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目光停留在儿子身上片刻。他不知其后兰昭将这种躲闪作何理解,但他自己心中无比清楚于自己的惧怕。他怕兰昭
与他母亲如出一辙的气质与眼神,他怕从中看到蝶儿,纠缠于生的拖曳与死的弥留中,依旧无比端宁淡定地将他剖释
,再剖释。
蝶儿是世上唯一一个剖释得起他的人。
连兰疆自己也无法求索自己究竟是何种人物,自己的心怀究竟经过怎样的构架。但他相信蝶儿是深谙的,那种悉知远
胜于自己胸膛里疏离的嘲笑或陌生的鞭笞,让他真切并彻底的心安于漫无涯际的命途,且满怀不敢置信的欣悦去承认
自己原来是活着的。
他带着这个河边浣衣的普通亦神秘的美丽女子离开了,再追兵横征暴敛的刀光剑雨围剿下,手牵着手,以自己的剑与
身体做她的翼蔽。他不知是因着忘记,还是那时心中确有的空茫,他无法寻回他牵着她冰凉如水的纤瘦的手奔逃时,
滑过心里的是何种颜色。斥责自己的荒唐无由或者心安理得地于其中浸溺,统统是不宜安插与这段漏洞中的。他只是
确切地铭刻着那时女子急促细碎,却持续静候于咫尺的喘息,在他紧闭无言地向前狂奔的背影后,一直一直,摇晃着
不曾泯灭与止息。
后来他得知了她的身份——那时及其后来的,久远到让他为自己刻意得像在掩饰的提醒冷笑。一个美丽和卑微的女子
,住在河边一宅破敝木屋中,独自一人,有着俗世脂粉皆无力与之比肩的内媚与凝定,那是和他这个二十几岁与人提
剑拼得头破血流倒在河边草坪一样不正常的事。她自不会只是个普通的浣衣女子,兰疆早也想过,但他不在乎了,自
他牵起她的手为她挡去刺向她的第一道剑光时,他就已不在乎了。
——不断她是谁,不管她的身份对他有何局限,不管她的存在对他构成了什么障碍,这些根本无所谓。局限加身,挣
脱就好了;障碍拦截,拔除就好了。他兰疆顺天一路血战,讲心与面孔磨成此番不堪入目的冷硬形貌,并还莫名其妙
的不厌悔弃继续追求的,不也就能给他这一点东西么?不也正好能给他这一点东西么?
——是的,终究派上用场了不是么?他自出生起便出于条件反射似的攀援,却似乎永远在逐渐走得更远,涨得更魅惑
人心的所谓目标。他终于可以坦荡的拍着胸膛豪称,我要爬得更高,因为我爱的人,需要它们。
我爱的人。
当这个词初次造访他的心旌时,他尚自年轻有力的躯体以一种错置了岁月的僵冷姿态一成不变的揽创而坐,四下壁影
苍谲诡默,只是灰黑和着烛影涂抹,茕茕一如轮转于沧桑不改的往日。他却忽感一阵幸福的战栗,远比疼痛与阴毒更
加不能适应,让他蓦地失控一抖。
那一年,他二十七岁。父亲兰孝去世后七年,千嶂会这个名号连其实体一起气歪八倒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他和年龄
相若的絜士一个黑脸一个白脸搭对在面上坑蒙拐骗背里善恶做尽,真心或假意地发表这志向与原则并借此带领越来越
多霸途中的跳板,冷眼讥诮着这些年轻与衰老的面孔轰轰烈烈的忠随,如坐观彼岸虚幻如火的荒诞皮影。
手段决绝,心怀坚狠的兰副会主。
未老先衰,野心勃勃的兰副会主。
没有任何弱点可循的兰副会主。
其实都是假到肤浅的。兰疆根本没有任何野心,至少在那时候,他只是个迷惘徘徊又不甘桎梏于此的青年,渴望一个
