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还有那为了保护他而死去两个人,都没有被原谅的资格。
为了所爱的人,自己无论付出怎么样的代价都可以--这是巫氏爱情的原则--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们有资格将全部的血亲都献上了祭坛,巫氏付出了太多不该付出的代价,总要有个人给无辜死去的人们一个交待,爱情不是免除罪过的理由。
干涩的喉咙中吐不出任何的声音,凌玄音无法面对心中的答案,他紧紧地抓着胸口的衣裳,痛楚如强硬的手扼住的他的呼吸,窒息般的黑暗笼在他的眼前,不,那是骗人的……不,不……
……那、是、事、实……
“该为您说明的,该给您交待的,我已经全部告诉您了,请您务必不要再将不必要的期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因为那除了会令我为难之外,对于为您死去的人而言也是十分不公平的。”将殷桐语的身体轻轻放于榻上,凌寒曦站起了身彬彬有礼地说道。
茫然地看着水镜中突然陌生起来的身影,凌玄音理不清心中是恨,或是绝望……自己的世界已经完全的破碎,自己的生命,生存的理由,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浮光,浮光!这是你的恩惠,还是你的惩罚?!那么爱着我的你,为什么要让我在失去了你的孤独世界等待这个绝望的结果?!浮光啊!
凌玄音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冷漠的眼睛如同枯槁的乌木,他伸出手在他的掌心盘旋着赤,碧,乌,白四色光芒,他狠狠地一握,那光芒如有形之物一般碎去,同时,水镜变淡了,渐渐消失。已经没有看到这个人的必要了!毁去四神残留在自己这里的“灵”,便等于毁掉了四神七成以上的力量,那个人是自己的敌人,所以当然没有把强大的武器留在敌人手中的理由!
“这条命,是浮光付出那么大代价给予我的,不管是痛苦也好,绝望也好,我都有义务面对到最后,所以,我绝对不会为了满足身为敌人的你的愿望而自己放弃他!要想的话,就尽力而为吧,再一次面对巫氏的对手,也是我的毕生的愿望,请你务必不要让我失望啊!”
冷漠的声音随着水镜的淡去而渐渐消失,凌寒曦始终平静地看着他一切的行为,在他消失之后才长叹口气,俯下身轻轻拍了拍殷桐语的面颊,无奈地苦笑:“多了一个麻烦的对手呢,这可是全为了照顾会麻烦地吃醋的你哦!唉,这多花的力气,你该怎么补偿我呢?让我好好地想~一~想~吧!”
那最后轻快起来的语调,令天风忍不住为昏睡中的殷桐语沉痛地默哀了一下……可怜的孩子……真的会有神保佑你吗?
第四十九章
细碎的初雪从彤云密布的天空中不断地飘落,淡淡地为美丽的飞月都笼上的白色的轻纱,飞月都外的官道上,一辆青布马车停于道边,虽然极普通的样子,但那两匹拉车的马匹却神骏地令人眼光一亮,而坐在车辕上的有着黝黑肤色的彪形大汉却是令人有望而生畏之感的存在。从他的身后的青布帘中隐隐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车前静静地站立着一个高挑的人影,包括面容在内都被笼在一袭华贵得与这青布马车非常不协调的紫色貂皮大氅中,那细碎的雪花在离他半尺的地方便被远远地吹开了,他似乎等待什么人的样子,默默地看着都城大门的方向。身侧,一匹黑色的骏马不安份地刨着地面,躁动不安的模样仿佛随时准备狂奔个千儿八百里。
远远地,从那高耸入云的飞月都顶,传来了阵阵庄严又带着悲哀的钟声,一十二声钟响,意味着在那宫廷中,冥神迎走他的猎物。仿佛应和着这钟声,风猛然强烈了起来,追赶着浓云飞涌,当钟响停息的瞬间,云层露出了一抹缝隙,明媚柔和得令人目眩的阳光穿透了云层落在大地上,而在阳光之下,继续飞旋的雪花仿佛变得透明一般,虚幻得不似人间。看着这样的美景,那身着紫色大氅的人静静地扬起头,在那阳光中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那绝美的笑容,如这阳光一般,奇迹得几乎令人想要膜拜。
