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的俯首道歉,也不知是让笑憋得,还是羞窘所致。
“好啦……”
一只大手忽的按在他头上。兰昭惊于丹朱居然回应了自己,抬头想看他,却被手上的力量压得脖子一动不能动。
睨视向这个模样单薄的后辈,丹朱此时是一脸怆然的悯色,所以并不想让兰昭看见,他抚着他的发,那张忍不住一直
一直笑下去的面孔不可遏止的与记忆中那个女子去重合。他想起那女子的笑,与兰昭一贯的笑容一模一样,虽素净而
艳丽,却终似隔了一层纱般看不清真正的心绪。他又想起这个少年的身体,那斑驳的伤痂闭上眼都似能划破睡意。然
后他犹听得到他方才的笑,真正没心没肺,属于一个少年的笑。他忽觉得心底的某处不可言喻的一阵酸楚。
那里,自会主夫人赵氏死去的一天,便缄默许久了。
“如果连笑两声都要你道歉,那样的前辈打屁呛死算了——你给我听着,从今往后,连带‘干’‘操’在内,我不停
的只有两个字,就是‘抱歉’!——‘对不起’同理!”
他近乎是霸道无比的说出了这席话,通过放大音量掩饰了音底不为人知的动摇。
第三十六章 乍见翻疑梦
千嶂会副会主兰疆失踪,引起武林哗然。
絜士在半月前那起兰疆造反的一战中据说受创不轻,且横遭同僚背叛,悲愤交加,这半月里都卧床不起。即便如此,
他仍是明确的表示了,昔日同僚的所作所为万分恸切,他愿投诚朝廷,协助缉拿反贼,并特意强调了“他所率领的千
嶂会”,已相当于明言洗白了千嶂会,将兰疆及其党羽从会中驱除。
兰疆一败倒台之后,众口纷纭之余,尚没有起大规模的哗变,更没有四起反动性的报复行动,朝中欲放长线钓大鱼,
结果收效甚微,感到颇为扫兴,过了几日追击的风声便低调了些。然而吆喝两声到底还是起到点作用。大约在事发半
月之后,搜寻尚无起色,好消息便已传来。
消息中称——兰疆的独生子,如今仍留在秣陵城中的兰昭雪落,有心响应朝廷号召,不齿于其父上愧于君,下窥于民
的逆行,自愿供出其父逃亡路线,以助搜查。为示诚意,他将于翌日轻骑简从,觐见朝中各位大人与絜会主于千嶂会
会堂之中,以表其忠君卫国之心。
此消息一出,登时主和派众臣皆惊。
兰疆的逃亡路线与他勾结造反的帮派大名,这些情报若为他们所得,除此头痛之根就是轻而易举了,天下会掉这等馅
饼么?
“你难道相信天上会掉这等馅饼?”
摆弄着挂在窗帘上的香薰,吉生双手支在桌前,话虽是对絜士说的,身子却只顾前倾去研究他屋内陈设的香械玩物,
翘着小屁股向他,让他哭笑不得。
“那你让我怎么办?丞相爷一听当即准下来了,还说明日要亲临会堂见一见这深明大义得儿子,我纵欲反对,又如何
开口?”絜士苦笑,他因身在自己寝室,便穿的并不十分讲究,轻袍缓带敞着前胸倚在床头上,听到仆从禀报首领来
访,本要更衣相迎,谁知这首领竟掀开后窗从窗户里爬进来了,对着瞠目结舌的絜士不以为意的扑打了下身上枝叶,
美其名曰刚到正门前,稍微东张西望一阵,再回身已找不到正门了,抬头一看有窗,就凑合着进来了。
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哦,你后院的花还真是好看。”
——他该拿这个有时幼稚得出奇的蛮族首领怎么办?
