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所泉家的优雅教养——神奈木智

「泷山女士……」
泷山美登利恭敬地向他们行礼，低声说：「在欢谈之中打扰，真是非常抱歉。」她的双手握于身前，腰杆打得挺直的姿势，在他严肃表情之上又添加了一层难以接近的感觉。就连晶也是只会在非不得以的必要时刻才会跟她说话，可是每次都因为老是担心自己是否会被她认为怯懦到不足以继承下任当家，所以总是被她的气势压倒。
不过，这点就连雫也是一样的。在泷山正要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就像是要打断她的话一样，很客气地笑着对她开口说道：「泷山，你来得正好呢。我现在正要带晶外出，可以请你在玄关外备好车吗？午餐我们要一起去『附花』吃，所以家里不用准备了。」
「外出……吗？」
「你在担心吗？不要紧的，司也说过可以出去的。」
「提到冷泉先生，他刚刚才打了电话回来。」
「司打电话回来？真的吗，泷山女士？」
「是的。所以正打算来向您报告，如果要出去的话那就晚点再……」
「没、没关系，没关系。请你现在就说吧。」
看到晶性急地催促着，不只是泷山，就连雫也露出疑惑的表情。但是，现在的晶一点都不想管别人怎么看，他无论如何都想就公寓解约一事直接向司确认。虽然司的态度确实蛮横不讲理，但是晶怎么说也看过好几次他细腻的表现，所以实在不希望把他想成那种丝毫不顾虑别人感受的人。
「……晶先生」
「什么事？」
「身为下人的我，开口向您说这种事或许会有一点失礼。」泷山一心不乱地以冷静的神情说：「今天早晨，我从其它下人那里听说了晶先生因为公寓解约的事情感到不悦。」
「是这样……没错……」
「有件事一定要让晶先生知道，所以请容我禀报。您对冷泉先生的怀疑，我想应该是纯属误会。冷泉先生确实拥有容易令人误解的个性，但是他从来就不会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而擅自行动。想要把晶先生留在这里，和一意孤行地夺走您可以回去的地方，这两件事是有着天壤之别的，所以我觉得或许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吧。」
「泷山女士……」
太惊人了。
她刚刚所说的，真的是晶现在最想听到的一番话。但是因为无法和司取得联络，也猜不到其它的可能性，所以怎么都无法抹去对他的怀疑。他心中的迷惑被泷山女士这么一斥喝，好像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真是不好意思……」
晶一面致意，唇形化为自然的微笑。
本来是应该说「谢谢你」的，但因觉得有点害羞而作罢。
「泷山女士说得很对呢。司在某些方面很粗线条，如果他真的擅自解约，一定会说出来的。」
「嗯，或许真是这样吧。可能会漫不经心地说着『公寓留着也没用，我已经帮你解约了』之类的话，可以想象接下来的情形，一定是和晶吵起来，气得脸红脖子粗的。」
雫把司的口吻模仿地惟妙惟肖，让人不禁觉得这童年玩伴还真不是白当的。就连好像不太乐意看到晶坦率道歉的泷山，脸上也出现了稍微缓和的表情了。
「对了，司打电话回来做什么？有什么重要的讯息吗？」
终于放下心中大石的晶开朗地问着，泷山迅速地换回原本的刻板表情。她用严肃的语气转达了司的留言。
「他说……期待一个月之后的相见。」
「啊？」
「希望你可以进步到就算带你去派对也不会丢脸的程度……就是这些。」
「什、什、什么……」
认真的听完竟然是这种内容，晶再也忍不住了。
「什么嘛！那个家伙！」
晶已经顾不得雫在旁边看着，愤慨地骂着。
＊＊＊
坐在车里的雫，把背靠在柔软的真皮椅垫上说：「御所泉家啊，据说原本是在平安时代侍奉过半数天皇的一族，为当时的天皇出过很多力，所以非常受宠的样子。御所泉家当时的地位也不是多么高，所以可以推论出一定是拥有非常杰出的能力。光是在家族收藏的目录清单上登记有案的，无法估计价值的赏赐品就有一大堆了。司会从事古董的买卖，我想多少也是受到这些事情的的影响吧。冷泉家的宝物虽然也很多，不过等级完全不能和御所泉家相提并论。」
「司的工作……是美术品的……」
