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字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长叹一声便不再言语。
朱笛也在挖掘的队伍中,其拼命的架势丝毫不次于他的主子,江中月弄到如此地步,最愧疚最心痛的,绝不仅仅是哥舒
揽月一个人。见那官员还茫然跪着,他也叹了一口气,道:“你且回去吧,皇上这儿有我呢,现在你们谁说什么都没用
……”说完了,见那官员也站起身来,拿起铁锹镐头加入队伍。他心中一热,暗道:上苍保佑将军平安无事,否则我这
个罪该万死的人被杀被刮倒没什么,只是皇上要怎么度过余生?望上天看在他们两个有情的份儿上,莫要使天人永隔。
如此直挖了两天两夜,期间又发生了较小的塌方两次,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到第三天清晨,终于将矿道挖通了,哥舒揽
月身上的龙袍已片片碎裂,整个人身上脸上被汗水灰尘弄得脏乱无比,他却丝毫不以为意。矿道通的那一刻,所有人都
欢呼起来,只有他的心却更加沉重,朱笛给他拿来一瓶水,他的唇上已经裂出了血口子,却摇摇头一口也不喝,定了定
神方往前走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背着数千斤的包袱似的。
囚犯们停止了欢呼,怔怔看着这个年轻英俊的皇帝此时却像个不堪重负的老人一般,艰难的向前挪着,其实他们心里都
清楚,被堵在这样的矿道中,尤其是挖掘过程中发现似乎还有地底的温泉涌上的现象,此人已是断无幸理。相信哥舒揽
月其实内心里也已经知道最后的结局,否则他不会走得这么慢,他应该心急火燎的跑上前去,节省每一滴时间救治可能
一息尚存的那个人,而不是这样的似乎是在和绝望拼斗却最终处于下风的慢慢挪着步子。
朱笛也在人群中遥遥看着,他更没有勇气跟着哥舒揽月去确认江中月的死亡。忽然,他看见皇上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然后缓缓蹲了下去,他心中一凛:找到了吗?一道热泪流出,双腿不由自主的上前,然后他看见了这一生中最难忘的景
象。
在哥舒揽月的面前,是一具森森白骨,毫无疑问,这就是江中月了。那个管理矿场的官员曾经说过,如果地底高温的温
泉一瞬间大量涌出,是很容易将人肉煮烂剥落的,看来这里的确是被温泉水洗劫过,然后在他们挖开矿道的两天间,因
为没有较大的塌方,矿道环境相对稳定,温泉水又慢慢渗回地下。
有一瞬间,朱笛以为自己已经疯了,怎么可能?这么残酷的死法怎么可能降临在将军身上,他是那么的善良有担当,他
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老天爷怎么可能如此残忍的夺去他的生命。他觉得自己接受不了,脑袋中一瞬间转过江中月的
各种面容,温柔的和善的开心的忧郁的愤恨的,朱笛只觉天旋地转,心中一阵绞痛,吐出一口鲜血。好在他还记着自己
的主子,如果这个结局连自己都接受不了,皇上会怎么样?他急急的望向哥舒揽月,却惊惧的发现对方根本就是面无表
情。
“皇上……皇上……您……您哭出来吧……心痛就哭出来吧。”朱笛惊恐的大叫,使劲摇晃着哥舒揽月的肩膀,谁料他
只是呆呆的扭过头看着,嘴里喃喃道:“哭?对,没错,朕是该哭,中月死了,他死了,朕该哭啊……”他蓦然慌乱起
来:“朱笛?哭是什么?哭要怎么做?朕……朕怎么会哭不出来?啊?朕……中月死了啊,朕怎么会哭不出来?”他痛
苦的大吼着,双目圆睁的模样狰狞无比,在那泛红的眼眶中,渐渐的蒙上一层猩红的阴翳,慢慢的,从那里流淌下两道
触目惊心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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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皇上您不要这样……”朱笛听见了自己宛如厉鬼般凄惨的声音,其它官员和囚犯听见了,忙都跑过来,一看
