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勒……去通知他们,集合……我有事要布置……”
突然之间的振作让巴勒一时间不能接受,他“诶”了一声,不敢置信的凑到吉生跟前。“那个……首领您方才,说什
么?”
“集合……”面前要站起身来,腹中的绞痛却依旧狂嚣着,吉生低低呻吟一声,再度摔在地上。他气呼呼的冲巴勒低
喝一句:“扶我起来!”
“首领您需要医治——”胃病就是这样靠才越靠越坏。巴勒扶他起身,才想这么说,被吉生打断。
“没那个时间了,我要把兰救回来……他这样温柔的人,怎会帮千嶂会杀人呢?一定是他们逼他的,就像曾经逼我时
那样……我要救他出来。只要夷灭姓兰的一派便可以了吧?夷灭了他们,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再也……不会分开
了……”
说着,吉生脸上,露出了幻灭般的温婉笑容,看得巴勒一阵毛骨悚然,浑身一抖,却什么也没说。
——因为是挚友,所以一定不会是敌人。是敌人的是他的同伙,所以杀光他们,救他出来,一切便能圆满了。这是怎
样幼稚,孩子气,又疯狂绝望,近乎不可挽回的毁灭般的逻辑啊!首领他……已经疯了……
可自己也没有否决的余地,毕竟,夷灭兰疆一派,能团结并振奋如今散裂的军心,这倒也不是个坏点子……
巴勒环抱着吉生,听着孩子发出那样恬静美好,仿佛已确定会得到幸福的笑声,手脚已具是一片冰凉。即使如此,他
还是清了清嗓子,最终沉沉道了一句。
“属下遵命。”
* * *
西出集市,这样喧嚷络绎的大道,说老实话和自己所熟悉的时代没两样。
疏伦抄手走在街上,有人推着牛车从他身边奔过,登时脚边便多了一坨粪便,招蜂引蝶。他头一晕乎——咳咳,一千
年后的人意识果然还是要先进点,至少知道不要随地大小便。
从怀中摸出一包香烟,他端详了一阵这盒放在当下无比不和谐的物品,还是抽了一根衔在嘴里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这真是家乡味道啊!想当年,自己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时代摸爬滚打,了无所寄,和猪一起睡在烂泥里,那群人宛
如神临,第一手递给他的东西便是一包香烟,他如同瘾君子一般吸着,当时便死心塌地了。
如今想想,那时候自己真是到了绝处啊,像一个给糖吃便跟人跑了的孩子,毫不去寻思,那群人是多么的可疑啊。长
袍束发的宋朝人,突然伸手便是一包哈德门。
这一场算计,他们筹划依然很久了吧?便等他往翁里跳了。
就像他如今算计千嶂会与达敕尔一般,这两个人也跳得甘愿而茫然。
停在一家包子铺前,疏伦肚子里有点空,掂量掂量手中银两,最终还是从一脸红扑扑满怀期待望着他的老板面前黯然
销魂的离去。
“怎么?从会中跑了,连点做仆从的薪水也没有了?——一笼包子,我给你买上就是。”
背后忽然闷闷的传来一句,这几日来已婚的谙熟无比的陈酒一般的嗓音。疏伦脸上一跳,然而回过头后,依旧一脸春
光满面,一如往常的表情。
“哟,酒杯,有一阵子没见了?你家公子还好吧?”
背后所立之人正是金屈卮。他见了疏伦,无甚表情,手一抛几粒铜板落到铺子台上,还真买了一笼包子,口中淡淡一
句。
“托你的福,好得很。等你回去之后,搞不好会受到一场公子精神百倍为你准备的盛大欢迎典礼。”
本来就阴阳怪气的话,被他一贯阴阳怪气的语调说出来,更加不是味了。疏伦笑容一僵,缩了缩脖子才再度笑出来。
“呵,那我可真是期待万分啊。”疏伦从烟盒中又抽出一根,递给金屈卮,“抽么?”
“抽什么?”金屈卮拧了眉盯着他,又低头看了看他手上的烟,循环了好半天才接下来,仔仔细细看着烟头部分,然
后突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指戳去,回手时已将其中烟草全部抽出来,看得疏伦叹为观止。金屈卮淡淡回头看他,
用十分茫然而平静的声音问:“这有什么好抽的?”
