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巴勒的汉子却忽然动了手,将我们其中一人当即就斩了头颅,动作快得根本看不清,还说……他不过要我们其中
任何一人进去通报一声,不会动粗也不会硬闯,可若我们不从,便——”
“杀光了你们再杀进来?呵,果然是达敕尔的作风。”将那侍卫颤抖的话头接过来,疏伦冷冷一笑,环起手来。
丹朱眉峰一挑。“达敕尔?——这个巴勒是你们达敕尔的人?”
“哎哟哎哟,我如今可早就不是达敕尔人了,你千万莫这么唤我啊,被抓回达敕尔我可要被车裂的!”似乎很怕似的
,疏伦不停的吐舌头。丹朱以一脸“装什么装”的神情斜睨了他一眼,拍了拍双手,将两袖一抖,便向堂外走去。
“有点意思。一个名字便要换公子一见?他名字又不叫‘西芹百合粥’。”边走边顺道将那侍卫提起来。侍卫听得一
头雾水,却是疏伦在旁“扑哧”一笑。兰昭最爱吃的便是西芹百合粥。这事是在他们几人避居远郊的时候观察发现的
,除了他们二人也就只有金屈卮知道。
“有胆放此大话,我倒有兴趣会会他们。”
说着便提气蹑起轻功向门边飞身而去,却被那侍卫跟拔萝卜似的赶紧拖住他一只手臂。
“等,等一下——丹长老!对方人多势众,且武艺高强,您一人前去,只怕——”
“怕只有五人我杀不过瘾?”丹朱很语重心长的拍了拍那侍卫的头,“乖,就算我没过瘾也不会拉你们充数的,大可
放心。”
——很明显这侍卫担心的不是这个。眼见那可怜的侍卫一脸急得要哭出来的表情,却还是阻不住丹朱,疏伦哼声一笑
,心道今天就好心一次,开声说道:
“巴勒此人是达敕尔三代首领的表兄之子,当年你家公子出塞为质,便是寄住在他家。”
这么一句话,胜似那侍卫千万只手。丹朱的身形顿时停住,连提起的气也放下了。他微一侧首。
“你……说什么?”
为何这帮人明明听到了却总爱加一句“你说什么”来增加不敢置信的效果,和演电视一样。疏伦觉得很没劲,声音大
了点。
“达敕尔部落实施严格的弱肉强食制度,从首领的选拔到老弱病残的淘汰,部民被制度自小熏陶,都认为强者压迫弱
者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吉生四代杀死三代成为首领几乎没有部民存疑问。少数不服气者被吉生首领的箭技一番震慑
,亦都服帖了——吉生四代可谓是达敕尔有史以来最传奇的一位首领。不仅仅因他的年轻和箭技,还有他如神的战术
。真正决胜于千里之外,这是从前几位首领都不能及的。另外,他还极会处理部内的关系,与暴虐骄奢,仗势强行的
前三代首领不同,他清心寡欲得紧,从不使唤人,亦不以残虐部中弱者与女人为乐,却是暗中通过调节部中人员的新
陈代谢来平衡部内的人际关系。向来暴戾易怒的达敕尔部民间如此时的融洽是前所未有的。
当然,大部分部民只是自然而然的安于部落如今的现状,并没有察觉那一股不可抗拒的庞大调和力,只有少数人意识
到了——意识到四代首领的独一无二,意识到如今的领袖是如何前无古人,并也极有可能从此后无来者。所以他们对
吉生四代誓以死忠,在他们眼中,这个首领足够伟大,可以让他们无视达敕尔一直以来贯彻的强者为王观点,即便现
在有人跳出来杀了四代,他们亦绝不会拥此人为首领,他们心目中的首领,恒久只是吉生四代一人。
这样的死忠者,便包括这个巴勒。还有呼勒,泽塔等人。我已记不得名,总之,在达敕尔部落如今的狼狈之下,会不
顾自身跑来曝光到千嶂会大门开口的,应该就只有这些四代首领的死忠一党,目的嘛……恐怕是要与你家公子商议,
救出他们首领吧?”