之下,惊恐无比是不必说了,所有人都齐刷刷跪下,哀求哥舒揽月宽怀,可是这些情景已经全看不到他的眼里,听不到
他的耳里了,他疯狂的抱着那句森森白骨,宛如最绝望的野兽一样低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除此之外,他
什么也说不出来。目中的鲜血不停淌下,一滴一滴落在那白色的骨头上。
“皇上,我们快离开吧,这里并不稳定,随时有可能再塌方的。”管理的官员焦急劝着哥舒揽月,他却哪里肯听,最后
这官员实在忍不住了,命令左右架起皇上和失魂落魄的朱笛,抱上那具骸骨就要撤出矿道。谁知正要往回走,哥舒揽月
却又疯了一样的扑回地上,从刚才放白骨的旁边捡拾起一条袋子,那是一条式样十分普通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口袋,只
是不知为何材料所制,竟能在高温的温泉水中依然保持完好。眼看哥舒揽月捧着那条袋子又跪在了地上,不知在喃喃自
语什么,那官员心里焦急,又亲自和一个副手上前扶住他,哀求道:“皇上,龙体要紧,快走吧。”
哥舒揽月任由他们拖着,双手紧紧捧着那个袋子放在胸口,待出了矿道,朱笛上前来看视他眼角流血情况,忽然看见这
条袋子,一怔之下脱口而出道:“这……这是将军掉在岸上的那条口袋。”喊完了,他才连忙捂住嘴巴,心想皇上此时
伤痛欲绝,你再说这话不是更惹他伤心吗?
却见哥舒揽月慢慢闭上眼睛,似乎是要从这条放在胸口上的口袋中感觉到江中月遗留下的气息一般,良久方又缓缓睁开
眼,将袋子拿开,捧在手上仔细看着,一边喃喃道:“这是……中月留给朕的……最后一点东西,是……他留给朕在这
世间的最后……最后一点情意,这袋子本来是用多罗谷中一种特殊的蓝灯草织成的布做成,是朕……是朕亲手做给中月
替我装野果山珍的,他……他一直都带在身上,上山采药打猎时看见有什么好吃的野果子,就摘些给朕装在这口袋里,
它……陪着朕和中月一起过了将近三个月……在那三个月里,朕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虽然朕记不起任何事,可
是有中月陪着……本来……本来他是答应朕会陪在朕身边一生一世的,可是……可是朕亲手毁了这个承诺……是朕亲手
毁了这个承诺的。”他终于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泪水从眼中流出,与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在他悲恸的面容上蜿蜒
流淌。
此情此景,没有人不为之动容,除了哥舒揽月和朱笛已经早就跪了下去外,所有的官员和囚犯都再次齐刷刷跪下,向着
江中月埋骨的矿道中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从哥舒揽月这短短的几句话中,他们就可以知道,这个从没有被他们善待
过的人,是多么正直善良值得尊敬的一个男人。回想起江中月平日里的一些举动:从不和他们争饭食,劳动时没有人帮
他,可他却时不时的就会帮助别人,而且从不需要你说一个谢字,即使你的态度再恶劣,下次遇到困难了,只要他看到
,仍是会默默帮你,还有那天晚上的烤羊腿和鹿肉,虽然他是掷在了地上,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那其实是变相的赠与
,否则他大可扔在屋中,何必要丢在房前的地上让他们捡食呢。
更多的人流下悔恨泪水,朱笛失魂落魄,忽然放声大哭道:“将军,是奴才害了你,是奴才害了你啊,奴才不是人,奴
才不是人……”他砰砰的磕着头,声嘶力竭的吼,如果现在上天要他全家的性命来换回江中月,他也会甘心情愿,可惜
……一切都悔之晚矣。
哥舒揽月知道自己这一生都要在无尽的愧疚与痛苦中度过了,他有他的责任,他不能轻易寻死,那样即使在九泉之下见