阳光很快被彤云吞没,迅速得令人感觉刚刚幻境一样的美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地面微微传来一阵震动,都门中,十数骑骑士迅速向这个方向驶来。因为细雪而变得空旷的官道令他们的马匹得到充分奔驰的余地,迅速得令人几乎看出骑士的身影。
“咦!”当视野中闪过那紫色的身影,骑士中为首之人身体比思想更快做出了反应,他狠狠地勒住了缰绳,力度之大,令那高头大马几乎要倒仰过去,咴咴地对向来体贴的主人抱怨着不满。可是他的主人却无暇理会它的怨言,而是飞快地跳下马,飞身落在那紫衣人的面前。
“曦……不,永睦君,您怎么会……”他旁顾左右,却没有看到任何随从的身影,他,是来为自己送行吗?虽然抱着这样的希望,却不敢妄自猜度,可是这冷落的道旁却看不到其它令他等候的原因。
“岳将军,此去海疆,任重道远,还望多加珍重。”凌寒曦轻躬一礼,平静祥和的态度令人如沐春风。
“多谢永睦君。”与他的平静相比,岳清峰却已是激动得眼眶微红。在这三个月中,从重伤垂危的顾延风的口中,他陆续知道了血族与巫氏这纠葛了千年之久的仇怨,从那充满了血腥的故事里,他找不到一丝本族可以得到巫氏原谅的理由,自作自受是他们最好的注释。
远古的血族来自一个荒芜的岛屿,不知从何而来的可怕的血源令他们如恶魔一样的存在,他们不惧水火,数倍于常人的寿命,可是每一个孩子的诞生都需吞蚀父母的血肉方能存活,每一个死去的族人如果不在一个时辰内被族人分噬而食,都会变成徘徊于死亡之渊的僵尸,毫无理性地寻觅着血食,吞蚀的也是那同根同脉的血亲。这种血亲相残的绝望与本能地远超他人的活的渴望令他们日夜挣扎于毫无希望的痛苦之中。所以当他们偶尔发现普通人的心脏可以代替父母之血喂养婴孩,他们疯狂地杀戮掳掠来大批的普通人,而这一行为,理所当然地被那些正道人士所痛恨,血族成为他们狩猎的对象,族人迅速的减少,直到巫氏收容了他们残留的族人。
巫氏的山谷中,有一处仙泉,只要血族每年一次饮用那里的泉水,也同样可以摆脱以亲族之血为食的命运,巫氏每年不定期向血族开放仙泉两个时辰,如果错过这两个时辰,巫族也绝对不会宽限,因为这个原因血族以守卫者的身份困在了那个山谷中。也许是因为血族的身体中存在着天生不知满足的欲望,在平静的生活冲淡了昔日悲惨的回忆之后,族人们开始蠢蠢欲动,他们不甘心自己自由被掌握在别人手中,如果得到那个仙泉的控制权,为了这所谓的自由,所谓的权利,血族终于背叛了在危难拯救了他们的巫氏,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仙泉和自由,可是那神女最后的预言令他们欲望成空,三年后,仙泉枯竭了,即使又挖地三丈,重现泉水,那泉水也再没有了神奇的功效。血族又重新回到了过去血亲相残的境地中,而这次,因为凌玄音的封锁,他们被困在了山谷中,绝望地等待着灭亡的日子。直到雍国大乱,凌玄音分心国事的时候,他们这一支才乘乱逃出,隐藏于此。
身为巫氏的后裔,凌寒曦有一千万个理由令他们生不如死,可是他最后却终于选择了原谅。前夜,他孤身来到了星隐院,单独见了顾延风,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交谈了什么,只是当清晨他离开之后,顾延风露出了久违的平和微笑,仿佛那令人绝望恐惧之事已经一扫而空。最后在辉盈臂间永远睡去的他,安详地仿佛只是面对一次远行。而血族最令他们恐惧的尸变并没有发生,他如他自己愿望地,详和地走完了他的人生。
仅此一事,便足以令岳清峰对凌寒曦感恩膜拜,更何况在此之前,自己所受他的重恩呢。经过心血炼精之后洗经伐髓的他,直至三代之中都摆脱了那残酷的命运。他所欠凌寒曦的,他们一族所欠巫氏的,即使粉身碎骨,他也无法报偿啊!
