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的苏将军……”
“那你又为何要说他擅自点兵,负气出走?”
“我……”
夏清源淡淡笑道:“负气或许有,出走却未必。我记得荆城向东一百余里,有连绵山脉,入山口是一狭长天堑,
只要将辽军引至此处,退路一封,便如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唐知唐和对望了一眼,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现出惊喜来。唐知道:“大人,你说将军临阵脱逃,还要州县
不允接纳,是拿来骗辽人的么?”
“不,是拿来骗自己人。”夏清源一双杏眼幽深明亮,看牢了唐知唐和。
两人一怔,唐和脱口道:“你怀疑……有细作?!”
“陈停雁弃城诱敌,将要合围之际,辽军为何忽然回撤?”夏清源眼中讥讽之色一晃而过,“朝中也罢,军中也
罢,人总不能尽信。”
他目光幽远,淡然道,“不管如何,陈停雁总是擅离军营,做几日‘逃兵’也无可厚非。此事关乎他与那八千将
士的生死,若你们二人有一丝顾念,就守好口风……至于信不信得我,还在其次。”
他口中无一句命令之语,却莫名有种威慑力,震得唐知唐和愣在当地,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夏清源瞧了一眼:“没有异议,就和我上城楼去。”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白霜笼地,分外严寒。
遥遥见烟火处,想必便是辽营。夏清源眯着眼看了一阵,道:“换下‘陈’字战旗,挂上王爷的旗号。唐和,你
再领八千人,向东追剿,一直将陈停雁‘赶入’天堑。记着,朝行军,夜分兵,逐步减灶,若辽军隔得远了,就
追上陈停雁实实在在打上一仗,做出两败俱伤的模样,转入群山,在天堑埋伏。”
唐和应声去了。
天边渐渐明亮起来,等得半个时辰,探子来报,辽营已现异动,正分兵向东而去。
唐知大喜,夏清源只淡淡点了点头,向唐知问道:“我在朝不在军,对兵力估摸不准。你们和辽军交手,有多少
胜算?”
“要在这开阔平地,辽军骑兵凶狠,那是两个人换一个人,弄得不好,要三个才能对付一个;要在山里,骑兵迈
不开步,反是累赘,我们一个能打俩;要是守城,”唐知拍拍胸膛,“只要有吃有喝,管他来多少,我们也不怕
!”
他得意道:“夏大人,不是我自吹自擂,陈家军真比得上当年的鹰军!”
“是么……”夏清源莞尔一笑。
他望了一眼辽营,“唐知,你便在这守着,若辽军分去追陈停雁的兵马超过三万,就用小股兵力偷袭营地,邀他
来攻城。”
唐知精神抖擞,摩拳擦掌,眼中尽是欢喜。他常在军中,知道这青年语调虽是轻松平和,说的却都是制胜之道。
夏清源却没有在意。他一席话激出两人斗志,暂解了眼前危机,话却没有说全。
若陈停雁当真是想借天堑之势,打破两军对垒的僵局,又为何匆匆点兵出城,不和他知会一声?封平王赵凤情不
在营地,十之八九是在陈停雁军中,那又何来两人不和,负气出走一说……
他苦思不得解,也只能用谎话诓骗了唐知唐和,那一道命令,说是帮陈停雁诱敌,却是一方面防备赵凤情狠下心
带兵叛乱,一方面逼着陈停雁如他所想去天堑伏兵。
他在城楼上放眼一望,忽然记起当日在清风寨,陈凌与他说:“你城府极深,算计又狠,你这样的人要能信,岂
不是天大的笑话?”
朝阳初生,霞光万点,夏清源在这大好风景中低头苦笑了一下。他自己,又何尝愿意日日活在猜疑算计里。
眼前忽然一暗,将夏清源从渺渺神思中带了回来。
宽肩长腿的汉子推着板车,笑嘻嘻地站在他跟前。
“狗子?”
那汉子听他叫出名字,喜出望外,熟门熟路地抓过夏清源的手,写道:“你怎么在这里?”
夏清源没有答话。一转头,见唐知望着他被大胆捉住的手,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的模样,微有些头疼,带着汉
子走下城楼,反问道:“你呢?”
那汉子写道:“送早饭。”他献宝似的停下板车,从桶里舀出一碗稀粥,递给夏清源。
夏清源接过来,低头尝了一口,军中普通士兵吃的食物,哪能好到什么地方去,他却二话不说,慢慢吃了个干净
。
汉子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又要给他盛,夏清源伸手拦了,道:“我吃饱了。”他看了一眼板车:“送完了么?