了江中月,也会被他不齿,他很清楚的记得第一次与江中月相遇时他说的那番话。或许,这就是老天给自己的惩罚,一
种永无止境的世间最残酷的惩罚。他会一日日在这种锥心刺骨的痛中度过余生,直到他死掉,或者疯掉的那一天。哥舒
揽月已经可以预想出自己的结局:是的,在他死掉之前,他会先疯掉,他知道自己承受不住那种一日更甚一日的愧悔。
事实上,现在的他,已经有些承受不住这种打击了。但是他必须要坚持住,他不能让太后如愿的看到自己被击垮的模样
,他要报仇,或许报仇这两个字很可笑,追根究底,其实他最大的仇人正是自己,是自己不相信中月才造成了今天的后
果,可他还是要用报仇这两个字,他不会让处心积虑的太后在做了这么多坏事后还能美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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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可笑且富有戏剧性,当哥舒揽月带着江中月的骸骨和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回到寒岳都城的时候
,刚踏入宫门,便发现皇宫已经是乱成一锅粥了。众人见他回来,明显的大松了一口气,然后由茏太妃用平静的语气告
诉了他一个惊天的消息:太后殁了。在她宫中的探子回来告诉她江中月已死,而皇上已经想起一切,明白是自己冤枉了
他并最终害死最心爱的人后,太后知道自己的计划得逞,知道心性坚毅无比的哥舒揽月终于被击垮后,她太得意了,在
她的宫中足足疯狂笑了一刻锺,最后一头栽倒在地上,就那么圆睁着双眼断了气息。她可能还在抱怨不甘,不甘上天给
她这样的结局,所以死不瞑目,她狰狞不肯闭上的眼睛与呈疯狂笑容的嘴巴神情形成鲜明对比,不得不叫人叹一句“造
化弄人。”
其实,哥舒揽月心里清楚,即使想报仇,可是依自己现在的心情,如果在他走后太后肯费心力部署的话,已经濒临崩溃
边缘的自己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与太后交手也有十几次了,哪次自己不是凭着冷静睿智的头脑险胜,如今中月死了,
大受打击的他哪可能冷静下来。他本来已经做好了恶战的准备,哪怕就算不能从政治上扳倒太后,便是暗杀也要杀掉这
个狠心的老太婆。
谁知道一切都没有必要了,太后最终是得到了她想要的胜利结局,可惜在这一刻,迎接她的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
势欢呼,而是死亡。她一死,手下的亲信们立刻作鸟兽散,逃得逃,躲得躲,那个戚先生为恶甚巨,被茏太妃派人抓了
起来交给哥舒揽月处理。在探子回来报告太后的同时,作为她同伙的华贵妃就因为这场胜利而得意忘形,对前来斥责她
和太后在一起的姑母茏太妃和盘托出了一切真相,因此茏太妃才能在太后殁后将几个主犯全部抓了起来。
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哥舒揽月想疯狂的大笑。权利到底是一样什么东西,如果早知道就是它,让自己害死了最心爱的人
,他会一开始就选择离开它远远的,太后想要给她就好了,只要能让自己和中月快乐幸福的在一起,在那多罗谷中朝夕
相对,什么他都可以不要,可惜这个道理他明白的太晚了,而且是江中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让自己幡然醒悟。抱着怀
中躺在长长水晶盒中的白骨,他慢慢坐在了那象征至高无上的冰冷的龙椅上,再度痛哭失声。
“这……是那孩子的尸骨吗?”身后想起了一个温柔的声音,是茏太妃,她像每一次哥舒揽月遇到挫折一样的缓缓抚摸
着他的黑发:“可怜的孩子,竟做了这场宫闱战争的牺牲品,但愿他来世投生在一个平常人家,安然恬淡的度过那一生
,再也……莫要卷入帝王家的争斗中了。”
