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华颜(穿越)下+番外——急景凋年

作者:急景凋年  录入:06-06

第三十一章 珍珑(下)

絜士今日,的确有重要的宾客。

府内此时一片佳肴酒香,清歌可闻,穿着明艳笑容炫目的婢女来往穿梭递着酒茶珍馐,艺妓则是笙箫琵琶,华裳歌舞

,醉媚得这个冬天都要生生染成酒红色。正厅中央,主陪之位,絜士已喝得脸上有些晕红了,却因此气色更好了似的

,再度令婢女斟满一杯,隔着仍是空位的主宾席,向着副宾席敬去。

“感谢丞相大人赏脸下榻,这是絜某之荣,亦是千嶂会之荣。絜某先干为敬。”

副宾席上的人,看皮相已经可被称之为老者了。闻言也是抬盅,整张脸都笑得挤起来,一种皮肉紧紧搓成一团的意味

。皮笑肉不笑大概算是被他演绎得足够真挚了。他客气摆手。

“哪里哪里。絜会主这话真是说客气了。若没有絜会主,何来武林的太平制衡,天子又如何安枕无忧?百姓安乐,武

林安康,这皆是絜会主的功劳啊。”

二人一顿言笑,来来往往互相奉承了好多句,待杯中温酒都冷却了,才相对一饮而尽。

席下其他陪客,见这二人对饮,也是底下“托絜会主之福”之类谄媚响作一片,各自举杯,跟了这一盅。

絜士端坐主陪席,向着座下宾客呵呵而笑,颇是愉悦爽朗。他人虽不过中年,其实已显出点花甲之态了,两鬓俱是斑

白,面上也瘦得有了沟沟壑壑,然而今日酒席上他却一派春光满面,笑容照得一张老脸都亮亮堂堂,只有垂首斟酒,

俯视盘中珍馐的片刻之间,那双温和苍老的目才微微晦暗下来,一股沉吟之思自那亢然醉意中浮出,一瞬间让人忘了

他真正的心思。

但抬起头时,春光如旧。

门厅外的歌舞稍歇,俯身碎步跑来的一个小仆叩首在厅外,两开嗓子传报:“大金国完颜使节已到——”

微支起上身,絜士久醉而昏花的目中,蓦有雪亮迸溅了。他微笑前倾:“哦!是完颜大使——快快迎入!”

丞相爷听了也是眯眼笑着,一口酒咽到肚里:“果然重宾都是姗姗来迟啊!完颜大使这气派也够雍容的了。”

这话中奉承意味太重,听了反倒像讽刺。底下的几位官员也只敢赔笑不敢接话,只能听着厅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极是整齐,排场很不小,一长队自正门外蜿蜒进来,歌女舞姬纷纷退开让出中央一条道来。那一队人便一言不发,训

练有素的停在大厅门前,将中央一顶乌轿稳稳放在地上。

——敢情这金使也够入乡随俗的,人来了中原,直接坐起轿来了,单这一对护送的人马,排场也和公侯王爷一般,不

知是地方官从哪里东拼西凑了些汉人就来当牛当马。

席间端坐的一人灰衣冷素,发上不饰簪缨,整个人与这奢华饷宴格格不入。他便是当今枢密院枢密使。他瞥了门外那

仪仗队一眼,鼻中轻轻哼了一声,仰口尽了一盅薄酒。

此时的絜士与丞相已双双下座,如同迎接当朝天子一般迎了出去。而席间各官也一并起身揖礼,枢密使是最后一个起

身的,虽万般不情愿,还是象征性的低了低头。

——嘉定合约签订以来,不光洛水以北都沦为金人蹄下玩物,连宋金之间,亦变为叔侄之辈,看着如今堂堂大宋丞相

,对着一个金国使者便卑躬屈膝如儿子见老子,恐怕天下再无比这更让宋国男儿感到刮骨之痛的了。

枢密使念及此处,便紧紧咬住牙根,咬得满口都溢出了血腥气。

“完颜大使大驾令蔽舍蓬荜生辉,絜某有失远迎,还望大师见谅。”

没有回应。

两边护轿的队伍,沉默得仿佛两堵土墙一般,僵硬得一动不动。而中央的轿子,却长久垂帘缄言,不必说一句客气话

,便是连声笑,连句呼吸都没有,安静得诡异。让本还耐心礼笑着的絜士等表情也冷却了。

——这完颜大使是怎么了?午睡了不成?

