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忠于大宋你不要蛊惑我?这才算有骨么?……省省吧,那种好看好听的东西,我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就没有!”
一个从漠上被人踢到中原,再从中原被人拴回漠上的人。
翻垃圾找饭吃的人。
睡猪窝的人。
家在遥遥一千年后呆着,自己却无论如何不能回的人。
为了国家可以出卖灵魂做人棋子任人摆布也在所不惜的人。
……还谈什么风骨?
疏伦想想都觉得可笑。
兰昭摇摇头。
与这个人已经没话可说了。
“过往什么的……可以如何下贱,你以为我不知么?”
他轻轻地说。又似宛叹。按在胸口的指尖,仿佛触及了更远,更悠久的痂,浮尘野土,难以磨拭。
疏伦突然想起兰昭的过去,一时也无话。
兰昭只是一扶额。
“罢了,既如此,那么我只问一句话……
我与吉生的决裂,你们也是,打从一开始就在设计了么?”
疏伦点头。
“废话!以你之能,说不定当真能杀了达敕尔首领,同时君临达敕尔与千嶂会,然而若首领是吉生,你们相斗,便只
有两败俱伤一个结果……世事有时候真的很巧,不是么?”
他言及此处轻轻的笑了。
笑得如同张裂的肝胆,流出浓黑的凄苦的汁水。
兰昭开始咳嗽。
他深蹙着眉,以手掩唇,紧捂着胸口似在极力压抑,肩头颤动之间都能读出撕裂心肺的痛楚。疏伦便这样冷眼看着他
。这个看似单薄,骨子里却是极倨傲的少年,他见他受伤多次,却从未有过一次,像现在这般,露出如此不可抑制的
痛苦之色。他向来是那么擅长淡然掩饰的人,这一次……终于掩饰不住了么?
疏伦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他曾听过兰昭提起童年玩伴时声音中的感情,也见过吉生擦拭油灯时目光中那些遥远的怀
念。那是独一无二,几乎决绝孤执的依存牵绊,仿佛这世上任其荡然多劫,他们只要心念着彼此,便可继续生存,没
有什么,比互相伤害,更能毁灭他们生存的希冀了。
可以漠然踏过异族人的冷眼,唾骂,折磨,甚至血亲的搁置,冷遇,利用,他都可以装作淡然无妨的安定,只有那个
孩子一个哀绝的眼神,他却如被打入炼狱,烈火焚身。
这一阵晕眩的剧咳过后,兰昭抚胸喘息了很久,才重新找回力气开口说话。他瘦削的指节抚上疏伦的面庞,目光冷冷
如死亡的垂着。
“好……这一笔账,先记在我这里了。你既然是这个样子,我关你也没用,明日你便走吧,回到你后台那里,就这么
告诉他们——千嶂会便是还剩一个人,也不降金亦不降宋,将秉承汉人的血奋战到最后。他们若看不顺,来与我斗,
什么招式尽管冲着我来。若是再敢伤害到吉生——”
言及此处,掌间霍然一翻。疏伦眼前一花,一柄刮骨刑用的小刀已被兰昭反握手中。他目色依旧垂着,纹丝不动,那
手中小刀却刺目一闪,噔的一声钝响便扎入疏伦掌中。
将肉掌一倏便穿了个透。
停滞了一会,疏伦的惨叫声便响彻了整个囚室。
兰昭扶着椅背,艰难的,缓慢的撑起身,语句却是冰冷依旧,疏无起伏。
“……那样的话我决不容忍,这个天下我也可以颠覆给他们看,他们若是有胆便试一试吧。”
斜斜睨了疼得满头大汗,咬牙忍耐的疏伦一眼,兰昭丢下这句话,便衣角一掀,再不回头,决然走出了囚室。
剩下那个典刑的下属,望着他步伐虚弱飘摇,背脊却一派清挺的羸瘦背影,犹疑了许久,到底还是没敢伸手去扶。
* * *
千嶂会会堂不能回,兰昭当然是没有私家监狱的。
这所牢房是江南五堂所用,如今兰派千嶂会唯一的盟友。
兰昭扶着墙,一步一梯,废了好半天功夫才从地下的囚室上来,已是气喘不已。丹朱等在楼梯外,因为兰昭拒绝他同
行,早急得站不住了,生怕他昏死在囚室里,几次三番想下去,不知是第几度回身下视,却见兰昭自己一人走上来了
。
赶紧伸手扶了他一把:“没事吧?——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了?”
