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大亮了,他忙跪下道:“回皇上,没有人掌灯,是天亮了。”怎么办?皇上的怔忡之症似乎有些越来越厉害了,
照这样下去,不用几年,就得像御医所说那样,变成失心疯,这可怎么办啊。他暗暗的忧心,却见哥舒揽月早已坐了下
来,失神的喃喃自语道:“中月,天亮了,天又亮了,你……你又让朕白等了一夜……你……你就这般的恨朕吗?连…
…连一眼都不愿意让朕看到……你……你是真的要和朕恩断情绝了,对……你那日说过的,恩断情绝……”这个年轻的
帝王,打开水晶盒盖,一遍遍爱抚着里面的白骨,一滴滴流下泪来,忽然曼声吟唱道:“鸳鸯瓦冷霜华重,悲翠衾寒谁
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中月……中月……”
事实上,哥舒揽月的这种半疯状态不但让茏太妃,大吉子以及宫中所有的人担心不已,就连朝中的大臣们,也是个个忧
心忡忡。不过这一日,他们阴沈了大半个月的脸上总算有了些喜色,因为云松终于从岭南回来了。他本来被贬在岭南做
县令,结果那日哥舒揽月回宫后,命人八百里加急调他回京官复原职,众人都知道云松和江中月的交情,因此也都是盼
着他回来,看看能否解开皇上的心结。
云松接到了江中月的死讯和皇上的诏书,真可谓风尘仆仆,一路上几乎不曾睡觉,快马换了十几匹,这日终于来到宫门
前,想起物是人非,江中月终于是去了,不由得悲从中来,先跪在那里哭了个痛快,早有侍卫见着了,飞快禀报给各位
大人,因此都出来迎接,丞相狄方见他脸上泪水涟涟,不由叹道:“云大人快别如此,皇后去了,我等亦是肝肠寸断,
悔愧交加,只是万万不能在圣上面前露出此等神色,否则这朝断乎是上不了了。”
哥舒揽月半疯之事,因涉及到皇家威严和天下安定,故一直未外传出去,此时云松见他们说得郑重,忙问端的,却见众
人都摇头道:“不必问,你上朝后就知道了。”一边说一边叹息不已。他还要再问,忽然听见一个陌生高亢的声音唱道
:“上朝。”他不知道朱笛已疯,暗想皇上身边怎么换了人伺候,朱笛呢?莫不是派去守陵了?一边想着,一边跟着人
群来到大殿,哥舒揽月早坐在那里,一看见他,禁不住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几步奔了下来,紧握住他的手欣然道:“啊
,爱卿终于回来了,一路上辛苦,咦?中月呢?他没跟你一起来么?”
67
就算云松心里此时是又痛又悔又恨,闻及哥舒揽月这句话也不由得被吓坏了,疑惑望向各位大臣,见他们脸上都露出一
副无奈神色,却并没有惊讶表情,便知众人都是习以为常,他心里更加的害怕,若众人都习以为常了,说明皇上这种状
态不是一天两天,那么国事民生怎么办?都是谁在处理。正惊骇莫名的时候,忽又听哥舒揽月长长的叹了口气,走回去
拿起龙案上一个水晶盒子道:“朕真是糊涂了,爱卿,朕刚刚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去北方国迎接中月前来和亲的呢
,那都是去年夏天的事情了吧。唉,朕真是糊涂了,中月他……他……他都已经死了,他的尸骨……都明明白白的摆在
朕面前……他……”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这时候云松方发现那盒子里赫然是一具白骨,登时吓了一大跳,却听狄
方凑上来道:“那是将军的尸骨,因为塌方,地底温泉上涌,将尸身的肉都煮烂了,因此只剩下一副骨头,皇上形影不
