧,没能迎接王爷大驾,请王爷恕罪。斗胆问王爷这是在做什么?”
十七王爷把小册子藏到身后,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
张伯环视一圈,沉声道:“夏大人对我们这些下人是极好的,谁知一背过身,就有人为了几两银子胡说八道!”
一屋子家丁奴仆都瘪了嘴低下头去,张伯哼了两声,走近了几步,一抬头换上一张春风化水的笑脸,凑到十七跟前低声道:“老奴是看着夏大人长大的,夏大人喜欢什么,老奴最清楚,保证消息条条可信,绝不是胡言乱语!”
晚上夏清源回府,坐在屋子里看着堆了一地的礼物,伸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史言小心翼翼地陪在一侧,欲言又止。
夏清源又抿一口。
史言苦脸:“大人,杯里没水……”
“砰!”
茶杯落地。夏清源怒:“谁跟他说我喜欢花布?菜刀?鹦鹉?也难为封平王居然相信!”
史言“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腹诽道:这些他不信,莫非真的告诉他你喜欢历年案宗、国法律令?
夏清源走到堂下,一件件拎起来:“花布拿给小如,菜刀给厨娘,鸟给阿发……”
吩咐的声音忽然一顿,夏清源青着脸道:“这春宫图是谁要的?”
史言一缩脖子:“……张伯……”
夏清源扔给史言:“拿给他。顺便告诉他,扣他一个月月钱。”
“理由怎么说?”
夏清源一挑眉:“为老不尊!”
史言低头看了看那书册,小声道:“大人,这个好像不是张伯给自己要的……”他上下打量了夏清源一眼,指了指封皮“这上面写的是龙阳十八式,应该是为十七王爷备的……”
夏清源脸色由青转红,五彩缤纷煞是好看,抢过书册哗啦啦撕了,冷道:“告诉张伯,扣他半年月钱。”
史言瑟瑟,斗胆问“理由?”
夏清源杏眼一瞪:“暗通款曲!”
门外探出一个脑袋,张伯一张脸苦得有如黄花菜,呜咽道:“大人……捉奸捉双,你怎么能厚此薄彼,只罚家里人……”
夏清源抬头望他,面上言笑晏晏,深情款款,看得张伯浑身汗毛直竖。夏清源坐回椅子上去,重拿了个茶杯沏茶,开口问道:“言儿,不是叫你拿剩菜招耗子么?招来了么?”
史言陪笑:“招不来呀……”
夏清源倏然抬头,史言浑身一颤,张伯忙开口道:“大人,你忘了?你七岁的时候家里闹耗子,你拿文宰大人的尚方宝剑大开杀戒,挖了八个耗子洞,从那以后,咱家有什么好菜耗子也不来了呀。”
夏清源面皮微微红了红,端起茶杯道:“招不来,不会自己去买来喂么。”
史言和张伯对望了一眼。夏清源慢悠悠喝着茶问:“去不去?”两人连忙点头,齐齐答道:“去!”
四王爷歪坐在榻上,修长的手指执了一枚黑子,将落未落。
屋子寂静无声,棋盘上黑白错落,四王爷蹙眉沉思,听到门上轻轻三下,侍卫长官常跨进门来。
四王爷头也未抬:“怎么样?”
侍卫长回禀:“办好了。”顿了顿,开口道,“京城第一赌坊万寿庄私下里开设赌局,赌夏大人和十七王爷孰胜孰负,此事要是叫夏大人知道,绝对不能善了。王爷又何必淌这趟浑水,拿一百两黄金去赌夏大人赢?”
四王爷微微笑着:“官常,你没有看见我王府的屋子在漏水么?趁机赚上一比翻修费,他若知道我是买他赢,想必也不至于太生气。”
官常还在估量着这“不至于太生气”能有多严重,就听见四王爷问:“守在夏府外面的人怎么说?”
官常连忙回到:“自从前几日皇上驾临夏府,留了两三个时辰用了晚膳,后来就一天比一天清静,也没再听见十七王爷惨叫的声音,说不定十七王爷已经习惯了。”
官常又道:“十七王爷出了名的风流倜傥,这几年的弱柳公子无不是出类拔萃的琅琅男子,还不是照样收在手下。现今十七王爷就住进夏府,长此下去,朝夕相对……”
四王爷仿佛没有听见,只是自顾自地盯着那棋局,白晰的手指扣着一枚黑子,在掌心里来回摩挲。
外面脚步声匆匆响起,一个侍卫进来低声对官常耳语了几句,官常脸色微微一变:“王爷……”
“嗯?”
官常低了头:“王爷果然英明神武……十七王爷刚刚哭着跑出夏府,据说面容死灰,仿佛是受了大惊吓……”
“是么。”四王爷终于笑了一笑,抬手去落那黑子,随口问道:“他是一个人出的夏府?”
“这……不是……十七王爷他……背上有一只耗子……”
“啪”
四王爷怔了怔,黑子脱手,顺着棋盘滚到地上,“嗒嗒”蹦跶了两下。
官常慌忙寻回那枚黑子,轻声问道:“王爷,怎么了?”
四王爷坐起身子:“跟我进一趟宫。”
“去做什么?”
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找离瑶借猫。”四王爷苦笑道,“世上最怕耗子的,就是夏清源。”
朝堂上的京兆尹突然打了个喷嚏,惊得跪在地下的两个人颤了一颤。
夏清源吸了把鼻涕,正经坐了,惊堂木一拍:“李氏,你说你邻居偷了你的鸡?”
左边的妇人忙开了口:“正是。我家辛辛苦苦养了两只芦花大公鸡,刚丢了一只,第二天就看见他家扔了鸡骨头出来……”
右边的汉子抢道:“我什么时候偷了她的鸡?大人,那鸡是我姨母来看我时带来的……”
“你胡说!我从来没见你有什么姨母!”
“我姨母住在临潼县,她给我带一只鸡也要你多管?”
夏清源听得下面吵成一片,颇有些不耐烦,拍案道:“来人!把李氏给我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两个人齐齐噤声。李氏怔了片刻,嚎哭道:“大人?!这是为什么?”
“你通奸。”
“大人冤枉啊!”妇人哭道,“民妇一直谨守妇道,……”
夏清源冷冷哼了一声:“你也知道冤枉。就因为人家门前有鸡骨就说他偷鸡,那么现在你和这男人同处一室,难道本官不能责你通奸么?”
“这……”
李氏低了头,右边的汉子高兴起来,连磕了几个头呼道:“青天大老爷,谢谢大人为民……”
夏清源瞥了他一眼:“把此人也给我拖出去,打四十大板!”
“大……大人……”
夏清源冷笑一声:“临潼县的姨母?临潼县正闹鸡瘟闹得厉害,你姨母还会给你带鸡?”
汉子顿时张口结舌,软了身子。两个衙役托他出去,按在院子里“劈里啪啦”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