没有拒绝丹朱的搀扶,看来他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兰昭借丹朱肘上的力才能继续站立,否则恐怕早已软倒在地。
他轻喘着道:
“从那样的人口中,套什么都是浪费……留着也没用,明日便放他走吧。那样的人,死活对他来说都一样吧?”
兰昭这番话说得似乎冰冷,然而丹朱注意到他刻意回避看人的眼睛。他没有多言。近几日这小少爷的伤恢复得还算好
,虽然要痊愈还是慢工,但多半也与他急于去见达敕尔首领的意志有关,他精神一直尚可,也能下床走动了。丹朱不
愿影响他的身体,所以尽量不与他争执。
其实兰昭提出要亲自来五堂大牢时,丹朱心里就一万个反对,但最后还不是陪着一起来了。就怕他再像上次那样闹得
那么吓人。
……自己上一次哄小孩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丹朱想想,真是无奈的泪流满面。
就要扶着兰昭走出牢狱大门,门口传来喧哗,似乎是有人急急跑进来通信。
“千嶂会的揽公子还在里面么?”
他们只听到这么一句。
兰昭一挑眉,轻轻推开丹朱的搀扶,走了两步上前。方才他已找回些力气了。
他走出门口问道:“我在这里。请问有何要事?”
门口急火火的询问把门侍卫的,乃是五堂一个年轻的小弟子。见了兰昭,连忙一串就是好几个揖。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公子您在啊——是铄金堂的堂主大人出事了,要小的来急报——就在半个时辰前,五堂之一
的铄金堂已被人突袭了!如今战况十分危急,铄金堂处于压倒性的不利之中!”
丹朱慢上来两步,却能听见这大嗓门的小弟子的话,他当即便感到一丝不好的预感,两步急跟到兰昭身侧,见他身形
果然晃了一晃。
“何人如此大胆?”兰昭问出这句话,唇上的血色已渐渐退了。他心中隐约在抗拒着一个答案,却被这焦切口无遮拦
的小弟子大吼一声喊出来:
“来者是达敕尔部落!由他们首领带领,当真是刀刀见血,片甲不留啊!”
这一句话仿佛正正击在兰昭胸口。
他身子一震,手扶墙边才再度站稳。那小弟子丝毫未觉,张口还要在说些什么,却被这兰公子背后一从属狠狠瞪了一
眼,吓得噤声,这才发现兰昭已面色一片煞白,嘴唇色泽尽退,一手按在胸前,似要摁住狂跳的心脏,却终还是难以
强压,一口鲜血急喷出来。
不好的预感果然应验——丹朱一边骂自己为什么在坏事上便这么一说一个准呢,一边上前一步扶住兰昭向后倒去的身
子。
那报信的小兵估计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传一句话会把人传成这样,杵在那里说话也不是走人也不是。丹朱见他这模样也
怪可怜的,遂一挥手:“你走吧,回总堂去说话传到了,我们随后也会到。”让那小兵如临大赦,又是一串揖礼,赶
紧往回跑了。
“吉生……你……”紧紧抓着胸前衣襟,兰昭怆然闭目,似乎被坍塌的天宇一意压入心口般,呼吸紧一阵窒一阵,还
是喃喃叹出口。
“你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赶尽杀绝么……?”
