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忙乱过后的狼藉被老铁收拾得很好,案上柜下都干净无尘,不存一丝血污药气,全然不像一个重伤者的屋子。而
丹朱本以为能看见这个平日风姿翩然的小少爷衰微卧床的样子,这预期也落了空。他走到床边,见兰昭正倚着床头坐
着,一身满是血污的旧衫一早重新换作一尘不染的白色里衣。他面色苍白的倚靠着床梁,看上去似乎只是比平时虚弱
一些,却一点看不出是刚从地府兜回来的人。
他见丹朱来了,浅浅一笑,那笑虽然无力,却是淡然沉稳一如往常的。他向床边的凳子微微低头。
“前辈请。”
“你有什么要说的快说,说完好好休息,什么也别想。”老师不客气的坐下来,丹朱语速很快。他听出兰昭的声音很
飘,似乎只是一口气还藕断丝连的牵着,恐怕能这样坐着与自己讲话也是强撑的。他不愿说太多,只想谈完了让兰昭
乖乖休息。
听出丹朱话中的意思,兰昭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不需要前辈们都耗在这里,让其他四位前辈都先散了吧,一
堆人排在一起,一逮就逮一排……”
“不成。”丹朱摇头,声音里没有否决的余地,“你如今这个样子,万一絜士的人追来,我虽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武
功盖世,加上小金一个,也难说能保你周全。多一人是一人。”
“不……”张口欲解释,兰昭声音急了些,气息却是一窒。他皱眉按住伤口,喘息了一阵,才继续,“絜会主不会杀
我……他若不与达敕尔接触盟约,便不会杀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丹朱不解。他的确是不解了。自打今天下午达敕尔首领出箭以来他就没几件事是解得的。
兰昭紧紧按着胸口,似乎要碾熄伤口剧烈的痛楚,虽然他脸上并无多少痛楚之色。他沉吟了许久,似乎在思索要如何
择语,最终还是最简单不过的说出来。
“我与如今达敕尔部落的首领吉生,曾是挚友……”
丹朱愕然。他搜遍所有假设也未曾想过结局是这样的。
轻轻咳了两声,兰昭蹙眉闭目,有一阵虚弱得不能言语。丹朱就这样凝视着他渐趋苍白下去的面孔,清羸的肩头有低
微而不易察觉的颤抖。知道他说的是一句“挚友”,其实却是远比区区挚友二字更深重,甚或是比灵魂与骨肉都要更
深重的羁绊。因此才值得他愿拼命为对方阻下杀手,因此才值得对方不惜与族人翻脸也要掩护他逃走。因此才值得他
苟延残喘也要忍着伤痛赌一口气活下去,只为再度站到那个人对面,听他一个解释。
“请丹前辈遣散其余四位前辈,只留金前辈一人便可。”缓过点力气之后,兰昭再度开口,用了不容拒绝的口吻,“
然后,请铁前辈传信与絜会主,便说我要见达敕尔部落首领……他若是不想在失去丞相这一个盟友之后,继而失去唯
一的盟友达敕尔部落,便让吉生与我见面。就这样原话和他说,我不信他有胆识逆我的意思……”
“这……这简直是梦话!”丹朱气极反笑,完全不以为意,“暂不说你如今的身体,要如何与人见面,单说只身去见
达敕尔首领一事,便是无谋!——你与他一别已有两年了,别时他还不是首领,如今他已是首领了,这般剧变都可以
发生在一个人身上,而况他的心?你或许曾经与他是挚友,但如今,你怎知他是否还当你是他挚友——”
“吉生是不会变的!他从小便不是这样的人!”兰昭忽然扬声,情绪激动的打断了丹朱的话,把丹朱吓了一跳。这般
气急的兰昭他是从没见过的。兰昭一句话喝罢,又剧烈的呛咳起来,再度牵动了伤口。他捂着胸前伤处,一口血吐出
,襟前袖口登时染做一片殷红。
丹朱一见,再也不敢惹他,忙扶起他双肩,一掌打入他背心为他平顺血气,口中念着:“好好好,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好不好?……小祖宗啊你可千万别动不动就这样,要是叫老铁知道我把你逗引得吐血,她非让我
七窍流血不可……”
说实话也不算是被丹朱逗引。兰昭伤势之重,其实早该昏迷了,只因这一言之令无论额如何要传达出去,才强压着伤
痛坐到现在,却因动了情绪,终于没能忍住那一口血。他被丹朱扶在臂弯,好半天才换上一口气,遂紧紧抓住丹朱手
肘。
“……让我见他吧,丹朱前辈,拜托您……他一定是逼不得已才变成这样的,是我的错,当年若不是我丢下他们母子
,他们也不致被族人那样相逼,吉生也不致走上那条路……他本是比任何人都干净的孩子啊,他伤了我,如今定然自
责的要死,我一定要见他一面,他——呃……”
话未完,他忽然以袖掩唇,又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终于在无力支撑,身子摇摇欲坠。丹朱忙将他扶着躺平,拭去他唇
边血迹,安慰道:“好,好,你要见他也可以,但你如今这样子谁都见不了——养好了身子,我便与小金一同护送你
去絜府,这样你高兴了?”