”
汉子点头。夏清源便道:“那回伙房去,我教你劈柴。”
汉子喜得大力抱住了他,伸手重重在他后背拍了一下,打得夏清源一个踉跄。
他两人并肩走到伙房,管事的却是认得这新任参军的。张口就要叫人,夏清源摇了摇头阻止了,跟着狗子到后院
柴房。
狗子脱光了上身,露出一身精壮肌肉,在墩子上放好柴火,抡起斧子连劈了几下,把好端端一块长方木材砍得七
零八落。夏清源开口指点了几句,仍是不成。
“斧子给我。”
狗子看了他一眼,浓眉一挑。军中千万人用饭,锅是大铁锅,劈柴的斧子也是大斧重铁,先还没有想到,如今斧
子青年来回这么一看,怎么都觉得不象是拿得动的。
夏清源笑道:“别这样看我,拿一拿难道就要死了不成?”
他接过斧头,果然带得手臂一沉,夏清源眼睫轻轻一颤,往日千百斤的重剑他也能如常挥舞,如今却连抡斧都如
此吃力了。狗子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夏清源一笑掩去所有无奈苦涩,凝神落斧,轻轻巧巧将柴火劈成两半。
狗子瞪圆了眼,上来把柴火摸了一遍,又将斧头摸了一摸,一直摸到夏清源手上来。
夏清源退开一步,放下斧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不好意思道:“果然是吃力,看来是要食言了……”
他望着那汉子,“我姓夏,名清源,字回鸾,是这里的参军。我教不会你劈柴,你可愿离开火头军,来帮我的忙
么?”
汉子又惊又喜,连连点头。夏清源笑道:“不是什么好差事,不过是帮我理一理书桌,递一递东西,如此也可以
么?”
那汉子抓过他的手,写道:“可以的。”他望了夏清源一眼,低下头又写,“你愿意,我就跟着。”
夏清源望着他的手指划完最后一笔,抬起头望见憨厚笑脸,眸光一动,缓缓垂下了眼。
第 61 章
陈停雁和赵凤情不在,夏清源执掌帅印。
那一日唐知果然“邀”辽军攻了一回城,打了三四个时辰偃旗息鼓,各去休养整顿。
夏清源在中帐里一直看着军情战报,间或翻些稀奇古怪的书。一直到红烛燃尽,五更敲响,才放下文书,按着眉
心叹了一口气。
“大人。”
唐知挑帘进帐,一眼看见狗子杵在一边,不禁愣了一愣。夏清源抬起眼,淡淡道:“不碍的,有话便说。”
“是。”唐知这两日已甚是信赖他,也不以为意,按例向主帅通报了行营平安,回禀昨日战况。夏清源一一听了
,问道:“今日照常练兵么?”
“练的。陈将军有军令,守城时只要没有仗打,练兵一日都不可耽误。”
“那好,”夏清源道,“唐知,狗子,我们去看看。”
校场上“杀”声震天,军士排成十六列,相对而立,正在练习拼杀。夏清源细细看了一阵,问唐知道:“军中不
练阵法?”
“这……”唐知摸摸头,“以前也练,车轮阵,冲方阵,常山阵,长虹阵,握奇阵,当头阵,六花七军阵都是练
过的,可是陈将军说,阵法就是个花架子,中看不中用,与其耗费时间在阵法上,不如练身真本事。”
夏清源点了点头:“他说的对。本朝的阵法‘内重外轻’,精锐在内,老弱在外,确实不适合对付辽人铁骑,只
是……”
他话未说完,场中忽然骚动起来。
一个壮汉丢下长枪,扑到两人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仰头道:“你就是夏参军么?”
“是。”
那汉子脸上肌肉抽搐起来,重重一磕头:“大人,陈将军绝不会脱逃!”
“就是!”
“说陈将军脱逃,简直笑话!”
“老子才不信!”
他一声开了头,拼杀的士兵纷纷停下,聚拢过来。
夏清源眉头微微蹙起。唐知连忙道:“大人,这是左营的弟兄,都是陈将军一手带出来的,你别怪罪。”他站前
一步,挡住冲动的将士:“都回去!你们看看这像什么样子?”
士兵中议论纷纷,谁也不动。跪着的汉子盯着夏清源和唐知,道:“唐副将,你也是一直跟着陈将军的,难道你
相信这混帐话么?陈将军每仗必冲于前,谁敢说他不是真汉子?!”
唐知一脸为难。夏清源低下头,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当兵多久?”
“我叫张仁全,是左营校尉。今年三十五,记事的时候就在军营了!”
“好。”夏清源神色依旧淡淡,“冲撞长官,煽动士兵,搅乱军营……我刚刚读完陈将军的军纪,是三十军棍没
有错吧?”
若巨石落水,士兵们顿时骚动起来。唐知也拦道:“大人,陈将军救过他的命,所以他才……”
夏清源丝毫不为所动,柳眉一抬,冷冷道:“还不动手?”他眼波一转,低声对着傻愣愣站在身后的狗子轻笑道
:“和砍柴不一样,不管力道,不管落点,打上身了就行。”
狗子嘿嘿一笑,一挺胸膛,“好!”抡起校场上的军棍,揪住就打。
“啪啪”一响,人群中有人暴喝一声,几十个人一拥而上,跪成一堆,争先恐后道:“要打打我!别打我们头儿
!”