“你们的那个什么象真和大象一样蠢,怪不得要叫象。”吉生舌头一吐,顺手将那帘上的香薰捞下来了。絜士忙伸手
“哎”了一声,见他笑笑的将那香薰往鬓边一结,如步遥一般,配了银铃的猫儿似的回头一问:“怎么?”絜士嗫嚅
一阵,还是摇摇头没说什么。
——那可是前朝贵族遗下的古董香薰挂,价值百余两,这外族小鬼居然拿他来当头饰!絜士话都说不出,只得一声长
叹。
虽说与那娇憨的模样配起来的确挺可爱就是了……
“丞相的相与大象的象不是一个字。”耐心的向他讲解,絜士却被吉生吐了舌头。
“反正听了一样就成了。你们汉人就是麻烦。”玩腻了香薰,吉生又四下环顾,眼睛一亮,蹦蹦跳跳向着那一架小茶
壶去了。絜士掩面——那是唐时的景德瓷器,价值四百两啊……
“为何不对大象直说?你也觉得不对劲不是么?”没有注意到絜士的神情,吉生细细磨拭着精瓷茶碗的内壁,“儿子
打老子,本就够奇怪的了,还偏偏说什么要亲自来会堂觐见,又强调轻骑简从……简直像故意让人放松警惕一样。”
“啊啊,这点的确可疑,不过儿子打老子……”
如果是那一对父子的话……絜士沉吟。他与兰昭接触不多,见得几面基本都是在公事场合,那个时候兰昭给他的感觉
仅限于知书达理,行事适度的乖孩子,再要深入,便一点也看不透了。
连是否因为自幼便被人摆布命运,出塞为质,如今又被拘囿在会中而憎恨父亲,活憎恨千嶂会,都看不出来。
但他们父子的感情是很疏淡的,这点可以肯定。自从兰昭自塞外归来,兰疆便未与他在五步之内讲过话。就算兰昭要
背叛父亲,絜士也不觉得奇怪。但像这次一般的见风倒,却让絜士直觉兰昭并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孩子。
发觉他沉默了,吉生回头:“怎么?”
“啊,不,没什么……”易子为质那年,吉生四代应还年幼,并不熟知此事,那么絜士也不想把千嶂会丢人的妥协重
复一遍。
“我如今不能与丞相直言,并不是因为我抓不住道理,而是因为……”斟酌着词句,絜士一声长叹,“明了说吧,与
你们结盟,让我骑虎难下。丞相和其他几位大人已在怀疑我了。因那日一战,当真化险为夷得很牵强,连我自己都被
伤了,也有不少官员受了伤,我若是早有救兵,难道不该早搬出来吗?摊子打烂了一半才找人出来救,他们恐怕要么
寻思我是被达敕尔收买了,要么是我早与你们合谋,与平等牵制他们。总之,从前那番信任,是没有了。我这次若是
逆着他们的心意说话,他们估计免不了就会想我有自己的算盘才阻挠他们。”
吉生盯了絜士一阵,紫眸中一片茫然的澄明。这孩子再长于谋策,落到人情世故上到底也就是个孩子。他大大的眼睛
瞪了一会,估计也知道自己想不明白这些,索性就不去想了,只一甩头。
“不想这帮老头子还这么不知好歹。早知让他们死光了,只救你一个便好。”
——这是什么逻辑!絜士又是苦笑。他觉得在这个孩子面前自己只有苦笑的份。
“既如此,那便让那个儿子来吧。”
口风一转,吉生倒也干脆就同意了。“只是那一天,我也要带人去。我虽然没见过这个儿子,不过听你诉说,他也不
是个简单人物。如今兰疆逃走,呆在秣陵的兰派弟子要集结便全靠他了。这个后患不能留。明日见机行事吧,他若当
真老实交代了,那么证实他所言为实后——杀掉。如果他的确有备而来,情况稍有不对,我也会动手——杀掉。”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仍带未变声的稚嫩,说一个“杀”字,目色不动,面孔不抬,如吃饭睡觉那么理所当然,反让絜