隘口去突破,却不知突破后又该何去何从。
直到他迎娶了蝶儿。
蓝发碧眸,美艳如南海鲛人的女子。温婉淡然,有凝定的笑于温度适宜的谈吐。习惯静待在他身后,不去卖力争求那
些逾界的守护,也不去刨根问底地将男人掏空成一渍墨点就看透的一张白纸。
但这些已经足够了。已经足够使“野心勃勃”这个形容充实丰满,已经足够使“手段决绝”这个评论支起根基。他必
须去手段决绝,必须去野心勃勃,因为他有妻子,与不久之后便将诞生于残暴世态中的孩儿。他要让他们活得自在无
忧,活得没有一星半点污秽沾染上灵魂,获得远远干净过他——这个踩着敌与友的血一步一个足印碾向更高更肮脏的
权势的行尸走肉。让他们此生都在苍天的覆盖下,举头便是万里无垠的长风,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遮盖与压迫。
为此千嶂会要独领武林,为此兰疆顺天要君临江湖,只有如此他的妻儿才会如他预想的那样——傲视每个叨扰上足跟
的喽罗,似乎不经意地说出“我乃兰疆之妻儿”,便笑睨他们抱头鼠窜,膝行者狼狈逃开的卑微模样。
一切一如他所想,南宫家在他们的佯助下服帖得如一只幼羊,壬尊堂以一副令人作呕的长者架势拈须赞赏,归海一族
卷铺盖回家,圣堡被搅得烂泥一般最终不出所料的俯首称降。会中弟子日益雄壮,千嶂会之名远扬。兰疆冷眼睥向更
多人贴着泥土称降示忠,脑中却只有初生的儿子无邪的笑容。那个方满月的精丽男婴,有着如母亲一般郁蓝的发,于
湛碧如明湖的透彻眼瞳。他出生的那一天,兰疆摒绝了一位来客,无视所有八百里加急信笺,整整一日待在蝶儿的寝
宫外,听着母亲在其中痛呼,边来回趟地绕着宅门边的古柳,走得急切而期盼。
接生婆将婴儿抱到他怀里时,眼中尽闪着不敢置信又惧于冒犯的古怪神色,极端引人厌恶。但兰疆当时已无暇管顾这
些。他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的抢身上前,笨拙的抱过哭个不停的男婴,双手颤抖,身子无措的晃来晃去。他此生可谓
什么都抱过了,剑与尸体,兄弟的或敌人的,却从未抱过儿子,一个鲜活美好,以血统的咒缚叫嚣着贴近的陌生灵魂
。此刻他就在他怀里,以近乎与母亲一个模板刻印而出的精丽绝美,由不得他不因巨大当头的欢喜而如沐神谕,浑身
战栗。
他几乎是见到这个男婴第一眼便想定了他的名字。雪落而昭——茗雅若此,赤拓若此,洞彻若此。他将这个名字轻轻
吐给全身脱离的卧于榻上,汗仍涔涔偷渡入目的妻子,看到她淡淡笑着点头,然后用冰凉湿润的唇哑而绵软的低唤:
“昭儿……”
他们的儿子,在他的希冀中,茗雅如雪,簌簌落尽中赤拓的彰露洞彻的儿子,可以纵情奔跑于长风万里的壮阔天宇下
,指着头颅的极上之上呼喊“我乃兰疆之子”,没有任何粗俗的世事之锁胆敢将之碰触,便这么干净地驰骋一生。—
—此刻就眠在他与他的妻子之间,小小的拳紧握,眉眼微弯,馨甜安谧如一瓣晨曦哼唱之下的云絮。
兰疆顺天,赌上一世的自由,一世的清白,一世的问心无愧,一世的磊落坦荡,所想去交换的,在最初的最初,不过
于此。
最初的最初,不过于此。