「嗯。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跟世界各地的收藏家一起买卖一些不会放在店里出售的古董。也要主动去挖掘宝物，或是把在拍卖会上标到的物品转卖给其它想要买的人。偶尔也会接受委托，替人接去收购商品之类的。」
原来是这样啊，晶总算了解大概的情况了。虽然直接去问司是最快的方法，但若被司发现自己对他的工作有兴趣的话，还真是不愉快。
两人坐在车子宽阔的后座，包覆着闪亮黑色烤漆的豪华大轿车正朝向镰仓前进。有点上了年纪的司机，听说也已经在御所泉家服务了二十年之久。
「说到这个，刚才泷山还真是让我吃惊。」
「嗯。那个人竟然会那样说话，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司在御所泉家的下人之间拥有极大人望喔。不管是我还是皇，长到之后就不太常去那里了，那屋子只有年老的耀一郎先生和不好相处的要先生两人，气氛真的很阴沉呀。所以常常出现的司，就像是扮演了居中缓冲的角色吧。」
「……」
（他对我这个下任当家倒是截然不同，老是摆出一副随便的态度嘛。）
听了雫的话，晶更加觉得难以释怀。司真的这么爱御所泉家的话，就应该多巴结自己一点才对吧，但他的态度却是如此粗鲁无礼，一开口就要说些讨人厌的话。就算晶可以理解司是容易被人误解的类型，不过都已经是大人了，稍微婉转一点不就可以避免被误解了吗？晶别扭地想着。
（不过在茶室里……虽然只有一下子，他还是曾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就在那一瞬间，晶在司的眼中看到了他可爱的部份。现在一回想起来，都还会觉得胸口发热。如果更加努力学习，或许可以再让他用那种眼神看自己一次吧。晶想到此处，就觉得真想快点再看到司。
（哎呀呀，我怎么会变得这么懦弱啊。你看着吧，冷泉司。我一定会变成一个让你心服口服的，与御所泉家当家身分相称的绅士，到时你就乖乖地认输吧！）
晶如此决意之后，稍微抬头看了雫一下，他正从车上附的小冰箱中拿出冰凉的气泡矿泉水，笑着对晶说：「好了，放轻松点。」
＊＊＊
在镰仓的宁静住宅区深处，有一间种着竹林非常风雅的料理店「附花」。听说是买下以前某位子爵作为行馆的建筑物，从三十年前就开始营业的隐秘名店。他们的顾客之中不乏有名的美食家和厨师，连耀一郎先生生前也常来光顾。
「因为是这样的名店，突然来吃晚餐的话，就连晶也会被这里动人的气氛给震慑住吧。」
「所以才挑了午餐时间？」
「嗯，午餐的话就轻松多了。你的肚子还有空间吗？」
他们正走在从门口铺到玄关的碎石子路，雫开玩笑似地问着。刚好开始觉得肚子饿的晶点了头，雫很满意地看着他，喀啦一声轻快地拉开了焦褐色的木格子门。
「哎呀，是东条先生啊。我们正在等您呢。」
「你好。今天我们也是空着肚子来的，有劳你啰。」
穿着合身的藏青色和服、看来有点年纪的老板娘笑容满面地出来迎接。雫好像也是这里的常客，他随和的问候让晶的紧张感减轻了许多。
「请快点进来吧。」
晶如言脱下鞋子，带着些微的畏惧跟在她身后。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淡褐色地板和年岁悠久的木头香味让人充满怀旧的心情，好像世界上只有这里的时间停了下来似的。虽然是午餐时间却很安静，或许是因为他们只接待有预约的客人吧。
「跟以前一样，为您准备了『朔月之室』。」
「不好意思，劳你费心了。我真不该预约得这么匆忙的。」
「请别这么客气了。从您双亲那一辈开始就一直很照顾我们，而且您不是也曾经把『朔月之室』写进小说里嘛。」
晶可没听漏这句话，他猛然转头望向雫。
「小说……是指？」
「啊，没跟你说过真是抱歉。是《向晚的花雨》。」
「咦！那、那是东条伊芝留的小说？」
雫对讶异的晶轻轻点头，老板娘则用微笑掩盖了其它想说的话。她反射性地看了看雫，但是雫优美的侧脸只是对此不置可否。
「怎么了，你的表情有点迷惑呢。」
「因为……我不知道雫就是东条伊芝留嘛……」
只剩下他们两人的场合，晶不太高兴地回答雫。他之所以有责怪之意，是因为以前问起雫是不是小说家的时候，他只回答「不是什么知名作家」，晶就完全相信了。
「因为你用了笔名嘛，所以我一点都没有发现。」
「你说伊芝留吗？因为编辑认为雫这个名字太女性化，就帮我取另一个笔名。毕竟我的书会卖得好也是因为放了作者的照片嘛。对了，晶没有看过伊芝留的照片吗？」