虽然听得很认真,但丹朱却似乎并没有完全信服的样子。他瞅着疏伦一副置身事外的悠然轻松,倦烟眉略微一皱。
“听着好像很有道理——五堂一战后我们对外宣称是公子带领我们肃清丧权辱国的絜士一派重回会堂,所以达敕尔以
为公子已安全从宋军手下逃脱也是理所当然——但那个巴勒什么的,为何那么肯定公子乐意救他们的首领?公子与他
们首领相识这件事又不是——”
“唉,我说,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你家公子,可你对他还真是一无所知诶,就这样还放大话,说喜欢不喜欢的,不害臊
啊?”疏伦翻了个三白眼看丹朱,让丹朱一瞬有对着那一双眼拿牙签猛戳下去的欲望。
“你家公子曾经差一点就死了——被他所寄养的那一家三口杀死了。当时巴勒好像也掺手了,若不是被吉生四代所救
,你家公子就真的没命了——巴勒许是为此一直心怀愧疚吧?恩这是我听他讲的啦。有一次这伙计喝大了,在帐子里
头大发酒疯,发累了时开始逢人就嘟哝,说他第一次杀人实在八岁那年杀了一个六岁的孩子,说完就吱哇嚎哭,弄得
我们大笑不止。他醒酒之后拒不承认,我们就一直拿这来羞他。——我猜他若非愧悔,亦不至记到如今吧?”
丹朱这下是真的听愣了。
的确,他曾无数次苦思冥想过兰昭与那个达敕尔首领究竟是因何相识,致使羁绊如此之深,却未曾想到,那是性命之
间的纠缠与救赎。——由几不可想象的力道与思念牵紧。
他忽然便是一阵近乎绝望的灰心丧气。
然而察觉到这股丧气时,他又很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自己这算是怎么了?年纪一大把了,跟个毛孩子一样大起大落像什么样子!
“我觉得你不如就见见他——说不定,借达敕尔之手,救起你家小公子还要容易一些。”
狡黠的一笑,疏伦细眼一眯,舔了舔唇。
“顺便说一句,姐姐临走前告诉我的,是老兰会主的行向哦。趁朝廷着力审着姐姐的时候,正是你们顺此行向集结到
你们会主身边的机会。等到了那时,恐怕你们千嶂会与在野义军二力集结,便算势不可挡,这也是你们会住在等待着
的,更是千万兰派弟子真正想拼命放手一搏的吧?——如何?我也依约乖乖坦白了,剩下的,便看你的决定了。”
* * *
那寂寂的耸峙在沉默的正殿当中的纹金云龙柱,背后的金粉已被一指一指细细的摩挲,最终将要消殒难见了。
疏伦倚着梁柱,感受着身后的气息渐渐从黑暗中浮生出来。这座正殿便如经论事务者一只空冷的胃袋,其中只是黑死
了的欲望。它们不停地往里吞,不停地灌入金碧辉煌与骄奢靡烂,然而张口,还是寂寞冰冷的口气。
从那伶仃的阳光所找不到的阴影里走出的,是一个矮个子的青年。
青年边走边揉着双眼。那双眼眶被他越揉越黑,甚至看不清瞳中的光亮了,这才终于停下动作,向大敞着天光的正殿
大门略略一瞄。
“……这老蠢材,还是去了。”
“呵,是啊……”监督的丹朱终于出去了,疏伦这可算是得了自由,三步两步跑到殿堂之上所列的一对会主椅上去,
在上头好一阵又是坐又是滚不亦乐乎,看到座下的人皱了皱眉,却还是没说什么,疏伦一乐:“到底还是那么丢人的
在我面前表白过了嘛,总不能立刻出尔反尔,你说是不是啊酒杯?”
黑眼圈的矮个年轻人当然是金屈卮。他向丹朱走出的方向望去,青冥如同失火,他摇了摇头。“还说什么不想重蹈十
六年前的覆辙……还不是一样,一遇到感情上的事便没有理性。他也不想想,会中如今是什么状态,会主大人那里又
是什么状态,此时公子正拖着朝廷的视线,正是会主大人会合的好时机——公子自愿为俘虏去受那囹圄之苦,也是为
了这个,死老头……想让公子的苦心白费么?”
