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一翻便闪过,兰昭本就不是鲁庚对手,而况还是带伤之下?这一剑刺空,他甚至没能刹稳,而猛然出力,亦是牵
得他一阵窒息的呛咳,他咳得几乎难以支撑身体,伏在马背上、鲁庚的指尖便也是在此时,清凉如玉的点在他后心穴
道上。
“那真是遗憾,只有将你抢回去了。”
话毕,指尖轻轻一弹,点住他穴道。兰昭只觉胸口一窒,眼前沉沉一黑,便失了意识,从马上仰倒下去。鲁庚臂弯一
环,将他扶住,唇角只微一上提,便用白玉莹润的指尖拭走他唇角咳出的血迹。
“小兔子捕着了……要关笼子还是怎样……便看相爷您了。”
这样幽幽的对丞相笑出一句,鲁庚似欣赏一幅奇崛的水墨般端详着兰昭昏睡的面容,将染了他的血的指尖轻轻吮在嘴
里。
第四十四章 刑讯(1)
黑暗中,阒寂沉黝,只有水滴的声音,露着枯冷的更声般,响在那里。
遥遥的,却又是触手可及的彼端。
一潭幽深的伤人心魄的冷泉。
兰昭感受着被这冷泉一滴一滴磨拭透的冰凄凉意,渐渐从一片沉溺的黑暗中浮出头来。
第一眼看到的,湿冷着脸井然的站成一排的铁牢栅栏。
昏迷前一刻的记忆这才钝痛着戳如麻痹的感官。他慢慢直起身,自己置于一间阴湿而狭小的牢笼之中,一栏一栅都显
出嘲讽的坚硬感,头顶连扇小窗也没有,他一身倦白长衣已被石牢顶滴下的露水打透,一阵渗入骨头的寒意。直冲着
他的是灰绿的石头走廊与桌椅,许是留给看管刑狱的,然而此时只有灯在,鬼火一般忽闪着。
兰昭倚上湿冷的水泥墙围,凹凸的砖缝硌着脊背,他低头冷冷一笑。
——居然还真将他关入这种地方了么?这些昏头的官不是利诱便是刑讯,还能有什么新招么?
想起昏迷前一刻,那张呵气入他颈弯的温雅如竹的面孔。
鲁先生,您……打从何时开始便成为他们的人呢?
这又是为何……
胸口传来一阵一阵摇荡着的疼痛,他轻轻按住,漠然凝视着身下枯朽的一把黑草。
身后,忽然弱弱的,又带着惶然的传来一个声音。
“谁?——有人在那里么?”
这声音如同一锥,从兰昭身后一弯砖缝中钻入,直直便钉入他心里。
他霍然回首,狠狠扒住那只有声闻,却没有影见的砖缝。
“吉生?——吉生,是你么?”
墙的另一头,当即就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兰昭以为方才的声音只不过是他迷糊之中产生的错觉,却忽有低低啜泣
,如空谷莲花,默自盛放了漫山凄离。
“兰……?”
吉生忍不住眼泪。他斥责自己的不争,却总在那个温柔而坚强的同龄男子面前,禁不住泪水。
他用力咬唇,咬得洁白的牙尖都渗出微微的血腥,终于还是抑制不住,将那个魂牵梦绕了十数年的名字颤颤的唤出口
来,他这一声唤出,仿佛再也没有一点遮掩的力气,双泪哗然而下,整个人哭倒在那一扇冰冷的墙上。
醒来的时候,他本以为一切都已灰飞烟灭了。
他的部落在那一日后,死伤的死伤,称降的称降,还有一部分侥幸得逃,却不知七零八落正躲在何处。而他自己,因
担心兰昭的安危,不顾部民的呼喝与宋军的刀兵,一路疯了一般砍杀过去,却不见人影,只见了一个半面白玉,白面
莫测的笑容的青衣男子,在他杀红的双眼还未退去疯狂的色泽之前,便出手如电,将他点昏。
那男子高得诡谲的武艺,让他醒来之后,尚有余悸。
——他从地狱回来了么?他曾以一箭险些让他做鬼,然而业火劫尽重返人世的他却重一出手,自己连拔箭的余地也没
有。
双眼一睁,起身时已发现置于此处。
他本早已绝望,生死也不过漠视了。
却听到了身后那个声音。
一瞬间,烟火俱老,尘世如沙,簌簌漏走,他与他相隔一堵牢墙,四周昏黑湿冷,狼狈不堪,却恍如一梦醒来,二人
只如初见。
“兰,我……”
“吉生!?真的是你?你怎么会也被抓进来——你受伤了么?他们伤了你么?他们伤了你么?”急切打断吉生的嗫嚅
,兰昭耳朵紧紧贴着那一线砖缝,用力捶打着墙壁,那关切如此赤拓露骨,以至让吉生仿佛坠回两年前——那时,他
们相偎而存,没有财富,没有地位,甚至没有自保的力量,可那双眼睛却是真而切近的,每当自己身体不适时兰昭都
会这样深深看入他心里去。
“没……没有,他们还没有对我……啊,那兰你呢?你的伤如何了?你还——”