看来不用等面谈的信传到絜士那里,这话定也是谈不成了。丹朱心里想着,却顾念兰昭此时心力已几近崩溃,便没有
把这话说出来。
“五堂那边的事,我会叫几个人同去总堂,与他们一起商量处理。你先回去歇息吧,保重身子要紧。”
丹朱扶着兰昭腰身,感觉到他由先前的绵软无力渐渐恢复了些力气,便道。兰昭却是借丹朱一臂站稳,轻轻摇头。
“我与你同去总堂。五堂毕竟是为庇护千嶂会才遭攻击,父亲如今不在,我作为暂时的统领若还不出面,恐怕于礼于
义都是不合的。”
这话也有道理。丹朱沉吟,但他实在担心兰昭的身体会半途支持不住,毕竟对方是……
“前辈放心,我没事的。”看出丹朱的心思,兰昭浅浅一笑。这安抚式的笑容袒露在他苍白虚弱,毫无血色的脸上,
望着格外让人酸楚。丹朱不忍看他,只觉得一股深沉刻骨的无力感在他血肉中啮噬,撕咬,兰昭的目光却是渐渐的远
了,声音悠长而空明的说了一句:
“如果……吉生当真……连我的声音都劝不回来了,到那时……我也只有对他出剑。”
第四十一章 破阵
江南五堂,曰铄金,曰醒木,曰善水,曰重火,曰朽土,环布在鄱阳湖一代城池之中,总堂坐落秣陵,乃五堂堂主与
堂中长老集会,会客,议事之所。
而五堂之中,离总堂最近的便是铄金堂。堂主徐酹金虽是燥急冒进,人却极其负责,算是无事可做便活不下去的狂人
,因此与其他四位堂主不同,常年留在自己堂中。
——因而此次大劫,他便成了首当其冲的第一个。
兰昭与丹朱二人方至总堂,连招呼也没打,便闻出其中压抑凝重的氛围,晓来五堂高层也被通知了此次事变,二人走
入总堂大殿里,其中已一筹莫展围了几个老者壮士,听到门外通报,都从对头交谈中抽神,如终于迎来了解释一般,
向走入店内的兰昭陆续行礼。
“兰公子亲至,未曾远迎,老朽真是失礼了——此事本该老朽等登门向公子致歉才是。令尊委以大任,五堂却没能担
当起来,实是耻辱。老朽代五堂向公子赔不是了。”
走在最先的白髯老者便是善水堂堂主白裘,一见兰昭,上来便是一番赔礼,就要叩首谢罪。兰昭自居后辈,怎能受老
前辈之拜?连忙上前扶住他双臂阻住他身形。
“老前辈何出此言?五堂遭达敕尔袭击,乃是因庇护我会之故,该赔礼的当是晚辈——老前辈快快请起,您这是折杀
晚辈了。”
那老者甚是固执,听他这般讲了,依旧不肯起身,两人僵持不下,最后还是老头子将头在手中手杖顶碰了重重三下,
才算了事。兰昭心中更是有愧,这些长老,大多与父亲同龄,甚至是父亲的前辈,却都与父亲一样,秉承了落拓光赤
的复国之念。那些真炽的目光中,他感到自身的幼稚浅薄便是一种亵渎。
……他们心中所思的,只有这一片泱泱山河啊。
而自己如今,除了那个孩子泪水潸然的素颜,什么也放不进去。
兰昭惭然。
可他做不到抗拒。
他走向殿前几案,目光落在案上陈列的战报上,锁眉道:“战况已是如何?”
离桌案最近的重火堂堂主,将最新寄到的一张笺子放下,沉重地道:“不瞒公子,如今不光铄金堂,连醒木堂也几近
全灭了。”
兰昭闻言,蓦地抬头,震惊之情难以压抑:“什么?不是才一个时辰而已,怎么会至于两堂全灭?”
“咳咳,这个……最早遭袭的是铄金堂没错。”神情尴尬,似乎难掩一种无能的自觉,醒目堂堂主清了清嗓子道:“
我们接到战报,本以为他们是兵分五路来攻打五堂,没想到……一个铄金堂,迎来的却是达敕尔全军!”
