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分列立岗的,阶上围一圈守卫的揽月者,俱扬刀动手了。
兵戈之芒刹那间压低了日耀之光。
“公子危险!”
座中一人忽的长身暴起,白衣长袖一捞掉落的毛笔,便扫向那突袭的揽月者与兰昭之间,正是“歌燕赵”丹朱。分明
只是一只绵软毛笔,却似乎有可当锋刃的力量,那揽月者手上掷下的砚台都被一拂两段。丹朱将兰昭一推护到身后,
又一笔扬起,那揽月者惨叫一声,捂着喷血的两眼倒退数步。
然而再抬首,四下已全成战局,同至的其余五人每人都是以一敌十人以上,陷入苦战之中。
而在场共有六名官员及随行的亲信侍卫,被卷入这杀人不眨眼的局子中,似乎谁也不认他们的面子,剑锋一片来去,
他们抱头鼠窜,若不是兰昭的随行手下还在苦战之余留意着从揽月者锋刃下救着他们,估计横尸也有几条了。
贵如丞相也是同样。完全反应不过来着突变是怎么造成的,也顾不上看美人了,连滚带爬就要脱身,与此同时那瞎了
两眼的揽月者依旧不放弃使命,只凭听觉与第六感又嘶吼着挥刀砍上。丹朱的武艺是何等高强,就是他双目完好都不
愿和他一般见识,更何况他失明?几乎连手也不动,只一闪身就避开了。于是那揽月者没刹住一刀便向着那丞相冲过
去,千钧一发间,兰昭骊歌出鞘,尘埃不等退去就上前拦截,才算保住了丞相一条腿。
保驾丞相的护卫这时才赶到,将他们的相爷搀出战局,被搀的人连带舌根子都软了,愣愣的被扶到絜士身周尚算安全
的地带,听着兰昭挺剑而立,身周一片兵戈锐吟,近乎是痛斥的冷笑了,忽的一剑砍下一名揽月者的头颅,白衣刹那
染血。
他望着自己剑上仍暖的鲜红,厉声断喝:“絜会主,我是为示诚意,才只身来此。您回信中称您亦将报之以诚……这
便是您的诚?这便是您的诚么?”
“呵……呵呵呵……”
双目清明而茫然的停滞了半晌,达敕尔首领吉生终于俯身笑出声来。那么银铃一般的孩子气的笑,却让跪着报信的达
敕尔九尺壮士都不敢抬头。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我听闻絜士手下揽月者个个都只忠于絜士,愿为他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连这样一帮愚忠的
死士都可以收买……那个叫什么昭的儿子,实在是有意思……不杀不成了啊。”
先前的笑语过渡到最后一句低沉的杀机,中间没有半点衔接。那报信的肩头一抖,急急抬头:“首领——”
“马和配弓。”
将斗篷一甩到肩上,吉生已然大步卖出去。“我亲自动手。”
那达敕尔的将士一愣,似乎全未料到首领会如此反应。要知道,全天下让达敕尔四代首领乐意抬手去杀的,屈指也数
不出几个人。
再抬头时,首领那飘摇无依的背影,已荡出殿外。
而殿外,杀气三时作阵云,血光冲天。
他空白着一张面孔,似踱于世外的枯魂。
絜士忽然仰天,似绝望又似豁然开朗的,大笑三声。
他忽然明白了兰昭的用意。
尔后,华袍一闪,他倏然掠至兰昭面前。
那张苍老而慈爱的面孔突浮于碧瞳之中,恍若一句叹惋,一丝泯然。
老会主低低舒出一口气,含一种再也管不了淘气的孩子那般无奈又怅惘的神色。沙哑而柔和的启齿:“昭儿啊昭儿,
你……为了你父亲,不惜成魔么?”