如今的自己早已经无法再用那凡俗的痴情痴爱来在心中描摩他的影子,他在自己的心中早已经升华为圣洁无瑕的神明,那无法亵渎的存在。
“岳将军,今日本君与此处等候是为拜托你一件事而来。”凌寒曦轻轻扬了扬手,指向旁边的青布篷车,“这位朋友也要去海疆,她单身上路,我多少有些不大放心,拜托你护她一程如何?到了海疆自有人来接她们母子。”
岳清峰抬起头,只见那青布帘子略略掀开,帘中那银发女子向他轻一颔首。
“岳将军不必担心她会耽搁你的行程,你们只管按原来的计画行路即可,她们自有办法跟得上的。”凌寒曦说道,他是知道朝廷上是给了岳清峰期限赶赴海疆,所以才多了这一句说明。
“永睦君多虑了,末将自会将这位姑娘安全护送到海疆的。”岳清峰心中有些郁闷,,何时才能让他相信自己会竭尽全力完成每一项吩咐,而不是象这样疏离呢。
“那就万事拜托。时辰不早了,本君便不耽搁你们的行程,望自珍重,早日凯旋!”说罢,凌寒曦便让于一旁,摆出了送别的架式。
“也请永睦君珍重!”岳清峰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心中强烈的不舍飞身上马,深深地再看一眼那深爱的容颜,毅然拨转马头,向前面驰去,那青布马车也立刻跟了上去,一阵风起,雪花愈发地紧密了起来,渐渐遮断归程。
回到宫中,殷桐语尚未下朝,今日除了那顾延风的丧事还有边关的急讯--雍国吞并了绵竹小国,那本不是大事,可是问题便出在那征战的兵是谢氏一族的私兵,领兵的将却是长孙家族的人,而增加的却是凌氏皇族的直属领土,这意味着什么,凌寒曦比任何人都清楚,凌玄音整合了世家所有的力量,而这一次征伐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演习而已。
故此,朝中关于是否让岳清峰按原订的计画前往海疆很是起了一番争论,而殷桐语却终于还是没有改变想法。对此,凌寒曦并没有太多建议,这是因为一来此事涉及雍国,他不便建言,二来,在他看来此事实在还没有发展到自己必须插手的地步。
他让岳清峰带上媚灵儿同行,到了海疆后,早已接到音讯的简霆自会让岳清峰此行变得轻松无比,毕竟,简霆那海盗王的名号可不是叫来好听的,那些矮子盗若能逃过他和岳清峰的联手清剿倒是奇事一桩了。这中间最多需要半年的时间,靖平了海境后,却是正好将简霆引入朝中,想必与雍国作战,对简霆而言也是梦寐以求之事。而这半年,他有的是方法让凌玄音无法安心出兵,根深枝茂的世家,可不会是乖乖的玩偶啊!以强权压服是最快,也最危险的方法,可是那个家伙的榆木脑袋还会想到用别的方法吗?
淡淡撇了撇嘴,凌寒曦实在想不通自己那个眼睛糊掉了的祖先究竟看中这凌玄音的哪一点,这个莽撞胡来连阴谋二字都不知道如何写的家伙居然也有资格成为被巫氏辅佐的千古一帝?怎么看他也比不上我家陛下的一根小手指啊!
回到内室,他脱去了紫狐大氅,歪在榻上翻弄那些从市面上收来的诗文集子,这些文集多是那民间文士书生所着,这燕国民风虽较雍国更为好武,可是这些文集却脱不开风花雪月,温香软玉之气,偶有峥嵘微露之作,却也显得酸儒气味,难见大度。这也难怪,这些文士书生生在这女尊男卑之国,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身世贫微之人又寻不到好人家,空许有才高八斗,毫无用武之地,除了写些讨人喜欢的应和之作,难免就是怨言纷起。
凌寒曦原不把这些酸儒看在眼里,人道是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只是经由岳清峰一事,武将中的凝聚力影响力骤降,文官擅权越加跋扈,若无制衡之策,这燕国风气必流于柔弱,这绝非幸事,尤其是面对凌玄音这不老不死的老怪物时,极有可能被他的军威压制,而落入惨败的结果。而现在这些儒士们即有不平之音流出,虽然仍是遮遮掩掩,但仍有可用之处,只是这领头之人可要仔细思量啊,怎样才能将他们的力量利用最大化呢?不要弄到最后上不敢上,下不能下,那就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儿?”一双手臂从身后揽住了他,殷桐语不满意他居然到走神到自己到了他身边还没有觉察出来,哼,他今天居然去给岳清峰单独送行,该不会是在想着这事吧?!