“我没事,你不必担心……你没受伤就好。”
声音中明显带了如释重负的笑意,让吉生当即鼻子就是一酸。他太熟悉这个声线了。在这个声线里,好象没有什么伤
痛是值得挂怀的,只有吉生的一个凝眸蹙眉,会引它颤抖。
“对不起……”
唇齿自己动了,吉生抚着冰冷的墙沿,忆起那个冰凉而昏黄的帐子,忆起那个男孩子伤痕累累,却依旧紧紧攥着一股
暖意的手,忆起他弯到心坎里的笑,忆起他从遥遥的草野高高摇着双手奔来,夕阳撕裂在他身后,自己便追得直到力
竭倾倒入草浪里。
那些在一起的日子,此刻亦如夕阳,姹紫嫣红的倒灌入人心,让他泣血而默,却不得言语。
他终于难抑号啕。
“对不起,兰……对不起!我不该伤你,也不该说那些话让你难过的……对不起,我明明那么想……那么想再见到你
的,可是……”
牢笼冰凉,囚室昏冷。
他们之间厚墙一堵,便是如何伸手也永远触不到对方。
曾经长夜秉烛,耳鬓厮磨,呢语歌笑,而今若大梦一场,竟至如此。
吉生突然醒觉两年已透体而过,天翻地覆。
然而墙的另一边,却传来的笑声。低低的,温暖而坦然的笑声。
兰昭倚着墙,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却觉得两年来第一次如此轻松。
他垂首而笑:“真好……又听到你这没出息的哭声了。这才像你啊,明明是个男子,却总一副委屈得要哭出来的表情
……偏偏又那么软弱那么纯善,什么也不想去伤害,也不想让任何人难过……吉生,这两年,你受了很多苦吧?”
扶着墙,吉生哭得不成样子。
墙的另一侧,兰昭笑得如同此生尽废,亦没有一点遗憾。
“我做错了事情,兰……我知道我做错了,可我没有办法,等我发现我已经错了的时候,很多人死去,很多人臣服,
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我知道……谁人不曾错过?然而不能回头的生,我以为是没有的。一定,有什么可以将之改变的。”轻轻攥紧胸前
的衣襟,兰昭忽然扬起脸来。
“如果……吉生,如果我们这次能够逃出这里的话……我便不作千嶂会的会主了,你亦不要做达敕尔的首领了,好不
好?……我们两个在一起,只是我们两个,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谁也不会认得我们,谁也不会逼诘我们,
谁也不会,将我们分开。我们两个就这样,跨国流云芳菲,跨过沙渚与沧海,一直一直走下去,再也不分开……再也
不分开……
如此,好不好?”
天涯海角,岁月驰骋,风云变幻。
便是生死亦不能将他们拆散。
这样的许诺从兰昭口中说出,瞬时让吉生的心防全部坍塌了。
他抽泣着,流着泪,用力的点头,用力的“嗯”。
兰昭笑了,他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墙上那一条细细的缝隙,轻柔的说:“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一次,我不会再食言。
”
同样去寻着他手掌下遮蔽的阴影,吉生也将小小的,素白的手掌覆上去,隔着一面冷墙,他与他的手重叠在一起。
吉生依旧是“嗯”的一声。
除此之外,他已无甚可说。
人生浩淼,一叠一撞,沉浮飘摇不可估计。
然而一诺千金,他们今日许下,便是至死都将铭记。
昏黑的走廊中忽然响起重镣拖地之声,随即两个人高马大的狱卒跨了进来,几步走到兰昭的牢门前,霍然打开,二话
不说,将手镣往他身上一扣,拉起来就走。
吉生看不到相邻的牢房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锁链撞击之声,让他整个人一下子就警觉起来,他用力捶墙呼喊:
“兰!兰——你怎么了?你还在么?——你们,你们要做什么?不要带他走,不要——兰!”
没有回音,吉生只听到脚步声与锁链碰撞的声音越荡越远,最终听不到了,他的呼喊便如泼出的水,兀自变冷,结冰
,牢房似乎一下子昏冷下来,他独自一人被闲置其中,恐惧与无助感登时铺天盖地而下。
——他们将兰带走了。
——他们……将对兰怎样?