将欧阳,慕容,独孤三大世家逐一击破,反口又是咬向南宫家的脖颈。壬尊堂失陷,三位堂主被俘,断水断粮和堂中
战死的弟子的尸体一起关了半月,连滚带爬的双手称降。漂亮的结束,完整的武林,高高在上的粲然傲视,与征战归
家后妻儿的微笑侧首。直到这里,所有的所有都美好得不似真实。兰疆常在入夜后一手批这堆叠如山的文案,以手摩
挲着儿子亲手做好的花灯。他确实极忙,一月里也抽不出一两次去看看妻儿,这花灯乃是谴在儿子身边专负责照看的
王管家送过来的,说是少爷亲手做出,很是精致漂亮,言称要等到哪日爹爹有空,当面交给他。那天晚上本应是兰疆
去看他们母子之日,小少爷独个抱着花灯久久不眠,睁眼等到三更。但那日因兰疆忽逢急务,最终还是没回去,小少
爷噙着泪在不自觉中睡去,王管家看得不忍,从他怀中抱走花灯,转交与副会主,那边也就对小少爷说副会主乃是回
来了,只是彼时他已睡下,遂取走花灯,还夸赞了其制作的精致好看。小少爷即刻破涕为笑,又似来了干劲,嚷嚷着
要老王买材料,还要再作一个,等到下月,一定要当面交给爹爹。
王管家将这件事说给他时,皱纹无比温和的粘连着,让他一时恍若坠入布满暗褶的梦,四下是一触即陷的松软,仿佛
一寸的张弛便不知今夕何夕,朝暮难索——原来这样庞大茂盛的幸福,竟就属于他了么?跨过他手上沾染的无可计数
的生命之精血,跨过那些匍匐在地的死尸上如尸斑块块凝结的诅咒,跨过他人性的濒死呼喊与良知的僵冷骨骸,就这
么美轮美奂又真实确凿地降生在他面前了。
第二个月他如约来到了蝶儿的寝宫。
彼时蝶儿尚在浴室沐浴。他踏入时,只有屋中伶仃几个女侍纷纷行礼,整间瑰丽的香阁很静很静,谧然拥着一盏小小
的花灯,斜挂在卧室的镂花门额角,冥冥地一亮一灭。他三岁的儿子背向拱门繁复镂空的花纹而立,幼嫩的肩头微耷
,蓝发垂肩,默默不言的,像在等候着什么。
兰疆几乎想都未想便径直迈入拱门。他的儿子一定在等他,远远就挂起灯笼,乖乖的一动不动,一定是在等身为父亲
的他惊喜地出现在他身前,抚着他的头赞赏,不愧是我儿,又懂事,又聪明。这样欣悦的,他迈过拱门,微笑转身,
面向静立的小巧的儿子。
三岁的小儿子将头抬起来。
那双湛碧的澄澈即将美好清冽的将欢快的波倾倒入他眼里。
兰疆在等。
压抑着不敢置信,又恍如面见圣物一样虔定的喜悦在等。等他呼唤“爹爹”,等他奔入自己怀中。
——他等到了。
等到了澄澈的碧湖,等到了儿子的拥抱。
同时等到的,还有随着三岁的小儿子的拥抱扑入胸怀的,直透肺腑的短刀。
兰疆愣住。
其实他甫见儿子抬头时就愣住了,那双湛碧的眼瞳并不如他所想,毕露童稚的奢侈素净和不谙世事的贪婪纯挚,而是
幻灭着的,陆离着的,像一时间侵入了某方不可轻测的鸿蒙。此刻他便觉得奇怪了,同时,这个经历了无数血战依然
喋着他人的生命得胜归来的身子,在本能一般发出警报。此种本能是在危险的沉潜积压中自然萌发长成的,在任何实
战中他都对其极为信赖,可这一次他迟疑了——正在对面的,是自己的儿子啊。是自己只满三岁,日夜盼望自己去看
望他,正惊喜地欲扑入自己怀中的儿子啊。他会对你构成什么威胁呢?如果你躲开了,他会是何种心情呢?你的幸福
,你此生唯一的,用别人的血与自己的良知换来的美到失真的幸福,你又将其置于何地呢?
