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震撼。他径直冲出寝宫时将报信的小仆撞得一头卡在门框上。
——我还剩什么——
“蝶儿——”
以近乎于粗暴过分的动作将围在床边服侍的婢女全部拉扯到一边,兰疆抢到赵氏床前,膝盖因动作的不加控制而撞上
了床沿,他感觉不到半点疼痛,只是一把抓紧爱妻的手,她的手又瘦又冰凉,握住,只似冰冻在霜雪里的支离枝丫。
赵氏雨蝶躺在病榻上,竟真如一只沐雨的纤蝶,已被暴虐的雨涝打折了翅,瘫软并艳丽流离地萎顿。
他在此时蓦然想起自己与蝶儿的初见。河边浣衣的女子神色淡静,转脸向他,抱着斑驳的木盆缓缓站起身来,蓝发盘
的随意而高挑,露出后颈的一小片皮肤,亮白可以读出水色。彼时有额发无力地落到眼前,被她抬手拂回去。
那般美丽与朴素。
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
于似乎不久的后来撞了个人仰马翻。
兰疆近乎是强迫自己去摆脱记忆的追打,集中向赵氏弥留的病容。那里,昔颜不复的女子像是曝干与酷热沙渚上的鲛
女,用多年的温婉与等待,诉说着最后的隐忍爱慕。
二十一年。
从瞬绽到枯干,用了整整二十一年。
“蝶儿……别怕,我在你身边。”
女子将他推到床上,动作不经心的拭着自己身上他的血,侧脸削成他的视线,苍白挺拔,不可言说的内媚。
“甄大夫说还有希望,只要甄大夫不放弃,病就一定会好的。蝶儿,你坚持,没事的……我在你身边,你会好的。”
女子看着他不落的剑,冷冷淡淡地说待给你包扎完再杀我不迟,那时候遍布她全身的端丽纷扬塑作具象的吸引,那样
不掺半点杂质的光芒让他自惭形秽。
“我是说真的,蝶儿,哪儿也不去了,我哪儿也不去了,一直都在这里陪你,好不好?……我欠你的,二十一年我欠
你的,却还没开始还……但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是么?等你好了。我就不做这个劳什子会主了,等明年昭儿回来,我
们全家一起离开这……离开杭州……去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就这么安安静静过一辈子。”
他牵起她的手奔跑,后方是兵戈的追讨,冷意与血腥浓得可以住进骨髓,她的呼吸搁在咫尺之近的后方,微微急促,
却是无比清冽的吞吐。她不说一句话,什么也没问,只是跟随着他,穿越竹林,穿越草泽,穿越水涧,好像这样下去
可以不停的穿越,直到天地与岁月亦被翻卷而起。
“昭儿现在也该长大了吧,搞不好比我这个当爹的都要高,还记得吗。他刚离开时连你的膝踝都不到……你要等,等
到他回来,他从小就粘你,回来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然后我们就走,找一片田垄,就这么生活下去,我们一家,和
一栋木房子,一片田,一泽水,一头牛,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谁都不会来打扰,就这么过一辈子,一辈子……”
他牵着她的手。
二十一年前,二十六岁的他与二十二岁的她,他执剑浴血,她跟随,无言而安定。她的手是细而硬的,冰凉如玉,衬
得人心怀亦沉寂失语。
二十一年后,四十七岁的他与四十三岁的她,他苍老在一身华服与一地跪拜里,她脱水一般躺在床上,长久长久阖目
无声。她的手软而皱,瘦得将要握不住了,以一种疲于垂挂在生命边缘的力道。
这之间,万籁俱寂。
他在权力上生杀予夺。
她在深闺里独吊灯影。
他们的儿子被他们亲手送去胡疆度过艰苦卓绝的质子生涯。
这便是这对彼此深爱的人,洞房花烛,银釭为照,花好月圆的,二十一年。
赵氏的眼睛没有睁开,落下的却是两行清泪。
“夫君……昭儿……”
我听到了,这些我都听到了。
“谢……谢谢……谢谢……你。”
我知道你说这些是为了安慰我,你能说出这些话,我已心满意足了,真的。
“告诉……昭儿……我,我爱他……我是爱他的……”
你不欠我的,我也没有遗憾,我知道你的别无选择,就像你也知道我的,我不能这般苟延残喘的活,因此牵连你的精
力。如今独孤家乱,你添内忧,正是那伙不老实之人趁虚而入的好机会。你也不可能辞去会主,便是我痊愈,我们也
不可能找到一个无人认识的田垄男耕女织一生,你知晓的,不是么?你一生已至此,天下之大又有何地容得下我们?