后面的士兵也齐刷刷跪了一地。
狗子力大,打起来又毫无章法,张仁全疼得满头大汗,一张黝黑的脸上青筋直跳,大喝道:“都给我边上去!三
十棍还要不了老子的命!滚!”他一个转身,指着夏清源大骂,“你个龟孙王八蛋!我们陈将军是个上战场杀敌
的真汉子,你呢?躲在后面的娘们!”
左营将士被他一吼,再不敢发出一声,都只死死地盯住夏清源,恨得咬牙切齿。等到三十军棍打完,张仁全已瘫
软在地,全靠一股韧劲才支撑着没有昏过去。
唐知和他也是多年旧识,急得直搓手,狗子一停,忙上去接住张仁全,哀求地望着夏清源。
夏清源微微点了一点头,转身往回走。唐知得了他的许可,一迭声地让人找来军医,几个人一抬,把张仁全抱进
他的军帐里。
那一边,夏清源回了中帐,坐在案桌后愣愣地出神。狗子打得爽快,乐呵呵地歪在一边。乐了一阵,终于想起夏
清源把左营都得罪光了,有些担心,抓过夏清源的手,写道:“不怕。”
“嗯?”
狗子拍拍自己的胸脯。夏清源明白过来,他竟是说要保护自己,叫自己不用害怕的意思,不禁笑了一笑。
他并不再接话,把桌上文书合成一堆,道,“替我把架上那一摞文书搬来。”
狗子知道他不信,气鼓鼓地望了他一眼,回身去拿。
中帐里多是机密要件,夏清源执掌帅印,不过一日,便又多了许多杂七杂八稀奇古怪的文书。他看书极快,过目
不忘,就连方才提到的陈家军军纪,狗子都不知道他是何时翻阅的。
狗子个高手长,奈何夏清源要的那摞东西放在最上一层,踮脚够了一下,竟扫下一堆来。他蹲下身抱起,忽然从
书堆里掉出一样东西,在地上弹了一下,摊开一角,却像是地图。
他瞳仁瞬间放大,不动声色地捡起来,想放回去,却不知原先是夹在哪里的。夏清源瞧见,淡淡指出:“最上层
右数第二格。”
狗子“哦”了一声,依言放回架上。把剩下的文书抱到夏清源跟前,看他一本一本地翻起来。
这一日一直到傍晚,清平无事。夏清源打发了狗子随军吃饭,独自随同唐知出去巡营。
唐知一路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夏清源一问,才知道张仁全死硬着不肯吃药。
夏清源勒停了马:“他是在你的营帐中么?我去看看。”
张仁全正蜷在床上生闷气,忽然听到房门一响,他面向里面睡着,闷声闷气道:“说了不吃!我好得很!”
那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关门进屋。他听见药碗放在案桌上的声音,紧接着额头上一凉,清朗声音道:“还好,不
算很烫。”
张仁全一惊不小,从床上弹起来,刚一动,全身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那人轻轻按住他肩头,简短命令道:“躺
好。”
“夏参军……”
夏清源坐在桌边,抬起一双杏眼看牢了他:“听说你不肯吃药?”
张仁全一瞧案头,果真是药碗放着,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这冷淡的新任参军竟屈尊降贵,亲自给他端药过来了么
?
他惊愕未平,却又听见夏清源接着说了一句:“三十军棍,皮开肉绽,更起了烧。不肯吃药,你要如何能下床去
接你家陈将军?”
张仁全脑子里“嗡”的一响:“你说什么?陈将军会回来?”
夏清源笑了一笑:“快则七日,慢则十日,必然大胜而归。”
张仁全瞪圆了眼。
夏清源叹了一口气:“陈停雁舍身犯险,去天堑伏击辽军,我不得不小心谨慎,严守消息,生怕坏了他的大计,
害了八千陈家军的性命。”
他立起身来,坦坦荡荡地对这张仁全深深一礼,道:“无奈对校尉动手,夏清源特来赔罪。”
张仁全又惊又羞又悔,挣下床来,跪倒在地:“大人,小人哪里受得起这个!”他反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都是小人糊涂,小人该打!小人……小人还骂你……”
夏清源眼睫一颤,道:“没有什么,我本就是没有武功,上不得战场厮杀的。”
他这话出口,张仁全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一抬头又要扇自己,夏清源伸手拦住,缓缓道:“这一巴掌就留
着。张校尉,陈停雁若在天堑大胜,回营之日,必会受到城外辽军阻拦。我虽不能领军上阵,手上却有一套阵法
克敌,你可愿带领左营的将士练此阵法,接他们回营?”
“这……”陈停雁不喜阵法,陈家军自然也是不喜。然则对着这夏参军,却是连犹豫一下仿佛都是亵渎。张仁全
下了决心,刚要开口,一抬头,正对上夏清源一双清亮眸子。
“此阵法乃取自古法‘疏阵’,数人为一组,各使长枪,长刀,钩枪和朴刀,组之间各自为战,如此既不用硬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