也就在众人开始有些纳闷,低低私语的时候,轿内终于有了几分窸窣声,被冷场撂了好一阵子的絜士与丞相再度反应

过来,以为这后知后觉的完颜大使终于睡醒了要现身了,结果轿帘微掀,探出的却只是一只手。

平凡无奇的一只手。

手没有掀帘子出轿的意思,只是空落落的摆在那里,好像在寻找什么一般,找定了,停下来,手正指在絜士胸前。

絜士愣了一愣,正二和尚完全摸不清这轿中人是什么意思。

却见那指头指住絜士后,一翻,一勾,又伸直,再一勾,却是唤他上前的手势。

絜士这下子是真的愣了。

不光絜士,连丞相,及丞相身后的一众官僚会士,都是一并发怔,其实金国使节亲唤千嶂会主上前并没有什么不妥,

然而不妥的却是这样一个手势。

一个招狗也可以使用的手势。

纵然叔侄之辈,纵然已雄霸了大宋的半壁江山,他面前的,毕竟是中原的武林至尊,是天下汉人热血浩气所众归之处

。他胆敢如此轻慢,便是不将絜士放在眼里,难道也不将千嶂会千万血性男儿的义愤放在眼里?

枢密使在殿后默观,真真在心中捏了把汗。

他其实并非不敬絜士。就如他并非不对金国抱有浴血一拼之心,到最后还是坐在这个主和派的奢靡盛宴上一样,等着

好声好气与金人商量如何把自己的国土出卖,如何把自己的脊梁打断,如何把自己的脸往金人脚底下送去做人家孙子

,以换得这天下黎民一时半刻的安宁。

他并非苟和,是他知道,在这个国家已经不能再打了。拼上这江淮左右的飘零之身,一鼓作气,最终也就是站着去死

。他可以站着去死,但他不能弃天下黎民于不顾。那芸芸众生,光填饱肚子已是尽了全力,他们如今最大的心愿不过

与家人团聚,聚到面苍头白,聚到子孙的子孙亦有了子孙,所谓家国天下,他们根本无暇顾及。

他愿为大宋站着去死,却终在权衡之后,选择了为苍生跪着去活。

相信千嶂会主絜士也是与他相同的想法。

所以枢密使本质上还是看得起絜士的。作为一个王者他懂得惜民,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素质?正因如此,在此时此

刻,他打从心底不想见絜士受这般侮辱。

可大金使节下令,又如何可违?

今日与金国使节会面于絜士府中,要商议的,便是中原武林,与宋廷,基金国之间制衡事宜。朝中战和之声不协已久

,大野更是龙蛇相竞,卫国热血从不曾熄灭。金国又想尽量少动兵戈将中原取下,毕竟蒙古雄风已刮至眼前,相比南

宋,蒙古才是金国要真正整备兵马对抗的难缠角色。三方具有考虑,对彼此也都有所求,谁也不想闹火了,所以絜士

没有理由在这一点挑衅上便与金使顶撞。

思索了片刻,絜士神色如旧,还是拾阶而下,听从完颜之令来到轿前,微一俯首,笑容宽广,声音四平八稳。

“完颜大使,可有何吩咐?”