离带在身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御医们都说这是怔忡之症,症由心生,只怕再不解了这心病,不出两年就要得失心
疯了。”
云松听到江中月那极惨的死法,也是心神剧震,再听说哥舒揽月为此已是半疯状态,如此急怒痛攻心之下,只觉喉头一
甜,然后就是满嘴腥气,他知道这是被激得吐了口血,忙不动声色的用帕子捂了嘴巴,轻轻咳嗽几声,旋即将帕子收了
,也没人看见他吐血。这里哥舒揽月又恢复了常态,对云松道:“朕悔不该当初不听你的话,详细查察,那阴谋虽说是
高明精密,但细查之下也未必没有破绽,怪只怪朕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先入为主,认定了中月……如今悔之晚矣……”
说到这里,便哽咽着说不下去。
云松听见这几句话,心里长叹一声,暗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皇上他……也不容易。因想到这里,本打定主意再不管朝中
之事的他不由又起了恻隐之心,心想我且帮皇上一回,是否能解开他的心结,就要听天由命了。因此默默退回班中,看
哥舒揽月听几个大人奏报的国家大事,处理的还算得体,只是始终将那长长盒子捧在怀中,让人倍感凄凉。
终于到了退朝时间,哥舒揽月将云松留了下来,两人到御书房叙话,身边只留大吉子一人伺候。云松暗中问大吉子朱笛
的去向,方知他和沁香得知江中月死后,都疯了,不由唏嘘不已,却听哥舒揽月高兴道:“朕这些日子都闷坏了,和他
们说说中月吧,他们对中月也不了解,都说不出什么来,好容易盼你回来……”一语未完,忽觉手中一空,他心里一怔
,抬头看去,只见云松不知何时上前,将那水晶盒子抢了过去高高举在手中,正冷冷的望着自己,他这一下只吓得心胆
俱裂,尖声叫道:“大胆云松,你干什么?还不快把那盒子放下。你……你想干什么?那是中月的……尸骨啊。”到了
后来,语气中已带了哀求之意。
云松冷冷道:“我自然知道这是将军的尸骨,他死了,我的痛苦不比皇上轻。可是我看到在他死后,皇上却还任由这具
尸骨阴魂不散的缠着你,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事,想必九泉之下的中月也不能忍受这样的事。皇上,将军对你的感情,
或许全是爱,亦或许全是恨,又或者,他根本在你将他抓起的那一刻就连爱和恨都没有了。但是我知道,他却绝不希望
你因为他的原因变成这样一个失魂落魄的半疯帝王,置寒岳江山百姓于不顾。如果砸碎了这具尸骨,能让你彻底清醒过
来,将军他也一定会……不惜这么做的。”他说完,猛然将那盒子狠狠摔下,只听“!啷”一声,伴着水晶盒子碎成片
片的情景,那具白骨也断成了七八十块,零散的落在书房各处。
“不……不……”哥舒揽月疯了一般的扑上前去,一块块拣拾这些断骨,冷不防云松一把攀住他的肩逼他直起身来,大
吼道:“够了。现在为这骨头伤心有什么用?中月死前你都干什么去了?你以为他死后抱着他的骨头吃饭睡觉上朝就是
你的痴心吗?别傻了,他已经死掉了,这具尸骨根本就不会有任何感觉,你对它好,对它坏,都不会有任何感觉,早知
道今日,为什么中月活着时你不好好对他?现在你这副样子,你以为能感动九泉之下的他,让他在没有月光的夜晚前来
见你吗?不可能的。你醒醒吧皇上,你这样成天沈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无心国事民生,不把大好的寒岳江山放在心上,
只会让中月更加的瞧不起你。如果你还想有面目在百年之后到九泉下与他相见,就好好的给我振作起来,做回那个曾被