兰昭断断没有想到这个被他已耍入大圈内的老会主在大势将去之际侵身前来,只为说这么一句话,目色突然一阵摇荡
。
一记折戟,握在絜士可蕴千钧的掌中,也在这一阵摇荡间,恍策了千军万马,倾山而来。
兰昭近乎反应不及,他慌忙提剑,纵然架住了这样一击,兰昭仍是被逼的退后一步,他内伤本就尚未痊愈,这一震之
下血气又是一阵翻腾。
他一咬牙:“……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话毕抽剑,反弹骊歌,光华一炙便劈向絜士怀中。
絜士淡淡一笑,那笑容实在无比慈爱,旁人不知还以为他要拥抱兰昭了。他两指微拨,骊歌剑势被一拨即折,没有任
何抵抗能力。
“他不曾有一日将你当过他的儿子,即使如此,你仍为他做到这一步,你……”
——不要说!他不想听!
兰昭心中升起一股莫名奇妙的怒火,那股火一燃就烧遍了四肢,让他一人一剑就要不受理智控制,向着絜士毫无章法
的凌厉砍杀下去,只为让他闭嘴。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恼火,这分明不像他的脾性。
可那低柔沙哑的一字一句像嵌入他喉口一般,不拔便痒疼得欲生欲死。
仿佛将他赖以生存的最卑微的一丝呼吸都给扼死了。
“你值得么?”
絜士最后吐出这样一句。
兰昭目眦狠狠一瞠。
骊歌挽起一道光华,如誓死一跃般舞进絜士的怀中、
——他早知自己如今的模样了。杀人嗜血,他如何能不知道?
——他也不知会否值得。从小到大失去的已经太多了,若去细数值不值得,他估计会发疯。
那么他如今孑然孤零之身,所能做的,只有一意顺着父亲为他所铺的路走下去。只有这样,他的失去才似乎有了理由
,他也不会因不平不公又永远没有答案的质问而发疯。他只有这么一条——由始至终就只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要什么值不值得?!”骊歌再度被折戟架住,兰昭厉声扔出这样一句,剑锋忽然下滑,竟
顺着折戟柄上的凹槽滑下去,向着絜士因惊愕而停了一拍的心脏挺刺下去。
一声萧然马鸣,便在此时,响过会堂边缘绵延如血的大红墙。
以及两箭“嗖”的破空之声,空幻如歌,戛然生死。
骊歌即将咬破心脏渴饮鲜血,却骤然停在意犹未尽的咫尺,因主人毫无征兆的突然怔忪。
兰昭回首。
并非是因为听到了马嘶,也并非是因为感到了剑气,他只是幻听一般的,忽然仿佛有人泣下耳畔,那样低微而嘤咛的
哭泣声,似乎总在隐忍,肩梢却抖得那样让人心疼。哭泣总是与夜雨相伴,他分不清是真实的雨,还是记忆中久久未
停的雨。又或许,自从与他分别的那一夜,暴雨便一直未曾停过罢。
那个孩子素白清凄的泪容,割裂记忆的朝暮,电光火石的,刺入他脑海。
他回头的时候,以为正在端望的是空茫而冰冷的记忆本身。
墙垣纸上,铁马浮尘,幽人独立。
大风过耳,跃马而下之人的长发被凌乱的捧起,素手执弓,面容幽艳,这一冬的浩雪忽起,都似凝枉在他眉间。
那对曾婉转潸然在记忆里的紫瞳,如同已死去多年。
唯那两只箭还是活的,一倏便穿透了十二年的相守相望。
第三十七章 相悲各问年
吉生从副殿出来,借的是堂外埋伏的达敕尔部民中一人的马,跨弓上马,他根本不听部民引他往大门外去的指点,策
马倒退数步,猛地振缰一跃。
那指点的部民还在往门口看,忽听一声马嘶,直划破头顶,吓得颚骨都要脱臼,四周围的几个马将也慌忙四退,差点
跌下马来。
而首领就这样不管不顾,只跃马从墙垣上翻跨入堂内,两箭已并排搭上弦。
——没有时间从门口绕了。自大门一路而入,也会留给敌人准备迎击的时间。
要除一个人,便是越快越好,越准,越出其不意,越为上计。
这样想着,与絜士正在缠斗中的一袭白影,已纳入眼角。
吉生人与马尚悬在半空,他目光灼然一厉,两箭脱弦而出。
——便是此时!