手一抖,手中的信笺摔在桌上,兰昭愕然的目光中,一丝恍然的光芒却渐次破土绽出。那醒木堂堂主没有注意到,犹
自继续道:
“铄金堂一众,加上划入其中的千嶂会弟子,合起来不逾五百人,达敕尔全军却将近千人,且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
手,如此悬殊的兵力差距,不必半个时辰,铄金堂便会完蛋。因此善水堂白堂主下令,令地位处于铄金堂南北两侧的
重火,善水两堂从两侧包抄达敕尔,为铄金堂支援。谁知,还不等援兵杀到,达敕尔却是先退了,我们以为他们便这
么算了,结果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醒木堂便传来受到攻击的战报,这一次——来者依旧是达敕尔全军!”
战局至此,便渐渐明朗了。
兰昭捏紧指间的战报,直到掌缝中都细细密密渗出汗来。
这便是所谓逐一击破的战术。其实若论整体实力,五堂弟子加上包庇的千嶂会人马,总人数是压倒性的比达敕尔多的
,因此兵分五路不是上策,只有一鼓作气,先全军攻金,那么决定性的人数优势可以保证在水火尚未来救援之前将金
全灭。待水火救援而来,便不再硬碰硬,先撤一步,再集中攻打仍旧落单的木。同样,总堂见状定会派水火与剩下的
土三路包抄,然而水火在先前已汇成一路,加上土,也不过两路,依旧有一路留给达敕尔撤退。于是将木剿得将近全
灭后,达敕尔再撤,这一次,全军进攻的,便是依旧在单蹦的土了。
长此磨下去,五唐终会被一个一个击溃,直至全军覆没。
……决然而坚不可摧的谋略啊,吉生。你如今,已成长的这般强大了么?
再不是记忆里那个等待他保护与安慰的幼弱男童了。
兰昭念及此处,想到那个依旧身材单薄,面容素净的孩子,坐在帐中生杀予夺,运筹帷幄时目中迸裂的该是怎样的孤
绝狠意,便感到胸中一阵绞痛。让他几乎昏厥。
——他曾以为即使人世披血,唯有吉生,还应是那一尘不染的模样的。
原来他从一开始便错了。
“白堂主……您是否又下令水火土三堂去包抄木堂了呢?”心中已汹涌得几乎开裂,然而张口,兰昭的语气依旧淡淡
。
白裘似乎惊了一惊,看来是一语言中。“正,正是……公子以为不妥么?”
“撤令吧。无用。这样只是将达敕尔与落单的土堂距离拉近,下一个全灭的便是土堂。——够了,这一战抵抗无用,
达敕尔赢定了。”
兰昭此言一出,倒没有多大的感情波动,一殿的人却是再也站不住了。兰昭这一语点破了中心,他们虽是恍然,却也
被绝望逼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了。他们其实也并非摸不透这其中意思,达敕尔必胜之势已成,他们所不能接受的
,只是自己的堂口就这么简单便要遭全灭之灾了,可他们竟然束手无策。
最要命的是,明明千嶂会也要跟着一起陪葬,这个兰公子,说起话来却是云淡风轻,好像要亡的并不是自己的帮派一
样。
“那这——这可如何是好!”终于憋不住了,重火堂堂主张焕一掌往桌上狠狠一拍,他目光赤红,一派凌厉,却不知
该往哪瞪,“总不能任那群蛮子宰割罢!混蛋——为我备马!纵是败定,我也要与弟兄们一起死!”
话毕,不顾同僚慌忙阻拦,一包劲就要往外头冲。
“张堂主请留步!”兰昭亦回头说了一句,然而同僚的喊话他尚听不见,身上带伤因此中气不足的少年并不算高的一
声唤他自然更加无视了,就要冲出门外,却被立在门口的丹朱拈袖伸指,一个叭弹在额上,硬生生将他弹退了五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