不敢去想,吉生开始害怕起来,刚刚醒来发现置身于此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怕过。他变得坐立难安,就要跑到铁栏杆
边上抓紧去张望外面,却见一遛长长的人影长长地投递下来。
打头的一人,轻轻笑开,一种黑暗里吝啬得让人厌烦的笑容。
“吉生四代么?……醒了正好,正有要事问你。”
兰昭被带到的地方是间不出所料因此十分乏味的形堂。
看见的却是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的人。
一墙斑驳,狰狞的刑具形影相吊之间,刑架对面坐着的一人青衿依旧,然而白玉面具却已缺失,微微含着笑容向他望
过来的,是一张北方长风劲草中雕琢而出的棱角锋利的面孔。这张陌生而又熟稔的面孔一直凝视着兰昭,从他被牵着
镣铐拉入刑堂,到手脚被缚紧绑到刑架上,他一直目不转睛,似乎欣赏他冰冷而疏无表情的漂亮脸孔是件极有情趣的
事情。
虽然褪了面具,然而鲁庚先生的笑容却似乎是经久不变质的,委婉依旧,且莫测依旧。
兰昭被固定在刑架上,手镣扣得重而紧,几乎硌断他的腕,那两个狱卒又以重锁将他前臂都正逆各一圈的交缠起来,
冰冷的金属紧得将要勒入他肉里,他却眉峰也不皱一下,自始至终,未曾闪躲来自鲁庚的目光。
这个人曾是他的恩师,他的再生父亲,他……在家乡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的来源。
如今反目为敌,居然仍将呵护的微笑摆得如此信誓旦旦。
他决定将这个男人完全看做陌生人了,那么心中让人气馁的暗流汹涌亦可缓和一些。
“在你们放吉生之前,我一句话也不会说。”
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鲁庚似乎料到了,他换了个坐姿,显得十分雍容舒适。
“我们若是放了你的小朋友,你更是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又是这种将他看了个通透的语气。兰昭偏过脸,索性不讲话。
见学生的倔劲上来,鲁庚很无奈的叹了口气,慢慢起身,踱到兰昭面前,边走边道:
“昭儿,你也见到了,我如今是代为提刑的。之所以要我提刑而不是刑部来调派人手,便是因着我熟悉你的心性——
你自然不是几套酷刑轮过一遍就会开口的。我最清楚,因此你的小朋友很必要,虽然我们如今也用的着他,所以暂不
会对他动粗,不过……你需知道一件事。他若有半点差池,那全部都是你害的。”
最后一句话,明显放慢了语速,鲁庚缓缓挑起眼梢端详着学生的反映,并十分满意的看到他的面色已然苍白了许多,
后牙紧咬,目光狠厉的瞪著他。
“你……”低哑地吐出这一个字,兰昭也再说不出什么。他深深吸了两口气才压下情绪,目光如同寸寸龟裂。
“你……为何要背叛?千嶂会待你不薄,我也……曾敬爱过你……”
听到少年这样挣扎的吐出这份坦然,鲁庚先是一愣,随即微微笑了,那么点到即止的疼爱笑意,如师如长。
“这还用问么?因为……你是宋人,而我是金人啊。”
……原来……如此……
这次轮到兰昭讶然了。他万没想到回答竟然是这个。
鲁庚在他面前走了两圈,才摊手。
“也罢,我倒不如在此和盘托出了。反正,你若是死在了这刑堂里,也没机会可听了。看在你是个乖徒儿的份上,我
倒乐意让你瞑目——自打十年前我入千嶂会,便是计划好的。由我大金的王派我前去卧底,隐瞒真正姓名,十年下来
,功绩显著,亦参与了好些大事。我以为已取得了兰疆信任,没想到……那只老狐狸,终究还是未曾信过我
昭儿你恐怕至今不知吧?絜府那一战的落败,是你爹计划好的。以这一战为名,亦是以这一战营造烟雾,好掩护他名
正言顺离开秣陵,在野整顿他的抗金大业。而我,却被他安排为跳板,去攻打那个根本就没想要攻下的絜府府邸。那
一刻我才知道,这老头子算盘比我打得远得多。十年铺垫,竟要如此徒劳丧命,我如何甘心?
我因此才诈死,好早一步退出此局。我少这老狐狸一步,只能先认了,再后来居上……这不,昭儿,你虽是弃子,终
还是落在我手上了。”
——弃子……么?
兰昭的大脑有一时空白了片刻。
原来,这些俱是父亲从一开始就算好了。
攻打絜士的百余人,剩在秣陵的数千人,包括他的亲生儿子,他皆可举手无悔,唯一在意的,不过是他的执念。他的
抗金大业,他的……家国山河。
这算是怎样的易换?怎样的大义?怎样的……无义呢?
锁链正五匝反五匝的缠住他的两只上臂,寒意已一头噬入了骨子里了。
“他这样的骗你,将一个千嶂会的压力强加在你一个孩子的双肩之上,然后一走了之,再在大业将成之时将行向告知
你,如此招之则来挥之即去……昭儿,为了这样的父亲,你何必赔上太多呢?不如一口招了,我放了你,亦会放了你
的小朋友。”
用十分委婉的腔调说着,鲁庚抚上兰昭的臂,那瘦削而干净的手臂已被锁链缠出深深的印迹,他轻轻抚那伤痕,蛊惑
般的笑,等了一会,听到了兰昭作为回应,也是一笑。
“若是念父子之情,我根本不会在千嶂会留至如今啊……”清楚的看出鲁庚的眼睛张大的,兰昭轻一闭目,笑言仍在
,淡而平静的启唇了。
“以吉生相胁,以父亲相迫,先生还有什么别的招么?……若是没有,请上刑。”
鲁庚惊讶的看着他,少年的脸上既无恐惧,亦无悲慨,只是一派死生皆同的漠然。
见没有反应,兰昭又是淡淡重复了一遍。这次,他睁开了一双雪亮的碧瞳,一字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