“母妃。”哥舒揽月心中的痛苦酸楚在看到从小就当作亲生母亲的母妃时,终于全面爆发出来,他倒在茏太妃的怀中,
哭得不能自已,泪水染湿了一大块茏太妃的凤袍,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的抚摸着他,暗叹这孩子的命太
苦,没有了母亲,如今又失去了心爱的人,而这一切,只是因为权利二字,想起江中月素日的好,这早已看透了世间冷
暖,宫里变迁的老太妃也不觉肝肠寸断,潸然泪下。
一件震惊天下的事情就这样揭过去了,太后虽有罪,哥舒揽月虽恨她到极点,但人已经死去,他也无可奈何,想起平日
里江中月经常和他说的宽容,人死为大,常怀慈善之心等话,他还是将这为权势争了一辈子的女人葬进了皇陵,只不过
如此狠毒的女人,不配与自己的父皇母后同穴,她已经毁了尘世中的自己,他不允许她再到九泉下打扰父母的安宁,于
是选了一个离先皇远远的地方葬了,倒也没有失了礼数,因此葬仪仍是隆重的很,只不过哥舒揽月从葬礼的第一天,就
没有露过面,直到最后一天他也没出现过,事实上,能做到这样已经是他对太后最大的宽容。
华贵妃本应处死,但奈何她已经怀了龙种,为了免她受到惊吓影响胎儿,哥舒揽月不动声色,做出因为茏太妃所以不追
究她的样子,等到十个月过后,胎儿呱呱坠地,坐完月子后,他便将这个同样阴险的女人打入冷宫,之所以不杀她,一
是因为茏太妃,,二是因为她是孩子的生母,虽然哥舒揽月已下定决心不让她带孩子,但是有时候,让孩子和他的生身
母亲聚一天,也是人伦之理。他还可以用她的例子来教育他们共同的孩子,让他永远记住这个由权势纷争引起的巨大教
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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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笛,什么时候了?”幽暗的宫殿中,宛如影子一般坐在龙座上的哥舒揽月发出幽灵似的声音,让他身边伺候的太监
机灵灵打了个寒颤,连忙弯下身来,恭敬的悄声道:“三更了皇上,回去歇息吧。要不然,奴才让宫女们掌上灯来好不
好?”他说完刚要吩咐外面掌灯,却忽然听哥舒揽月怒叫一声道:“不许掌灯,三更天了,正是鬼魂出现的好时候,也
许……也许中月他……今晚就会来见朕……你敢破坏,说,你是不是太后派来的?对,你不是朱笛,你是谁?竟敢擅自
走近朕的身边。”他一边说一边刷的抽出腰中佩剑,便要向这太监砍去,当即把他吓得趴在地上,不住磕头哭道:“皇
上,奴才是大吉子啊,朱笛公公半个月前就疯了,是您亲自把奴才调到身边的啊。”
被他一哭,哥舒揽月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收回佩剑笑道:“哦,是大吉子啊,真是的,你怎么不早说。唉,中月怎么还
不来呢?”他坐回案边,将桌上一个长长的水晶盒子捧了过来细细看着,虽然是黑夜,仍可依稀辨别出盒子里面似乎是
一具人骨。大吉子从朱笛疯后就在哥舒揽月身边当差,这盒子一直就被主子当作宝贝似的带在身边,白日带它上朝,夜
间搂它睡觉,他当然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就因为知道,在这没有一丝月光和灯光的黑夜里,他看着那盒子就越发的毛骨
悚然起来。再想起哥舒揽月的话,他是那么的盼望着江中月的鬼魂前来见他,如果……如果那鬼魂真的被皇上一片诚心
所感动,真的……前来见他……大吉子公公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时间缓缓流淌而过,即便是隆冬时节,天也渐渐的亮了,哥舒揽月一夜未眠,此时见屋子中忽然有了光亮,他怒到极点
,站起身道:“谁?是谁?是谁不经朕的吩咐就掌灯了?”打着瞌睡的大吉子被这声怒吼吓得蹦了起来,看了看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