那袭激战中的白衣,好像听到了什么似的,身子一住,忽然回过头来。
吉生唇上,微微染了笑容。
——察觉到了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达敕尔四代首领一箭,例不虚发。
便是有遁地,回天,插翅而飞之术,他射去的两箭,也断断避不开了。
马匹从墙头开始坠落。
那袭白衣诧然回过的脸在急速的坠落中越来越近,如一片旋飞着的羽,轻白幻华,忽然将一双讶然睁大的碧瞳送入吉
生眼里。他背脊中被人一刀斫入般挺直了。
——那双眼睛是……
马匹即将落地,吉生因灌顶而来的震惊甚至不自觉的连手中握的弓都松了。那张地上的面孔便也越来越清晰,逐渐清
晰具象到斜逸的眉,清挺的鼻,以及其下苍白的唇,以同样震惊的僵硬,微微翕忽,沙哑而断续的唤出一句:
“吉……生……”
两年一别宛若昨昔,那张不减风华的昔颜如同一记恶咒。
被倏忽而至的两箭陡然射落,视野中登时一片血红。
连絜士都一时愣住,没有反应过来。
达敕尔首领那如神的两箭已洞穿兰昭胸口,骊歌剑铮然滑落。
一蓬血色溅出,将折戟与幻剑均打成灰头土脸的血红。
兰昭倒在地上,蓝发哗然披散,与身下渐趋扩张的血色混淆,分不清彼此。
一如十年前。
只是十年前,自己亲手救了他。
而十年后重逢,自己亲手杀了他。
——怎么会这样?
吉生怔立当场,头脑一片空白,空白到连故友身下的鲜血都再也看不出颜色,他才缓缓的,僵僵的,如同痉挛一般的
抬起手,手中仍握着弓,他就这么抱住自己小小的头颅。
直到十指都深深地要抠入太阳穴里。
他才目眦尽裂,声音干渴的低低溢出四字。
“兰……是你么?”
兰昭其实听不到他的声音。
也感觉不到痛。
他整个人似乎只是被记忆戳穿,幡然一梦,胸口只剩一股贯穿般的空荡感。
他能听到有声音从他脑里诞生,询问着他些什么。可他听不分明。那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从以前那支离病弱的委屈模
样,长成此刻这般横刀立马的决然风姿。若懒蚕化蝶,炫目的蜕变让他不能直视,甚至不敢置信。
唯一可以确信的是,他见到了吉生。
他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吉生。
梦中无数次浮生的与他再会的场面,醒来之后都被自己嗤为虚妄,如今居然成了真。
成了真,却是这副光景。
“公子——”
“达敕尔的狗贼——”
两声呼喊,一声趋近,一声趋远,齐齐如剑般直冲过来。
去进的是丹朱,大笔一挥扫开身后的追击,近乎生死不顾的向兰昭奔去。
趋远的是金屈卮,手里的兵器有刀有剑有暗器,全是从别人手中夺过来的。此时反手一弃,尽朝着身周纠缠的揽月者
掷出去了,唯留一把长刀在手,破围向达敕尔首领冲去。
兰昭似乎被这两声给叫清醒了。
他被丹朱从地上扶起,这一动之间,知觉也似恢复了,贯穿心肺的痛楚登时刺入感官,他低低呻吟一声,觉得血腥气
一下子就冲到了嗓子眼。
丹朱将他翻身扶在怀中,这才看清他胸前两箭之凶险。——这两箭没入他胸口偏左,恐怕已将肺部完全穿透,心脏是
否受伤还不可知,箭头从肩胛骨中探出来,前襟后背都已被鲜血染透。箭翎随着呼吸而骇人地起伏着。
——果然不愧为达敕尔四代首领。那样的距离,那样的跳跃之下,亦是毫不失准。最让人惊叹的是他的速度。丹朱听