“那么,酒杯你会……”虽然这样轻轻地问,不过疏伦已料到答案了。
“嗯。”金屈卮一点头,“我会联系老铁,集结秣陵的所有弟子,一齐前去与会主大人会和。”
——果然。酒杯便是这种人。若是情谊与利弊相较,他定会毫不犹豫的枉顾情谊而去权衡利弊。而丹朱恰恰是与他相
反的人。疏伦之所以会答应兰昭并从兰昭口中记下了兰疆的动向,便是因为如此——兰昭一旦被俘,这二人立刻便会
裂作两派,秣陵千嶂会人手伶仃,本处于不攻自破的状态,而况内讧再起?
虽然疏伦至今不知兰昭为何偏偏将兰疆的行向告诉了自己,然而不论为何,只能说这个小少爷百密终有一次天真——
他并不会那么容易就脱离宋廷啊。宋廷扼着他最致命的一处喉口,他除非死在这个时代,否则便不能背叛。
只要有他疏伦一日安在,他亦不会让千嶂会与达敕尔之间有安宁。
心中想着自己果然摸透了金屈卮的脾气,疏伦呵呵一笑,破天荒的,金屈卮居然也回以一笑,他走到门边,似乎该谈
的也谈完了。
“今夜你拟书一封,将少爷告诉你的一字不落的写下,我会负责遣人送去老铁那里,再由老铁传消息。明日之前,留
在秣陵的会中弟子便会悉数迁移——至于丹朱,他乐意去救人便去救吧,千嶂会不会借力给他,他尽可求达敕尔帮忙
。若能救出公子的话,那可真是太好了。”
最后一句话,冰冷而疏无起伏。金屈卮似乎被日光蒸干了一般,空落落一片叶子一样从门中飘出,言语空落落的洒下
,无痕。他离开的时候,左手轻轻抱了抱右手。
之后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大殿。
不好意思又是番外
兰疆犹记得他此生最初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与蝶儿吵架的那天,甫淋了一场时喘时窒的霖雨,他们于书阁中拍案执台
的巨响复苏与辞别了雨意的浊云中,有蛙声鼓鸣为悼。
蝶儿是温婉的女子,毫无疑问这一没有特色的形容词在众人世俗的目光中尾随了她一生。但只有兰疆知道,她唯一的
夫君,此生唯一忠孝并悖逆的人,知道这个风华绝代的妩媚女子骨里有多么令须眉汗颜的赤拓铜音,它们因秽淖江湖
的风而于这水做的毫无武艺的身架里来回击溅,以不贴入心房的浅疮便听不见的响度,点点滴滴,直至如今也时常魇
醒在兰疆梦里。
她披着方沐过而未绾的哗然蓝发,碧瞳支起锋冷亦稳健的锐意作甲,紫绒走凤翔银线的外袍漫掩,指尖持着胸口一腔
坚持,声音淡定。
“妾身已说得很清楚了,其实于夫君心中,这些道理也明澈得很,根本不需妾身多言,不是么?”