中月真心爱过,甚至不惜为你冒着生命危险离宫去多罗谷求医的哥舒揽月,寒岳天子。你听清楚了吗?皇上。”
×××××××××××××
68
哥舒揽月被他摇的晃着身子,直着眼睛。大吉子见此情景,不由得急了,忙上前道:“大人快放开皇上,您这是大不敬
之罪,要杀头的,您还不……”不等说完,猛然听见哥舒揽月凄厉的惨叫一声,从口中直喷出一口鲜血,然后他猛然抱
紧云松,痛哭失声道:“没错,你说的对,没有用了,中月他已经死了,他在朕无情的对待中死去,如今朕对他的骨头
再好,再痴情,他都感觉不到了,中月,中月,中月啊……”他哭叫着大声喊江中月的名字,最后晕了过去。
云松长长舒出口气,对大吉子道:“好险好险,看来是没有大碍了。大吉子公公,你不知道,我这也是迫于无奈兵行险
着,若不唤醒皇上,只怕他不久后真的会疯掉,如今好了,虽然以后还会伤心,但总算不用疯癫了。”说到疯癫二字,
想起朱笛和沁香,心里又难受起来,将哥舒揽月交给大吉子安置好,又派人去请太医过来,果然看视过后,太医们都说
脉象平稳多了,不复从前痰迷心窍之症,于是皆大欢喜。等到哥舒揽月醒来,见他果然不像从前那般时而半疯,于是宫
中人和大臣们都合掌称庆,又都感谢云松居功甚伟,当即就由茏太妃下旨,封了他一个侯爵。
时光匆匆而逝,转眼间,江中月离世已经三年整了。这一日是他的忌日,哥舒揽月一大早就起身,大吉子知道他的习惯
,早就准备好上坟的纸钱果品,也不叫人伺候,自有云松在宫门外等候,这一天只有他君臣二人去上坟,是不许任何人
跟着的,开始时茏太妃不同意,但是日子长了,捱不过哥舒揽月的坚持,也就作罢。
山间一座孤坟前,哥舒揽月与云松默默的坐在那里,一样样摆上果品点心,烧了纸钱。哥舒揽月就对着坟头说道:“中
月,你走了三年了,把朕自己扔下来品尝这负心的苦果,这三年朕不好过啊,你知道吗?每每想在梦里给你认个错儿,
向你哭诉一番,可偏偏你又不来,朕知道,你是真的恨上朕了,也是真的不把朕放在心上了。唉,谁说千古艰难唯一死
,其实这活着的人,有时候比死更加难过。”他絮絮叨叨的说着,不一会儿又转了话题道:“对了,今年冬天一点儿都
不冷,你们北方国似乎也没有几场风雪,唉,勒古苏也恨朕,朕几次去信他都根本不理睬,朕想给他送些东西,他也不
要。这也没错,他当日把你送来就是迫于无奈,如今朕害死了你,但凡有点骨气的人,都不会再接受朕的资助了,不过
你放心,北方百姓的日子如今也好过多了,再不似之前那般艰难,这都是那老妖婆和姓戚的混蛋假扮你时给送了许多东
西的缘故。当然,朕不是怨恨他们送东西给北方,朕是恨他们阴谋害你,唉,偏偏朕就着了他们的道儿……咳咳咳……
”
如此说了半天,只有云松在边上默默的听着,他心里也有自己要对江中月说的话,有一个秘密他始终没有告诉过哥舒揽
月,那就是他被贬岭南后,认识了一个高人,他曾差这个高人前去救江中月出来,可惜一步之差,到底没有救出他,每
思及此处,云松便倍感后悔,若自己当初能早点让那人前去救人,是不是中月就不用死。有时候他都不敢起这个念头,
否则那份悔恨能把他逼疯,如今那高人还在他府中,可江中月却再也没有机会被救出来了。
两人坐了半天,哥舒揽月从怀中掏出一个袋子,视若珍宝的捧在手心里。云松和他一起上了三年的坟,每次到最后,都
会见他拿出这条做工粗劣的袋子,之前他一直隐忍着不问,因为自己心中的秘密,他坚信这也一定是哥舒揽月心中关于
江中月的珍藏。可是如今他到底忍不住了,开口询问道:“皇上,这条袋子和……将军,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每
次都要拿它出来看那么久?而且每看一次,必然……痛哭失声,不能自已?”