目色已然昏沉,但兰昭显然听见了他的话。那张苍白如死的面容上,闻言那样释然满足的一笑。不产一丝杂质,完全
孩子气的笑容一闪即逝,他头一偏,已是昏睡过去。
丹朱心中无端就是一疼。他几乎是不忍再看兰昭昏睡之中的平静无尘的面庞,为他一掖被角,便速速出了房间。房外
,金屈卮已等在那里了。他眼光往后头几间房一丢。
“其他人我已经遣散了。公子方才说什么来着?”
——说什么来着,你不也该猜到了?
见金屈卮那么一脸淡然理所当然的模样,丹朱低头咧嘴,难看的一笑:果然不愧是察言观色为人奴才已久,自己到底
还是做不熟一个下属角色。他叹口气,将手上最后一点血迹往茶碗中一涮。
“叫老铁吧。公子有事要她去办。等她办完了,麻烦事就落到咱俩身上了。”
第三十九章 两处沉吟
絜府的客房向南建,到了冬日便蔽了日光暖意,一片干枯的枝桠将影投在窗纸上,如同龟裂了墨渍的凄诡画卷,尚有
深思,在沉吟低唱。
几次走入这片昏暗,絜士的锦衣华袍都被沉淀的有些冷了。他站到树影下,望着那间空寂缄默的客楼,脑中不自觉的
就浮现出住在其中的人的模样,也是那副空寂而缄默的倔强。他一想到那素白惊心的面孔,心里便是一颤,驻足了一
会,又退回来几步。
——还是……不进去的好。自己连个去拜访的幌子也找不到。
说成去商量今后对策而来?达敕尔部落也是乱成一套,人家首领理应管不了你这些破事。
说成是讨要说法而来?絜士打从心底里不愿这样直戳他痛楚。
说成是询问如今达敕尔部落的人心所向?这是人家的家事,如何会告诉你?
怎么想怎么不对。絜士徘徊在屋外,其实他本不是为任何幌子而来。说到底只是为那孩子今日在会堂中的一反常态而
担心罢了。可这理由说出来更加可笑。
你算老几,你凭什么担心人家,人家需要你担心么?你又是何居心,堂堂千嶂会会主跑去担心失意的达敕尔首领?
正在这样举棋不定时,屋门前已来了一个达敕尔汉子,半点不踌躇,直接迈到门前就要进,门口本已守了一个年纪稍
大点的汉子,见他来了,忙出手将他一拦。
“做什么?——首领现在不见客。”
直冲冲的跑来的那人一愣,浓眉挑起,好像已受够了似的:“还不见客!?……他奶奶的,他躲在里头倒好,我在外
头周旋嘴皮都要磨破了。他只不知道部里闹成什么样子?——他可是把赛依一箭射死了啊!还放炮了那个兰啥啥的儿
子!他难道要等部中有人提刀杀到他脖子上要夺位的时候才死出来吗!?”
“巴勒你冷静点……”年长一点的汉子蹙眉,手按在他肩上。
名唤“巴勒”的年轻人却是风风火火,一甩臂便将他的手甩去了。“这种时候冷静的下来吗?我方才已是竭尽全力在
安抚他们,有些闻言已安定些了,有些火气反而更大,部落里已经裂成两派啦!首领再不出来给个说法,你要在这娘
糊糊暖兮兮的破潮地方发生叛乱吗!?”
那年长的汉子不说话了。他亦是明白的。巴勒脾气虽然急躁,说的话却是在点子上。
巴勒见他默认,也不耐烦了,伸手将他一推就要踹门。“呼勒你闪开,我进去和首领说,他定会听我的。”
“什么?”呼勒一愣,很狐疑的,“我跟你说好,首领不让人进,那进的人定会倒大霉,你可别犯这霉头,想要与赛
依合葬么?”
“少废话!在外头守着!我出来之前不要放别人进!”根本不听劝,巴勒当真一肘子把门撞开,头也不回便进了屋。
几步之后又折回来,“哦是了。”他提醒呼勒。“我要是真死了,千万别把我和赛依葬一起。这小子狐臭可顶了。”
话毕,在呼勒的张口结舌中,他头也不回的走入一屋黑暗。
* * *
屋中黑暗得超乎他预料。
他来了南方就一直嫌南方屋子太高太冷太透光,让人一点被隐蔽着的安全感都没有。想来首领也有同感,居然将满屋
帘幕都一并放下,帘角也掖得紧紧,不透一丝光亮,自己便蜷缩在这一片属于自己的小小黑暗当中,缱绻难出。巴勒
摸黑走过三个房间。这客房真他妈的大,到现在都还没找到首领人在哪里。
转过一个楼梯口,他突然听到了喘息。
细微的,破碎的,如同渗了千疮百孔的风声的喘息。
这喘息声他原本每日上下午都要听一次,实在太熟悉了。
他确定了声源,急忙向那里奔去。
楼梯后的一个小小的书房里,他终于找到了吉生。
书房里同样没有一丝光亮,他只能隐约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中央,黑暗中低微而安静的抽动着双肩,喘息声带
着压抑的呻吟传出,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碾碎在风声里。巴勒本是一头急火奔进来的,一见这场面,如同被一桶冰水从
头泼到脚,心中登时冷得几要冻裂。他一咬牙,哑声唤出来。
“首领……您没事吧?”