士悚然了毛骨。
但他不予否定。
达敕尔首领的判断是正确的。虽然对不起兰昭这孩子,但也只能如此了。
对不起啊,昭儿,要怪……就怪你生在江湖这血湖之中。
自你降生那一刻——生死便已成定局。
达敕尔首领的目光投远了。漾出这个屋子,漾出这间大院,漾出秣陵这片岑冬杳雪,直漾到了年华亦缱绻睡去的彼方
,恍惚能看到那个离去多年的影迹。
那是个孩子模样的背影,敝破褴褛的衣上总染着星点血污,可那背脊却挺得笔直——笔直,似乎天地的多舛多劫亦不
能逼压摧折。
吉生勾勒着镂花木窗的边缘,随着花纹,走出漫然而妖冶的曲线。
……快结束了,就快结束了……
他这样想着。
絜士帮他搜刮情报找人,他帮絜士磨刀霍霍杀人,人情还完,交易结束,他在秣陵的工作便算结束了。
那时候,他就会去找他,去见他一面,去问他,要不要,继续在一起。
像从前那样,一直,一直在一起。
他已经比从前强大了!他已经不必总被保护,可以保护别人了!他们在一起,再也不会有人阻拦,再也不会有人欺负
了!所以他们会幸福的,不是么?他们一定会幸福。
“兰……”吉生轻轻吐出一口气,冬日里化作氤氲的白雾,云消雨散开去,他在心里练习这一句话,一遍一遍,等待
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可以第一时间说出来。
兰……要不要,在一起,不分开?
翌日,千嶂会堂。
为了这一日,絜士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
为了避免重蹈絜府那日的覆辙,他这一次再三加重了守备工作,并确定自正前门,北门,东西二门均成十字形布下揽
月者大阵,将会堂大殿围在一个中心点上,才算放了心。
同时,除了同日与会的丞相,刑部尚书,兵部尚书,枢密院枢密使等人的随行守卫,絜士也央求他们接受揽月者的贴
身护卫。
更不必说堂内堂外,成包围形驻扎的达敕尔部落了。
此日之前,揽月者亦与达敕尔部落达成了一致协议,二者将同进同退,若然有变,不论哪方先反应,另一方都将迅速
支援。因为距离问题,传话使眼色都不能作为传令方式,故而只能相信对方的敏锐,以行动为指令。一人杀,千人杀
。
达敕尔首领为了避嫌,并不到场,只是隐于副殿,听声指挥。
而丝毫不让这一番准备白费,翌日辰时,兰昭一行,果应约前来。
会堂轩昂的大门恢宏开启,一行不过七人之队,被门侍引领,停骑于门外,两列步入大堂中来。
而两列所拥在中央一人,白衣提剑,飒沓而行,想必便是兰副会主的独生子,兰昭雪落。
絜士与丞相端坐十八级白石台阶之顶,背朝会堂大门,低睨向那慨然行进的一队七人。那一队人也不羞不窘,走在这
红径之上似乎走在家里,熟门熟路,毫不见卑微委琐之态。只是行至十八阶下,齐齐单膝跪地俯首,位于最前的兰昭
将佩剑提于腰侧,也是微微垂首,声音扬起,清亮安淡,却是响彻了台阶上下。
“草民兰昭,叩见各位大人,叩见絜会主。”
没料到这深明大义代父请罪的孩儿比想象中还要年轻。丞相微微一笑,警戒在无意识之中又松了一层,抬手示意:“
平身吧。”
“谢丞相大人。”
兰昭得令起身,这才第一次微微抬了头,仰视阶上光鲜亮丽的一排官爷。然而虽是在如此悬殊的高差之下,阶上众人
首次目见这少年面孔,却都不由自主的移开了目光。
只那么一瞬间,他们有一种坐错了地方的愧疚。
以及从未有过的自惭形秽之感。
那样清绝华艳的一个男子,像他们这样的浊目,怎敢以俯视亵渎?