到马嘶,到兰昭已然中箭,所用的不过一个回首的时间,让丹朱又气又悔。
她的儿子在自己面前被杀,自己却无能为力。
听到金屈卮那一句大骂之后疾攻而上,丹朱恨不能将自己的一份杀意也一并寄上去。
然而怀中的人却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死命扳住丹朱的肩直起身来,向上手全是杀招的金屈卮嘶喊一声:“金前辈—
—不要——”
金屈卮如今满脑都被杀气胀满,还哪里听得到任何声音,连周身聚向自己的攻击都顾不了了,誓要一举摘取达敕尔首
领的头颅。
而达敕尔首领只是木然,只是不动,只是一具雕像般僵立在马上,手中弓弦只是低垂。他长发披散如枯枝朽木,再没
有一丝煞气,整个人形如一只失去了牵线的破败偶人。
见金屈卮根本耳不闻声,兰昭焦灼已极,扳在丹朱肩上的手已将他的衣服撕裂,也管不得了,蓦然从丹朱手中夺下那
只毛笔,凝聚最后一丝气力,将那笔凌厉掷出。
笔锋破空,誓如响箭,金屈卮万没料到兰昭竟会重伤之下还出手阻拦,刀锋被“当”的一声滞住,他讶然回头。
本就心肺受创,气息遭截,勉力运气掷出一支笔,兰昭只觉眼前沉黑一片,一口血蓦的喷出,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向
后软去,被丹朱急急扶住。
“——有毛病啊你!?为何阻止小金!?”
完全的丈二和尚,丹朱本就担心他伤势,见他如此不要命却是为救劲敌,更是火气和急躁一并烧了起来,慌忙点住他
穴道止血,口中大吼:
“……不要……杀他……”隐约还有一丝意识,兰昭昏颓之中只是抓住了丹朱的肘,紧一阵松一阵的抓着,似乎已将
此当作全部的寄托。他胸口艰难的起伏,声音低弱的几不可闻。丹朱更是茫然,就要附耳去听,兰昭忽的一阵剧咳,
唇角再度涌出血来,一只手却突然扯住丹朱前襟,估计根本不知道自己扯住的是什么,他只是拼了命的,越发的用力
,将丹朱几乎勒得没气。
“求您了……只有他……不要杀……求您……”
反应了好一阵子,丹朱才确信,自己当真听到了一个“求”字。
这个表面谦恭,内心却深不见底,带一股连心高气傲如丹朱都不忍亵观的清华气质的孩子,垂死之际,却是一边咳着
血,一边卑微的请求自己。
求自己不要杀那个差点杀了他的人。
这算什么逻辑?
这能有什么道理?
——可到底是为何呢?他居然偏偏就无法拒绝。
虽然已是封住了周身大穴,兰昭胸前的血色依旧逐渐加深,每次呛咳都带出血来,丹朱能看出他已失去意识陷入昏迷
了,然而扯住自己前襟的一只手依旧分毫不松,仿佛那才是他的生命。仿佛在那里,他已押上全部生命。
丹朱几乎是一动不能动。
对面而立的是达敕尔首领,他本来有一万个将其就地斩杀的理由,然而在这样一句请求面前,他就是连一根指头也抬
不起来。
方才那孤注一掷的一击被兰昭半途拦下,金屈卮失了最佳的攻击时机,再度被揽月者缠住,知道第二次机会已是不可
能了,只能极力挡下涌向丹朱那边去的人流,向着丹朱高喊:
“还愣什么!留在这里待宰!?”
这一嗓子算是将丹朱吼清醒了。他拦腰将兰昭一抱,人就往门口掠去。
此行相随兰昭而至的其余四人,望风也是转攻为退,齐齐向着大门奔去。
一直处于高度惊骇与恐惧之中的丞相,见战火将熄,终于脑子开始钝硬的转了,他第一句话便冲着絜士喊出:“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