……这还真……没什么好抽的……
疏伦生平没见人这么“抽”过烟,当真长见识了,连连摇摇头,摇到最后简直要爆笑出来了,却见金屈卮陡然面色一
暗,一肘子掠上去,他脖子猛的便被压住了,整个身体向后倒去,将人家包子铺砸了个稀烂。
包子铺老板吓得吱哇乱叫,连滚带爬的夺路就逃。
……原来那几个铜板,不是买包子的钱,而是陪铺子的钱啊……
疏伦咧嘴一笑,金屈卮手上却一紧,他脸色登时煞白。
“喂……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千嶂会当真没有王法啊……”
“你倒是有王法护身,然而身份败露的这般快,当日在去三荒楼之前,公子已暗中下令察你了,你以为朝廷还会帮你
护身么?——说到底你就是他们的棋子罢了。”
金屈卮逼到疏伦眼前,却被他一身烟气熏得皱起了眉。他声音淡淡的道,疏伦愣了一阵,像要消化他这一番话般。消
化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
“去三荒楼之前?……这么早,哈……我还以为……”
骗过他了……疏伦想要这么说,然而想起兰昭那一对冰清玉澈的瞳子,仿佛里里外外都可分毫毕现得道映在其中,又
自嘲的笑了。……是啊,也难怪,这家伙怎么看也不像能轻易被骗到的人。只是他一直不动声色,自己便以为得逞了
。到头来,被耍的反而是自己。他念及此,忽一阵恼羞成怒的燥意涌上,笑容便尖厉了些:
“既然他早看出我的后台,为何不早说破?闹到如今这地步——我猜你家公子现在定是一边思念旧人,一边又放不下
会中大事,身心都煎熬得很吧?好一副机关算尽料事如神的胜者姿态啊——”
话未完,突然一记重击直向着颊边袭来。
疏伦不等反应,脖子已猛然偏到一边,颊骨如同碎裂了一般的疼,颈骨也似乎给拧折了。他大口喘息着,一时还不能
相信那个一贯木然刻板的金屈卮会动手打人。好半天才被血腥气给憋得受不了,吐出一口血痰来。
“所谓的混蛋败类,便是形容你这等人的吧?”
语气依旧淡漠,金屈卮狠狠揪着疏伦衣领将他提起来,眯起眼睛睨视。这个身材高大的北方男子在眼中便生生短了一
截。
“听好了。谁也不能料事如神,只是你装得太烂了。达敕尔南下是因你南逃之故,千嶂会备战达敕尔也是因你入会之
故,闹到如今局面,你一个人穿针引线起到多大作用,是人也会怀疑了吧?然而即便是对装的这么烂的你——公子也
说,暂不要说破,因为一旦你身份被公然点破,朝廷为了自保,定会先弃子,到时你被暗杀那是定居的。公子不想你
死,才面作逢迎,背地暗查,朝廷看不出他起疑,自然也暂不会杀你。如今你作用已结,才让我来捉你,也是为了以
防朝廷过河拆桥,你性命不保。——我告诉你,公子打从一开始就不惧与达敕尔开战,所以才一直按你的剧本走,你
这样下作的一招过去之后,公子依旧叮嘱我,要生擒你。——疏伦,你若是栽在我手里,或者兰会主手里,你便死定
了。叩首感谢上苍吧。”
话毕,也不理会疏伦倏忽睁大的双眼,双指一掠,便点了他全身穴道。疏伦喉中最后挣扎出一句沙哑的“为何——”
,也在哑穴被封之后,半途掐断。金屈卮将他软倒的身体搭到肩上,回头,背后已驶来一辆马车。车夫识大体的一言
不发,只是默默停下,拉开车帘,金屈卮那双细瘦的手臂也没见多么用力,就将疏伦整个人丢入车中,他自己也随后
坐上,挥手指点车夫起程。
扬声一句“驾”中,车轮轱辘辘转起,金屈卮背对疏伦,便在这片颠簸中冷冷的,一丝情绪也不沾的开口。
“你问我,我如何知道?我现在也摸不清这个小子脑里想的是什么,为何当时会舍命放血要救我也一样,完全不明白
,但有一点,我摸清的——不管你做了多少件对不起他的事,只要曾有一次对他好,他永远都只记得那一次的好,并
会不计代价的去还报——兰昭雪落,便是这样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他便什么也没说了。
好像真的陷入了思索一般。
这世上总分用脑子来思索和用血性来思索的人。
恐怕他们永远也理解不了彼此吧。再过千百年,也不能。
陷入沉沉昏睡的前一刻,疏伦这样想。
第四十章 丧家犬
不知过了多久,深深浅浅的黑暗才终于有了停靠。
他整个人如同被推搡到了海岸边上,身后朝潮夕汐,潮打浪回,他一个人如一件湿衣一般被浸了又浸,暖沙柔柔的铺
在身下,让他不想起身。
……就是啊。醉生梦死有多好,如果他就那样死了的话……
也不必穿越到这该死的时代,被驱赶,被炮烙,从大漠流亡到中原,像一只半死不活的野狗,和猪一起睡烂泥,和猫
一起翻垃圾,被人嬉笑着扔出一块冷烧饼,还要在人一脚踩烂之后再捡起来吃……这他妈,是段,什么,破人生。
一点光明也没有。
全是血与动乱的。
不管是今还是古,都没有半点留恋,没有半点……
啊啊,说来要是就这么死了的话,还真想再看一眼啊……
那个少年的笑容。
初次见面时,即对他露出的,那样绝世风华,那样纯澈没有芥蒂的淡淡笑容。
如果能够再看一眼的话……
猛然一盆冷水横空泼来。
他便和他的沉黑而温暖的海岸告别了。
睁开眼睛,现实却依旧是一片黑暗。
一股倒胃口的潮气扑鼻而来,他四面环视,这种阴灰湿冷的环境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嘿嘿一咧嘴,连眼前的人是谁都
不用看。
“还真是阔绰啊……小兰公子……会堂都不能回了,还有私家监牢?”