哥舒揽月看了他一眼,低头想了半晌,忽然道:“本来,这是朕心中的秘密,是朕和中月的不为人知的秘密,朕自私的
只想自己拥有它,可是朕知道,朕没有这个资格。”他长长叹了口气:“云松啊,你知道吗?就是这条袋子,在朕失忆
的时候,一针一线将它缝了起来,那时朕喜欢吃多罗谷里的果子,朕缝这个袋子就是让中月去采果子给朕吃的。这个袋
子里,盛过数不清的果子,盛的满满的,都是中月对朕的情意。可是,可是在最后一次,中月采来了果子,朕却没有尝
上一口,还……还把它们都踩烂了,当时那鲜红的汁液缓缓流淌过朕的脚边,染上了这条袋子,你看,这袋子上的痕迹
便是当时留下来的。”他指着袋子上褐色的果渍:“你知道吗?朕那一脚踩烂的,何止是那些果子,也踩碎了中月的心
,这些红红的汁液,一滴一滴都是从中月心中淌出来的鲜血,是他的鲜血啊……”说到后来,这年轻帝王再一次失声大
哭,哽咽难言,缕缕寒风吹过,挺立在干枯枝头上的几片黄叶似乎也不忍听这哀泣之声,再也立不住脚,纷纷打着旋儿
落下。
69
新年刚过,云松便因为哥舒揽月的旨意,再次踏足北方国的土地,名为出使,实则就是代皇上和已经逝去的江中月回他
的家乡看一看,看看北方国现今到底怎么样了,也好在下次上坟时有话可以拿出来说。万一要是九泉下的江中月知道即
便自己已经死了三年,哥舒揽月对自己的故国还是有心照顾,一时感动之下,魂魄来到梦里见见他们两个,以慰他们相
思之苦,他们所做的一切便值得了。
意外的,勒古苏竟然非常热情的招待了他,云松元以为自己得不了好脸色的,因为就是他当初迎江中月去和亲,结果反
而害了他的性命。因此勒古苏的盛情款待就令他倍感受宠若惊,尤其是盛宴过后,勒古苏问他说:“想不想去江府看一
看?”的时候,云松简直要热泪盈眶了,十分的感谢了北方国主一番,他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来到江府,一想到就要看
见江中月出生成长的地方,他的心里便不由自主的激动起来。
“大人,你怎么了?”同行的晏十三,也就是他在岭南结识的那位高人,见他流出眼泪,连忙上前关切的问,然后掏出
一方锦帕替他擦去眼泪,一边悄声道:“大人,虽然是将军的家,但毕竟事关寒岳国体,大人还是不要太失态的好。”
一句话提醒了云松,他连忙强忍激动,此时早有江家人迎了出来,云松心中又痛又愧,原以为江中月的父母会拿大棍子
出来先给自己一顿木棍炒肉,谁想到这位父亲大人不但没有打他,反而热情的把他招待了进去,充分显示出大人不计小
人过的伟大胸襟气度。
在江府坐了半刻,忽听江母问丫头道:“二公子打猎还没回来吗?若回来了,就请他过来见客。”说完看见云松愣着的
表情,这看起来英姿飒爽的的美丽妇人一笑道:“贵使不知道吗?中月还有一个弟弟,难道他从来没和你们提起过吗?
”云松茫然摇头,心道奇怪,江中月与他无话不谈,怎的从未听见说他有个弟弟,心里不由暗暗期待起来,也不知这个
弟弟和他哥哥长得到底像不像?正乱想着,忽然一把柔和低沈的声音传来道:“娘,什么客人还非要我来见他。”
厅上众人的眼光都齐齐向后堂望去,只见随着话音,从那座四扇大屏风后转出一人,云松一见这人就呆了,不但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