“在想着哪家有良家子弟才貌出众,可以招进来服侍我家陛下啊。”凌寒曦懒懒地头也不回地答道。
殷桐语不禁苦笑,恨恨地俯过身,咬着他的耳垂,说道:“这点子事,你到底要说多久啊,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可能去碰那些讨厌的苍蝇!”现在他可算是知道凌寒曦吃起醋是什么德性了,那是软刀子杀人啊,时不时地拎出来警醒警醒他,让人心里时时坠着这个事儿。
凌寒曦很是无辜地转过头来,一派忠心耿耿天日可鉴的表情说道:“臣可是在说真心话,陛下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臣身体虚弱,不能尽心服侍陛下,自然要谨守本分为陛下选出合适的人选,抒解身心之忧,且兼顾皇室继承人的大事。”一边游刃有余地欺负着他玩,一边心里灵机一动,不错,这可不是招选人才的一种方式吗?这些出身官宦人家的子弟,除了天性真的软弱的,大多有些心高气傲,而且耳濡目染朝政之事颇多,并非全无见识之流,何况他们身后都有一定的潜势力,用得好了,可以让自己的计画事半功倍。
“你,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殷桐语眼里没有丝毫的笑意,拧过他的下巴,恨恨地问道。
凌寒曦不为所动地直视着,轻笑道:“一半认真一半说笑喽!”
“哪一半是认真?”
“招良家子弟入宫,因为我发现他们很有用!”凌寒曦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哪一半是说笑?”殷桐语还是不依不饶地,他最听不得凌寒曦这种和别人分享自己也无所谓的论调,那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痛心万分。
凌寒曦抬起手抚着他的脸庞,看着那备受伤害的脸庞,疼惜地微笑着,轻轻地,唇落在他的眉间,“这是我的……”
落在他的双睫,“这是我的……”
落在他的面颊,“这是我的……”
落在他的唇间,细细吮吸,轻语:“这也是我的……”
“曦……”殷桐语的双眸变得有点迷蒙,从来不知道被打上一个人卷标是这样一种心醉神迷的感觉。
“绝对不要和别人分享,绝对不要让给别人,语,你是我的……是我唯一爱着的人,所以,我也必须是你的唯一,你可以答应我吗?”
清媚绝艳的微笑,任性独占的话语令殷桐语被这不可置信的巨大的幸福感冲击得几乎有眩晕般的错觉,第一次,曦对自己毫无掩饰地说出心中的爱意。他不知道人居然可以幸福到这样的程度,幸福得可以放弃一切,哪怕是生命,他紧紧地拥抱着怀中这让他疯狂的人,深深地回吻着他,那无从宣泄的幸福与喜悦令他除了爱他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表露。
“曦……我的曦……我答应你,我殷桐语只是你一个人的,永远都是,而你也只有我可以拥有,没有别人可以得到你,对吗?对吗?”
“当然,除了你……没有任何人可以得到我的爱情……没有任何人可以……”
放纵地让自己沉沦在他狂热地索取之中,在那疯狂的欲望交合之中,凌寒曦感觉到冰冷的液体从自己的颊边滑落,自己在流泪,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为幸福,为爱情也为了绝望的结局而流,他不知道在那么一天天风的法术是否能够完全遮盖他在殷桐语心中的影子,可是他无法抑制自己那想要独占的狂悖的心情,他要独占这个人,这个人只能是他的,这个原本连自己都觉得疯狂和不切实际的念头在他看到那些被送入宫的御侍时那么突然又那么清晰地从他的脑海中跳了出来,并飞快的挤走了原本自己为之得意的理智的存在。然后他觉得异常的轻松,独占他,是的,为什么不呢?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让自己唯一深爱的人只爱自己,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为什么要为不相干的人和事放弃这种幸福?反正他终有一天会忘记自己,就把独占当成为将来的孤独而收取的利息吧,虽然鬼才知道亡魂还会不会为这些生前的情爱而吃醋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