兰疆没有接话。他无法接话。蝶儿的直视是他一生也逃不脱的迷乱的媚透。他不是那种对世间一切情与欲都冷眼相待
而一心爬向自己事业之顶峰的铁血男人,从来不是。所谓“兰副会主冷酷无情”与“没有任何人的弱点”,这些在他
讥讽的自嘲中称谬论都是抬举。说这些话的人均没看到,二十六岁时他是如何初遇蝶儿,拖着甫于死斗中胜出,已是
鳞伤满目的身体,拄剑踽行于苇丛醉卧的河边,眼见于河边涣衣的她侧过脸来,苍白的面色只是微微一闪,却没有过
多夸张的惊讶。她走到他的身前,轻轻撑起他,蓝发绾得随意而高挑,将后脖颈一小块雪白勾得亮彻,一搭上他的肩
,立刻被血濡得恶丑。浣衣的女子并不在意,亦不加多问,甚至未用在冰凉水气的眷顾下湿冷的唇吐出一句疑窦,只
是那样搀起他,随他踉跄难持的步伐一脚深一脚浅,向着河边懒散光秃的简陋木屋,一言不发的驶去。
他应当杀了她的,在那时,身处一场秘密进行的激斗中重伤险胜却恰为无关人等目见的位置上,本该是斩草除根,一
线漏眼都要扼死在摇篮中的严密。他向来自诩冷静干脆,在这个方面交涉得毫无拖泥带水,什么无辜与恩义,贯用败
运的借口就可以杀戮搪塞,对于他来说,人向来只分可用与不可用两种而已。不可用的人于他,不是拉去给别人杀就
是自己下手杀,省得遗利于人,反成了自己的祸患。
——如果没有这点心甘情愿的狠辣无情,他又怎么能以这样一个年级撑起这样一个帮派,顶着或鄙夷轻蔑或众望所归
或羞恼难服的眼光苛责,一路似乎钢筋铁骨刀枪不入地在周遭带有侮辱的盛赞与带有敬畏的唾骂中,血洗开破釜沉舟
般决绝锦绣的前程。
没有人是例外,不该有人是例外。在被那个河边浣衣的普通女子搀起,到进入木屋被安放于床包扎的间隙,他早已疲
软和煎熬于伤痛的脑海不知将这话徒劳重复了多少遍。现在回想起来,那等幼稚又顽固的自欺简直是让人想嘲笑着一
拳打过去的。兰疆缕顺着那样一个无声无息的清醒挣扎,找寻到它的末端。在那里,自己终究还是无动于衷的被女子
安放于床,一身一头的血立刻把素净的床单染得惨不忍睹。女子从床边拉的锌绳上取下麻巾擦拭身上的血迹,从脖颈
到臂弯,腰际与脊背。她动作走着不经心的曲线,散漫且优雅,淡淡如斯。一斜眼望见他仍不肯弃掷的剑,她眉目一
滞,又复回清漠,泠泠然启齿:
“不尽快处理你那个伤势是会要命的。要灭口的话先等我为你包扎之后。”
床上的兰疆怔得浑身硬了一刻,便在此间,女子丢了麻巾,侵身而上,解开他衣襟,一瓶不知内容的药已对着绽裂的
伤口倒下去。他直觉遍体伤口在刹那间收在一起,咬牙将眼一皱,再睁开时女子已汲来了凉澈的水,沾湿了毛巾轻轻
柔柔敷上鲜血勾画得零乱处。碧瞳瞑着垂到额前的海蓝发丝,专注而澄静,一直那样端定地沉浮着,似乎栖了飞鸟水
鱼的湖泽,有着永难淆乱的一点凝练淡然的波心。
在那一刻他似乎听到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彻底湮灭了,又似乎是什么东西焕然出生了,他无法明辨,只记得握剑的指
在忽然萌芽的暖意中疏松,尔后伴了沉重的“咣啷”一声,是同样沉重砸来的黑暗。他以一幅横卧于床,不加防范,
手无寸铁的架势于一个陌生女子面前陷入昏迷,彼时脑中怀中俱是千篇一律的晦暗,有前所未见的匪夷舒软,在意识
的空茫中于全身流作直率一摊。
便是从那时起,千嶂会副会主兰疆顺天,总被属下或同行以“铁血无情”修饰的兰疆顺天,此生此世便永囚禁于一个
女子直视下的窘迫垂首中。是的,此生此世,碟儿尚在时他便无力面见,碟儿离开了,他同样无力面见那双仍活着的
,且不减分毫泠洌的碧瞳——他们辗转重生,复辟在他们的儿子身上。
兰昭雪落。他们的儿子几乎继承了他的母亲的一切明处或暗影,相像得让兰疆恐惧。当自蒙古北归的儿子在会堂门槛
前以卑微的架势和昂扬难掩的风姿淡淡抬首望向他时,他便像被谶语诅中一般僵冷于华座之上。简直是发自无间之狱
哭歌而来的完整目光,仿佛能从中活生生的拉扯出蝶儿支离破碎的魂灵。他当堂便移开了双目,并从此以后再也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