昭儿也不会是我们所希求的模样了,我们其实都能料到,被父母联手抛弃,又在那样深的苦难中摸索而回,他会是何
种心性,又会对我们有何种仇恨呢?一切都不可能挽回了,逝水无西归。但是,但是我依然,依然——
“不悔……我……不悔……嫁给你,诞下昭儿……我不悔……”
此生若此,我无怨无悔。
兰疆手掌里,赵氏的手与最后一滴泪同时坠下,手与床铺相碰,无声。泪落进玉枕,在兰疆心里狠狠凿下摧枯拉朽的
绝望窒息。
妻子的面容并没有什么变化,颊侧与眼角都温度依稀,似乎不过入眠。惟胸口处的被褥,点点滴滴弥散开不属于它的
暖与嫣红,一圈扩开一圈,终长成静止的大朵血花。
赵氏的手掩在被褥之下,手里握着一把不过寸宽的精巧匕首,已全部扎入她的心口。
不能因自己苟延残喘的病而累及夫君遭人钻空。
这个美丽温婉,刚玉为骨的女子,这个一生只在夫君面前落泪两次的冷傲女子,直到弥留之际,思索的竟还是用如此
决绝无情的方式去保全她的所爱。
保全他的权势与安危不被动摇。
并因此而顺手剥夺了他的最后拥有。
看着一哄仆婢与甄大夫一同涌上来,将他推出人墙外;看着他们七手八脚拉开那纵容包庇自杀行为的被褥,露出刃被
心脏吞入的精巧匕首;看着甄大夫没费多大劲将她全身探了一遭,连刀也没拔出,只是毫无回天之力的摇摇头,说出
:“没救了。”
兰疆直立着,沉默着,眼眶干涩着,唇角抽搐着,终于仰天,向灿烂到几将凌迟人魂灵的灼灼青冥,纵声狂笑起来。
很好,他最后的牵系也没有了。
他终于拼搏与保护到只剩下权势的地步了。
他终于再也没有半点人情可以顾及了。
为了妻儿,他奋力向上爬去,却在高寒的山颠,因山颠的高寒,葬送了他们。
那么,如果他不去爬得再高,再高,他淌过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他的失去,又有什么价值?它们只会成为更无稽
的笑谈。
他只能再攀。
彻底摒除人的情感,去攀援。
神明若真在举头三尺,现在该满足了吧?
兰疆不断的仰天大笑,大笑,笑到日光在他眼膜上烙下剿不灭的斑时,他的声音尚还连绵如海。
作为父亲,作为丈夫,作为人的兰疆顺天,在今日便死了。
第四十八章 劫狱(2)
刑部侍郎张洵回到家中,终于送走了一路随行的典狱长,叽叽喳喳半个时辰耳朵与大脑都有些吃不消了,他进了自己
屋内先急急要了杯碧螺春斟上,便挥手招来主管他平日公务的总管,将怀中一打宣纸递给他。
“封好了,尽快给相爷送去。”他边说边以衣领扇着风,官袍懒散地敞着,一点庄严的样子也没有了。“一间阴湿牢
底里对着两个阴郁小子,这破差事我一刻也不想长干了,赶紧将我这份内职务交了去,往后便该用不着我了吧?”
那总管样子其实不老,但一副苦大仇深之容却让人不辨年纪。他眼皮不易察觉的翻上去,一瞟主子,“张大人,这些
是……”
“达敕尔首领的招供。”拿上好的碧螺春猛漱着口,张洵好像要将全身的晦气都漱出来似的,“这孩子倒爽利,我稍
加威胁,什么都招了。另一个却死就是不开口啊……虽然现今审问那个姓兰的小鬼的话估计基本全给那个金人看门犬
给揽下了,我倒乐得清净,不过……嗨,我任上这职位冒二十几年,这般惨厉的刑讯也有好久未曾经历了,那金蛮子
倒也当真坐得住,整整四天了啊……”
话没说完,张洵也不再续下去,用手捏着额。那总管见状也很长眼色,再不多问,抱着怀中一打纸小跑出门,欲尽快
将主子布置的事处理了。张洵也是倦怠地起身。他想先去洗一个澡便进屋睡觉,这一下午他什么事也不想干,什么人
也不想见。
总管一串往门口远去的脚步,却忽从门口退回来了。
张洵眼角瞥见那总管一步步缓缓又倒退而入,很是纳闷的问了句“怎么”,自己的身形却也是顿下了。
因为不光大门,自后门摸入的不速之客也已行到眼前。张洵其实懂得一些武艺,虽不精湛,防敌防患倒也够用,却生
是没有听到一星半点异常的声音,只是猛一回头,前后已被共计十几人围堵起来。
这间豪宅似乎一瞬间变得不是自己家了。张洵愕然当场,前进后退俱不是,只能与手下背对着背愣在那里。那群闯入
之人,却是施然飘逸,个个衣着装扮各异,一看便不是官场上人的家丁,反像江湖中人。打头的一个却彬彬有礼,衣
冠井然,似富家人士的童仆一样,见了张洵,先是恭恭敬敬的一礼。
“张大人。大人眼高,还记得小仆么?”
这深深一揖缓缓抬了起来,童仆抬头,一双倦目清冷清冷的对上张洵因震惊而睁大的一双眼,张洵当即便恍然。
“金二?!你——你竟然还活着?十年前你们家明明已在狱中——”
“死绝灭绝了。不错。”将这一句惊呼淡淡接过来,金屈卮一提唇角,那尖锐的唇形似笑似讥,“十年前便承蒙张侍
郎照顾金某的家人了,如今又是兰公子多劳您照料——金某如何能不登门恩谢张侍郎的盛情呢?”