话刚说完,絜士面色陡然大变。

那变化,并非屈辱,也非愤怒,绝不是这样微小的情绪。

却是大吃一惊,一时无措的惶然。

他忽的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

像已经将礼道,和善的伪装都一并弃之不顾了。

周围的人,包括丞相在内,都没有看清他的面色是如何变的。

只看见他闪身了。

完全不知他为何这么仪容不顾,店内的官员都惊呆了,他们都明白今日集会的重要性,正因如此才料不到絜士会如此

失了大体。

絜士一退就到了正厅中央。

他是踉跄停住的。似乎是真气不调无力维持动作了,只是勉力站住望着那乌轿喘息。厅内厅外,人人都是纷纷回头看

去,谁都不明所以,直至最后一双眼睛转来,絜士的肩窝至胸前,才猛然崩开四条血线。

血线似蓄势已久,冲开皮肉窜起老高,将座中一些生平未见过血的文官吓得下巴直坠,最后一声惊叫埋起了脸。

絜士咬牙,嘴角仍是溢出鲜血,他低抑而沉痛的一声呻吟,便支撑不住单膝跪地。

丞相脑中一片空白。

他根本不及想,光盯着絜士傻看去,那乌轿的帘子,已经掀开了。

准确来说是被冲开了。

被轿中的人。

哪染了絜士鲜血的四指,如今正淋漓着鲜红抚在丞相脖子上。

丞相只感觉到了冰凉。

不知是血的冰凉,还是手的冰凉,还是,那人呼吸的冰凉。

还是,那个残缺的笑容迎着日光凌厉的一提,声音青玉竹箫般一扬,所吐出的那一个字的,冰凉。

“杀。”

两侧护轿的队伍,终于不再是两堵土墙了。

他们得令,群声呼应,然后齐齐拔出兵戈,如同被一场林火点着的群蜂般,卯起了全副生命力的一刺,向敌人猛扎过

去。

中计了。

——虽然不知怎么,一场欢宴转瞬便成了一场血宴,但根本原因非常明显,他们中计了。

中了兰疆的计。

厅内,美酒佳肴,玉盘珍馐,已被刀兵拳脚砸成一片狼藉,琼浆混了血,流离在地上有种绞痛人心的凄丽疼惜感。这

便是一场屠杀的演练场。场中,大多是朝中文官,完全没有一丝武艺,连战场都未曾亲眼见过,要啥光这样一批庸吏

,连盏茶的功夫都不用。而今日之宴是府上家宴,若是在会堂,或许还可以鸣钟御敌,弟子将火速集结,然而此时府

上除了若干守备侍卫,武艺都是平平,没有一个冲得上用的,而唯一武艺算是“高强”的絜士自己——已在出其不意

之下被先一步重创。

絜士抱着胸前伤口艰难的立起身来,咬牙望着眼前骤至的炼狱之景,好不容易支起的上身又因一阵牵动肺腑的剧痛而

跌落,他一手撑地,咳嗽带出血来。

——来者一队,根本不是金国使节。

那正牌使节,估计已被兰疆暗杀。

然后用自己的人,组成这样一队伪的,送上府来。

杀人于不意之间,到时即使追究责任,外人以为是完颜突然翻脸不认人,在府中大开杀戒,怒火便完全迁到了金国头

上,没人会将此事扯上兰疆一腿。

真是像他的作风。

借刀杀人,干净利索,且还一箭双雕。

……真像他的作风。

眼前已有些摇荡,絜士只见一抹黑影落到身前,毫不犹豫,一只手便狠抓下来,条件反射就要运力格挡,体内的真气

却是已到极限,几道一起走岔,他先一口血吐出来,已连逃离的力气也没有了。

临死的前一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起的,并非血亲父母,亦非自己两个结发妻子,却是弱冠之龄的兰疆,

一张狠狠挑起双眼,抿紧唇角的脸。

这孩子其实自幼便其貌不扬,资质也是平平,不管做什么,都是会里几个孩子里上手最慢的。却又竖着一身的刺,誰

敢装着大度的好言教他必要吃他脸色。渐渐,他身边一个交好的兄弟也没有了。只剩他一个,却还是没血掉皮的苦练

着别人早已学会的招式,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所以当他继承千嶂会会主之位,在众人深表期望的嘉赏目光中开口,提出要破例辟出副会主这么一个职位,并要求兰

疆来任此职位时,举会皆惊。

他那时便在心里笑。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个自小便被荣誉与光滑笼罩,又生的仪表不凡,气质如玉的千嶂会会主公子