说着,身子不由自主的踏前一步。
脚底忽然一滑。
他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低头一看,满地都是花灯的残骸,他才记起首领刚住进这房中时,特意挑了一间最小最暗的
房间,说这样住着才舒服,又命呼勒上街,买回十七八盏外头的纸灯笼,全部点燃,坠饰了一屋。橘黄色的昏沉光色
中,他笑得那样单纯满足,仿若孩子一般了无城府。而如今……
巴勒踩着一地灯火已烬,了无生气的废纸,口中滋味是酸是苦都说不出来。
只听屋中传出冷冷一句:“出去。”
吉生仍伏在地上,双手紧抱着胃部,似乎疼痛不已,整个人都雨中残花一般颤抖起来,这两字却说得斩钉截铁,如含
刀锋,其中透出浓浓的危险意味,好像再进一步,那人便会在无知无觉中命归黄泉。
明明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巴勒听到这样一句,还是不自主的身子一顿,缓了好半天,才终于又找回力气,再往前踏了
一步。
“首领,您该知道部中已乱成什么样子了吧?您再不出面,恐怕叛乱便将——”
“我叫你出去你没听见吗!?——出去!否则我——”
歇斯底里的一生凄吼,吉生猛然抽弓,一点雪亮的箭尖已对准巴勒的心口。巴勒突然扬声:“十年前的大风之夜——
”
吉生动作猛住。
一片黑暗之中,他如被诅咒慑住,一动不动,透过深沉的阴影望向巴勒。
巴勒在暗处静静的笑了。“你便是在那一夜,遇到千嶂会兰疆的儿子兰昭的吧?”
弓箭差一点脱手。
吉生身子猛的僵硬了,似乎血淋淋的疮痂被陡然揭开,那不堪的疤痕与其中剧痛让他不能忍耐。“你……你怎么会知
道……”
“因为他胸前的两箭,是我射的。”很安静的说出这句话,巴勒都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
吉生猛然失语。
巴勒苦笑。
……这天地本就那么小,何况一个达敕尔呢?十二年前,他还是个十岁大的孩子,那一晚是他第一次杀人,杀死一个
无辜而绝美的异族质子。他吓坏了——吓坏了,并且此生此世不能忘却。整整十年,随着人性伦理慢慢被岁月塑得健
全,那噩梦中垂死的奴隶的双眼便越加狰狞。他陷在无穷无尽的来自鬼域的诘责中,无处可逃,整整十年,知道他在
今日,又一次,见到了那个本应已死的奴隶。
那张风月绝伦的面孔,他大约此生都无法忘记,分毫毕现的立在那里。
联系首领的异样,事情一下便穿起来了。
世事便是这样巧,巧得让人冷笑,大笑,失笑。
“那之后是首领救了他吧?与他相依为命十年,没错吧?……我知道首领今日反常的原因,但这原因不可召之于众,
首领莫不是要为他一人,放弃达敕尔部落?”
巴勒的质问中,吉生目眦茫然的张着,忽然仰首大笑起来。
那笑那么清亮,那么尖厉,响彻空洪的客房上空,连回音都有剜心挎骨的炽恸绝望。“部落?”他笑,前仰后合,也
不只是笑得,还是痛得,“部落什么的……去死吧。我早就想让你们去死了……我为什么要在乎部落如何?当时我和
阿妈被软禁的时候,整个部落也没有一个人在意我们如何……只有兰……那个时候我便只有他了,直到现在也是……
我失去他便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不可以……我不信……兰他怎么可能会是敌人呢?他怎么可能会与我刀
刃相向呢?不可能的啊,兰他最温柔,最善良了……他不会杀人的……他不会和我敌对的……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对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巴勒哀悯地看着这个曾挥斥部落千军,骁勇无双的首领,如今他卑微无比的匍匐在地上,如同痴癫的病人一般沉溺在
自己的臆想中,喃喃自语。他没有火气,甚至在听到“部落什么的去死吧”这种话时心里也如莽原一般荒凉无波。他
已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首领。那些如今正叫嚣着要首领一个解释的部民,他们是将他当作神看待的啊……可如今在
巴勒眼中的,由始至终只是一个孤独脆弱的孩子。
孩子伏在地上挣扎,他肚子很痛,痛得他满脸都没有一丝颜色,痛得他牙齿咬破嘴唇,直能品到血的味道。他却是用
力的支起身子,伸出纤小而颤抖的一只手,再度将弓箭拿起来,紧紧,如同信仰与生命一般的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