对面传来低低的两声咳嗽,还不等张口,便有人替他一巴掌甩了过来。
“狗官养的狗崽,怎么与公子说话呢!”
被人甩巴掌真不是罕见的事。疏伦唇角的笑容分毫未退——拜托,这种反应时代剧里都看滥了,换一个吧。
然而如期的火辣并没有袭到脸上。疏伦等了一阵,没有等到,有些惊讶的抬头。
自己果然是被绑在刑架上,身边的人也果然一身喽啰模样扬起手来,然而手腕却是被止住了。放在他手腕上的一只手
,甚至连他粗壮都没有,瘦硬而削厉的骨节支棱着,苍白得近乎悚然。
却只这么轻轻一搭,那喽啰便软了。
他立马负手,恭恭敬敬鞠下身。
“属下擅作主张,公子恕罪。”
制止他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又轻轻咳了两声,淡淡道:“我今日不是用刑来的——疏伦,抬起头来。”
曾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清早在书房中抚琴,稍微调笑两句就不高兴了,但是偶尔两句埋怨也是淡的,淡得让人悸痒
,让人忍不住让他已然轻轻皱起的眉再皱起一些。见他漠自窘迫得红了脸孔是极享受的事。那样的日子,哪怕只有短
短一瞬,也是……好过没有的。
疏伦很惊讶得发现自己居然在回马灯,那分明是要领便当的前兆了。他在心中摇头——这算什么感觉?自己只是一个
傀儡,傀儡的指间,又拴着几只小傀儡,他与兰昭之间,不过就是这种关系。不要再恬不知耻的胡思乱想!
他的心神开始不宁。他固执的不愿抬头,因为他隐约觉得自己若是看见了兰昭此时的样子,心中有什么坚定不移的便
会开始动摇。
然而一只手却突然向他的面孔掐过来。
伴随着一声低喝:“我叫你抬起头来!”,那只手瘦长,却是有力的,紧紧夹住他的颔骨,让他难以反抗的仰起头来
。
他便这样,又一次重见了兰昭。
兰昭坐在刑架对面的椅子上,因疏伦是被跪着绑的,所以反是兰昭要高些。他将疏伦的脸硬扳上来,神情却仍是漠然
。疏伦见他的面色比平日更加苍白了,然而骨中那股睥睨纵横的傲然之气却更加锐利无匹,让他近乎不敢直视。他呵
呵一笑,懒懒的,沙哑的开口了。
“气色不错……姐姐看来与故人相逢,心情好得很吧?”
目色骤然一厉,兰昭想也不想,“啪”的一巴掌甩过去。
两日之内,刚从金屈卮一记重拳后缓慢痊愈的腮颊再度透骨地痛了起来。
疏伦歪着脸,依旧不住的嘿声冷笑。
兰昭轻轻闭目,抚着胸口压抑的咳嗽,那典刑的下属在旁看得心惊,想要为他顺气,却左思右想还是不敢上手,踌躇
之下最终没敢动弹。
咳嗽渐渐平顺,兰昭才缓缓睁开眼睛,几乎懒得去看疏伦,冷冷掷出几个字。
“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
“我这一巴掌,打的不是你说的话。
是你这身烂骨头。
连你自己都不忍卒睹了不是么?否则为何你方才不敢看我的眼睛?”
疏伦一言不发。
这个时候最好的应对便是一言不发,权当无视——也是唯一可用的应对。
兰昭看来也不想听他讲话,他径自继续。
“我打从第一日见你,便知你不简单。你定有底细,只是我那时尚猜不出来,我那一日也除了带你入会中,别无选择
。后来达敕尔与千嶂会针锋之势渐成,我才开始明白你的目的,但其实自始至终,我都未曾相信过你。
虽然未曾相信过你,但我真心敬你三分。”
疏伦的眼睛无声的睁大了。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兰昭会说出一个“敬”字来。
兰昭目光一片怆然的悯惜,光看他的眼光,似乎他自己不是伤者,而疏伦才是伤者,伤得危在旦夕。
“我生平未见如你这般活得潇洒之人,那种无根无系,却不以为意的潇洒。这种潇洒……是我一直以来憧憬的,却永
远也不可得到的。所以我敬你,倒不如说,我羡你吧?
天地一熔炉,谁人不在煎熬?谁人不是傀儡?我敬你的飒沓风骨,与你为何人办事无关。可看看你如今……你这算是
什么样子?事情办完,你便烂泥一滩了么?你便生死听凭宰割了么?我想救你,是曾经的你,并非如今的尸体一具。
”
他一字一句,都说得很淡,很安静,却很深,很沉重。他等待疏伦的回话,却什么也没有等到。
他轻轻按着胸口,似含痛楚,却没有出声。
疏伦却在这个时候说话了。
“你有什么话便问,啰嗦些心啊风骨啊灵魂的……你是第一年科考的小鬼不成?要我如何?立刻倒戈向你?还是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