,会早早已与这最最不起眼,又最最犟脾气的小野孩玩在一起许多年,私下甚至都已义结金兰,称兄道弟了。他们当

然也不会知道,这个叫做兰疆的孩子,被老会主从阴沟里捞出来,那时七岁大的他正和一只疯狗掐架,遍体鳞伤,只

为抢一口酸肉。这个孩子那身灰色的脊骨之下,掩藏着多么盛大夺目的锐利光芒,连自己都不敢仰望。

那时候的自己,是多么的得意啊。如同发现了别人都不曾留意的宝藏。

而自他手中接下象征副会主之位的宝剑时,这个灰色的孩子眼中,也第一次出现了色彩。尽管他的唇依旧紧抿,眼睛

自我保护似的狠狠竖起。

可絜士固执的记着,那时的兰疆,是低微又腼腆的微笑了的。

一定,是微笑着的。

……他们最终为何走成了这副样子?

絜士静待着死亡,心中怆然翻悔的,并非栽在此地丧命,却只有这么一句话。

曾经那样的在一起的他们,为何走成如今这副样子?

第三十二章 青殒

预期的重击没有出现。

絜士以为他被杀死之前便已昏迷,所以并未感觉到疼痛,然而直到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之时,他才恍然明白,他

并未死去。

他霍然抬头。

那幽莲瞬绽般的嗓音冰冷的丢下一句低笑。

“以手去抓我的箭,你还是第一个。”

说话的人正从正厅的南门迈入,一步一步,足音在空阔的大厅里空灵而飘摇,让人在心中勾画出那么一个形影,也定

然是茕孑而孤吊,纤瘦到惹人疼惜的。

踱进来的,便是这样一个枯寂而瘦削的男孩子。

说他是孩子,其实也有些牵强。因他虽生了一张素白纯挚的娃娃脸孔,然而双瞳中隐隐冰嗣雪融而出的狠厉锋色,却

绝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

他手中握着一把配弓。

那佩弓也像他的人,纤小,张扬,而妖冶。

箭已经射出去了。

箭就在絜士身前那人的两指之中夹着。

他端详着自己这只骨架宽大完美的手掌,很由心的赞扬:“达敕尔四代首领的箭,果然名不虚传。”

——达敕尔四代首领!?

简直像听了笑话,絜士蓦然回头看向那走来的男孩。

男孩面容静好,双手乖巧的背在身后,只似谁家走失的娃儿。

达敕尔四代首领吉生偏过头,那副稚气茫然让人忍俊不禁。“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是达敕尔首领?”他说话时微微

眯起眼睛,那人面上的白玉面具折射了强烈的日光,让他很不舒服。

“呵,除了箭法如神的达敕尔首领,还有谁能一箭让我指节淤血?”好像这问题很顺理成章一样,戴面具者晃了晃自

己的手。

他并非在说大话。

絜士是知道的。

他认得这取他性命之人。其实在轿前被他一抓所伤,絜士便已认出他来了。此人是兰疆麾下军师,鲁庚。继承已故的

奇僧“鬼手佛爷”刘子丑的一双鬼手,赤手空拳,也可冠绝江湖。

派鲁庚来杀他,兰疆这算是看得起他么?

絜士淡淡苦笑。

达敕尔首领也笑了。

不过是冷笑。

“可惜……我本想让你用心脏来说大话的,却留了你一张大嘴巴。”

鲁庚青衣卓然,很是风度不凡,向吉生哄小弟弟一般点头。“那还真是可惜了……”言及此,声音忽然一顿。

吉生的双眼连眨都没眨一下。

目不转睛的看着鲁庚戴着面具的面孔微微一僵,然后低头,发现自己左胸一个小洞,那么卑微不起眼的挂在那里,从

其中,缓缓淌出嫣然的血。

——怎么会?

即使面具遮掩,任谁也都能看得出,鲁庚心里满是这个念头。

吉生摇头感慨:“我说你是第一个以手抓我箭的人,又没说你抓住了。”

这一句话说完的时候,鲁庚也终于捂胸,身子一晃,险些倒地。

他及时扶住了一只未倒的桌子才立住。

唇角,苦笑与血色一起渗出,他轻咳着。“好……好一个箭法如神的吉生四代。我低估了你。”

推书 20234-06-07 :弯腰就能听见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