心中大叫不好,张洵已吓得面如土色,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了。
十年前,灭这孩子九族时,他虽然一只手挥下了斩立决的签子挥得豪迈,其实心下也是虚恐。虚恐着一个孩子临死前
的眼神,便是整整十年。
十年后,这孩子如噩梦般从地狱还魂,却偏生更加噩梦的,是再次审到了与这孩子有关的人,天地无稽,这难不成是
他必还的冤债?
张洵压根没心思再问这群人是如何进来的了。金二呼兰昭为公子,说明金二如今已是千嶂会的人。既是才人辈出的千
嶂会,要挑若干武艺出众的去群攻一品侍郎的私人府邸,府中的保卫力量就是简直不如儿戏。他甚至能猜出进而想要
什么——他想要的,正是自己万万不能给的。
“我以为你们已经撤了。”慌乱之中,他只能强作镇定。他如今没有神兵天降帮他退敌,只能凭一张嘴巴去努力激他
们离开。“没想到你们当真愚忠至此,竟是一派蛮勇要硬闯救你们公子?——哈,真可笑,白费了你们公子忍辱负重
扛着大刑帮你们争取时间。一班蠢下人!”
不发一言,金屈卮就像是没有听到张洵口沫飞溅都说了些什么,只是倦目不动,一瞬不瞬的盯紧张洵,然后足步轻拔
,向前,踏踏实实迈了一步。
张洵就像被唾沫呛住了。他愣了一愣,自己的激将法竟然毫无作用,让他不禁一阵绝望,然而他仍不甘放弃,提起一
口气又道:
“就算你们杀了我也不能怎样!我是不会助你们的。若助你们相爷也饶不了我。你们一旦杀了我,相爷便会对你们出
兵,到时,你们便是全军覆没!想想吧!你们的主子不是兰昭,是兰疆啊!这样好的机会,为何不——”
“你……”轻轻出言,将他打断,金屈卮又迈上一步,此时已与张洵只有半步之遥了。
“你的话……就只有这些么?”
声音素素净净,却叫张洵当场语噎。他支吾难言,一头冷汗已冒了出来。
金屈卮负手一福:“那么,是时候听我说了吧?”
张洵压根不敢回应。
金屈卮于是就悠悠然的开口:“张侍郎,我记得你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最小的儿子,当才只有七岁,如今正
在西花园与奶娘戏耍扑蝶呢,我没说错吧?”
身子狠狠一震,张洵目光暴睁,差点弹身而起,就要向着金屈卮不顾一切的扑过去。然而见这矮个童仆不紧不慢,不
闪不躲,不惊不惧,他终还是回过一丝冷静来,知晓就算当真能杀了他,一切就算全完了,只能浑身颤抖的定定立在
原地,牙咬得满嘴都是腥气。
“你若是敢动彤儿……你若是敢动彤儿!!”
“彤儿怎么样,全看您的决定。”扫了扫袖上尘埃,金屈卮淡淡道,“对了,还有您那在西楼对镜梳妆,准备迎接夫
君归家的娇妻。您那嫁为兵部尚书之子的长女……嗯是了,她如今应当正挎着篮子往东田去采茶呢。您那俏皮不服管
教的次女,此时正扮成男装丽人,又一次越了府墙去集上玩耍去了。您还不知道吧?着急么?……别担心,我记得她
是往北关市走了。啊……还有您的长子。您的长子在京城当官,今年就要娶妻了吧?恭喜恭喜啊,张侍郎,他的住所
哪门哪户我都已查到了,到时候定会上门道喜的……”
金屈卮说得那么若无其事,那么云淡风轻,好像完全不是在威胁,而是走亲访友,与人闲谈叙旧的语气,却听得张洵
一张脸由煞白憋成绛紫,浑身渐渐抖得像筛糠,明明白白的看穿了自己身周除了深渊还是深渊,而这个从地狱底层爬
回的男子在深渊尽处招呼着他,挥手轻笑,如同蛊惑。
他终于还是双腿一曲,跪倒在地。他已找不到一丝喘息的时机了。这青年封死了他上天入地所有逃路,他已穷途,除
了妥协乞求再也没有他法。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张洵无力地开合着干白的唇,沙哑问出一句,换来金屈卮意料之中大胜过后,一抹会心
的笑。
“我想要的,张侍郎应当很清楚。”
“不可能。”绝望的摇头,张洵双手撑地,“我将那些告诉了你,我就是个死人。”
“但那不包括你的妻子儿女,以及青楼里几个老相好。”蹲下身去,金屈卮为了方便说话,选择与张洵水平对视,语
气十分的语重心长,“想想吧,你若拒绝,我们可以从你的小儿子开始杀起,而且,怎么杀,杀多久,都有我们决定
……”看出张洵的身子又开始抖,金屈卮一笑,一只手很是亲切的搭到他肩上。“相反,你告诉我公子被关押的地点
以及守备的分布,我会将其中所有人包括狱卒都一个不剩的杀死,眼目全灭,再随意布置一下,将泄密之罪嫁祸他人
,相爷如何会追究你?……抑或你不信千嶂会办这类事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