一世为官,脑子已早被非常灌得妄自尊大专横独断,然而他们还是油然而生如上的心思,尽管心底另一个声音又在固
执的掩盖,否认。
丞相舌底发出了低低的嘶嘶声。
而唇边,却是渐趋圆润的,直勾成了一个弧。
他就这样带着一张忽然之间异常兴奋的脸,伸出手招了招阶下的人。
“来来来,兰公子请上来坐,各位壮士也请就坐吧。”
说完,命人又在身侧置了一排椅子。
絜士微微一皱眉。
千嶂会的规矩,弟子觐见会主,没有特许都要在阶下三步远处,这也算对骤发突袭的一个防范。这个丞相,是不懂千
嶂会的规矩,低估了习武之人的武艺,还是见了兰昭的脸就乐呵得忘形了?
与当官的人打交道打了半辈子,这帮权势在握,自以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人,脑中的想法可以如何龌龊放肆,絜士
已经太了解了。
他忽然转而有些担心兰昭了。
然而兰昭似乎没有去在意丞相脸上奢靡下做的欢快笑意,只是俯首应了一句“谢相爷赐座”便拾级而上,大方不客气
的坐到了老丞相旁边。
近处端详这张脸,似乎更加目眩了。老丞相如同本慑住似的,半天斗志是在出神的凝视兰昭的面孔,一句正经话都不
说,而被盯的人更是好像根本没察觉,微微低颔着头,神情没有一丝波动。
就在絜士被这带有猥亵意味的沉默都磨得受不了了,想轻咳两声以示提醒,丞相爷便开口了,心不在焉的拖长了音,
好像心思还在兰昭的脸上。
“兰公子大义灭亲,让本相深感敬佩感动。公子可以放心,只要你开口说出令尊下落,本相将他缉拿归案,定会尽量
放宽处置,亦不会亏待公子你的。”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像回事呢?要说诱供,倒不如说……絜士以手掩唇,尽量将一股接近鄙视的反胃感咽下去。
可兰昭居然还声色不动。他浅浅一笑,身子向丞相微微一鞠。“哪里,草民不过尽一些义务,若能帮上相爷一分半分
,也是草民之荣了。——请借笔墨一用吧。有关家父,凡草民所知,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俱在这张纸上了。”
“甚好甚好!”好像等不及了,丞相一拍手,向后唤着,“快拿纸笔来!”片刻便有一揽月者捧着文房四宝躬身而来
。解释正在纳闷,如此看来兰昭竟是真心了?事情进展至此很是顺利,反让他有些忐忑不安。
兰昭已拂起袖子,伸手提笔,蘸墨。絜士看着这孩子宁静的眉目,心里那股莫名的不安越来越强。
……是不是他太过敏了呢?当场书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揽月者端着的托盘稍放低了几分。
……就算有事,那么周全的守备,他们只有七人,这悬殊也不可逾越……
兰昭淡然伸手,已就要摸到盘上笔杆。
……再说了,万一之时,还有达敕尔部落呢……
笔间蘸墨在手,揽月者递上纸张。“公子请——”
纸张下,却是一片夺目的白。
那种白,并非宣纸之白。
兰昭似毫无防备的伸出手去接,却被那光色刺得双目一闭。
那伺候笔墨的揽月者便趁他闭眼的一瞬,眦目咧嘴,手在纸下一摸,铮然抽出一柄纸张宽窄的袖刀,他长笑着将上一
句接到底:“——去死吧!”
公子请——去死吧!
他孤身一刀,伴着这样一句话,狠狠地戳入了怔住了的兰昭怀中。
絜士的视线被他的身型挡住了,他看不到兰昭的反映。
他只看见那丞相吓得一屁股从椅子上滑倒了地下。
就在丞相的屁股与冰冷的台阶相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