所以他直挺挺的半蹲着,姿势坚持,没有半分动摇。
那把出得迟钝,早在入肤前已被兰疆抓了个精准的短刀,便这么无遮无拦的刺进目标,刀尖由后背探出,展露了尖削
的殷红的头颅。
尖叫声起。
兰疆看着怀中的儿子面无表情,一刀下去得手,并不迟疑,立时拔出,鲜血登时淋洗了他一头一脸,他不去管,正起
刀柄,手掌握紧半点不停,又是一刀刺了过去。这期间,兰疆始终未出一声,只是睁大了双目望紧这小小的人儿,脑
里盈满他初生的场景。那一天,他握紧小小的拳弯着眉眼欣然睡在他与妻子之间,他赋予他姓名,雪落而昭,连带呼
吸都如冬雪凌空的曲线般亮彻,泠冽。
三岁的兰昭深色空茫地握刀刺向亲生父亲的胸膛,沐了一头一脸的血花,和衬一如孩童的秀丽玲珑的面庞,是刮割人
心的透骨惊怖。
尖叫声发自他身后。
兰疆的妻子赵氏,披着一头仍沾着漉漉水渍的海蓝长发,罗衣慵懒轻便,若不是因手中操起一柄装饰用的琉璃杖,便
是足可入诗入画的慵闲媚态。
赵雨蝶持杖在手,随着口中不可抑制的尖叫,向着不过及膝高矮的儿子,灌注全身的力与逆骨的痛心挥了下去。
第二刀已入肤三分,兰疆早已不记得要躲,直到儿子在琉璃杖击上头顶的一刻浑身一震,手上力道乍停,他才甫觉剧
痛钻心,不由踉跄后退,身子一塌陷入桦木椅的零乱倾侧里。
母亲一杖正着幼子头壳,心中已痛不可耐,哪有力气继续,已是泪流满面,琉璃杖铛然落地,以手掩口。而兰昭似乎
并不能感到疼痛,身子不过滞了一下,间隔极短,似乎全身上下都被不容忤逆的引线牵拉,他小小的身子一转,刀锋
换向,竟六亲不认,也向着母亲刺了过去。
赵雨蝶心中惊极恸极,本就不会武功,已是毫无还手之力,见纯真幼小的儿子溅了满脸狰狞鲜血挥刀而来,浑身都冷
陈了,根本无法反抗,眼见便将要被一刀对穿。兰昭的身影忽又重重一震,此次他却没有立刻回转过来,只是停于刺
杀半途,过了几刻,颓然倒地。
兰疆的手出现在儿子颓落的肩背之后。
他一手捂住伤口,一手点了兰昭几乎全身的穴道——这种症状,必定是为尸豸所控。为尸豸所控之人,除非四肢皆断
,否则再怎样殴打,寄体均能够依虫主的要求活动。单单是拿杖敲了敲,自然不会有半点作用。
赵雨蝶先是愣了好一阵,直愣到兰疆无法支撑,膝头一软就要倒地时,方蓦然省识,上前搀扶住他。父亲脸色铁灰,
神色僵冷,一如他在众多同行面前呈现的那样。他喘息几口,提起胸中气息,迅速向蝶儿吩咐:“带昭儿去见甄大夫
,昭儿所中乃尸豸之毒,若不快施救,便难以保命了。我的伤会自己处理,快抱昭儿去……”
对于他的吩咐,蝶儿未有半点迟疑。她毫不犹豫地将儿子抱起,发也不绾衣也不换,就这么仪容不端地冲将出去。待
她复回,兰疆已自行包扎完毕,危坐于她与儿子的卧榻之上,衣衫破烂血迹缭乱,但他的面孔却丝毫不见伤痛之色,
若不是颊边因失血而微陷了灰白,他只如高踞会堂华座的冷淡往常。
那盏剔透小巧的花灯,仍是斜挂在拱门的额角,一闪一闪,冥冥如彼岸烟火。
蝶儿凝望了那灯好一会,暗橘的灯焰在她的碧瞳里是混淆过后混浊不堪的色泽,她将眼别过,迈入门中,走到兰疆身
侧,揽衣坐到他旁边。她的发已杂乱嘈扰了,像枯涸的大把具体的海涛,罗衣污糟,好些地方已破得不忍卒睹。她只
是目视前方,平行于兰疆的视线,一如既往的淡定此刻遥远又咫尺地引人狂乱,可兰疆只是抿唇不语。
于是蝶儿开口,第一句话,淡淡的。
“昭儿已经没有危险,我刚把他安顿在西厢睡下了,老王在旁看着。”
兰疆唯一点头,没有如释重负的表情,没有持续担心的表情,什么都没有。
蝶儿度过不长的一段寂静,又说了第二句话,依旧是淡淡的,像未着生存的油盐。
“再这样下去不行,你知道,夫君。”
是的,他知道,他早就知道。
他一个霸主,冷血无情,以笑睨众生无辜的消殒而扶摇直上的可恨身份,想要握住娇妻的微笑,抑或儿子的拥抱这样
微小的幸福,该是多么恬不知耻的妄想。
成千上万的生命在挣扎生存的过程中诅咒他,成千上万的死灵在奈罗之底的水深火热中希冀他,如果他不被千刀万剐
,那简直是上天清浊不变的恩德,他却还厚着脸皮安寝于如此的宿命,去刨食向地心足可灼烂他肮脏双手的幸福。
又怎么可能。
远超过绝望得走投无路。
兰疆双手交叉握紧,越来越紧,紧得指节互挤发出悚然的碎裂细响。赵雨蝶不加躲闪的凝视他,眼见自己的夫君将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