像他这种畅销作家，换成是晶以外的人早就该发现了，但是雫不仅没有感到打击，反而还有点开心。虽然雫自嘲地说了「因为放了照片」这种话让晶有点在意，不过晶其实也早就听说过，东条伊芝留的书迷以女性居多是因为他的外貌这种传闻。
「我的确听说过，《向晚的花雨》是先得了小说新人奖，后来才翻拍成电影。由此契机小说才开始大卖，之后还被拍成电视剧……说到这个，电影版的男主角不就是皇演的吗？就是那个和同母异父的妹妹私奔的料理店儿子角色吧。」
「你很清楚嘛。」
「嗯，我有看过电影。抱歉……我不太喜欢看书，所以原作小说还没……」
「不用在意，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雫用完全像是事不关己的口气说着，让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回想起来，东条伊芝留刚刚出道时连续出版了好几本书，后来就一直没有再推出新书了。《向晚的花雨》大为风靡的时候，晶的母亲身体还很健康，所以差不多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写的书全部都是长卖的畅销作品，也因为一直被翻拍，所以让人很难发现他正处于创作的空白期，晶此时才想到，难道在这些年之间雫一直都没再写过小说吗？
（不过当时在那小木屋里，确实就有看见到处散落的原稿……）
当时雫也说过，耀一郎先生会把那间木屋送给他，是因为他陷入写作低潮期。那时晶只是随便听听就算了，现在他才突然感到担心。如今雫还要和其它人轮流教导晶，可以写作的时间不就更加减少了吗？晶思及此处更觉不安。
（正因如此……我不再多努力一点怎么行呢。我一直都只想着自己的辛苦，可是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也还是要为了我挪出时间。）
他已经接受当家教育一个月了。如今到底可以展现出多少成果，晶自己仍浑然不知。但是他又更加坚定心志，一定要得到任谁也无法挑剔且不可动摇的自信和地位才行。晶对于站在御所泉家的顶点这件事仍然没什么真实感，但是他越来越意识到，必须响应身边这群以雫为首的人们的期待。
「回归主题。」
雫敛起优雅的微笑，正经地说着。
「你知道从进入这个房间开始，你的举止已经有好几个地方失败了吗？」
「失败？但是，我也才刚坐下而已……」
「太天真了。」
他以有些恶作剧的眼神看着慌慌张张的晶。
「从入座开始，就有必须遵行的礼仪了。晶身为御所泉家的当家，今后还会有更多被邀请用餐的机会。像是开门或掀门帘的动作，还有站姿和坐姿，既然司已经教过你茶道了，应该可以做得很好吧？」
刚刚才笑着说话，一下子就立刻开始了……晶一边想着一边规规矩矩地坐正。他在御所泉家熟记到晚上睡觉都会梦见的用餐规矩和筵席礼仪，终于到了要亲身实习的阶段了。雫发觉晶有点紧张，就以平常的缓和语气开始说明。
「身体不需要这么僵硬。日式料理的规矩确实有许多麻烦的细节，但是真正需要费心的，应该是营造出平和的气氛。不管做什么都得慢慢来，不要表现出焦急的样子。晶在家里练习的时候，不是都能做得很自然吗？只要回想那时的心情就好了。」
「但是动作的顺序和视线的位置，光是想起来就有一大堆了……」
「礼仪之美，你就把它想成是要让自己给别人良好印象的技巧吧。最重要的是，你在以御所泉家当家的身分受邀参加的宴会上，绝对不能让对方小看了自己。如果被人家贬低地想着现在的当家怎样怎样的，就非得扳回颜面不可。」
「……」
听到这番话，晶才初次意识到这些。他从来不曾注意，以司为首负责教导他的这三人，平时起居的言行举止都保持着优雅的姿势。虽然他们端正的容貌也很引人注目，但是真正使他们显得突出的原因，应该是拜洗练的仪姿所赐。
（原来如此……所以每次我跟他们说话，就会感觉到他们的自信和游刃有余的应对。这并非只是因为长相俊美或是穿着豪华，而是他们本身就就散发着一种更有魅力的气质……）
晶以前一直认为，这三人的魅力是与生俱来的，他们跟自己是不同的人种。但是他最近发现，只要知道训练的方法，自己也并非做不到。以前总觉得礼仪规矩既无聊又麻烦，还将其误解为虚应故事的表面功夫，但是如今既然知道了可以藉此跟他们并驾齐驱，那就有充分的价值去努力学习了。
话虽如此，但正所谓「知易行难」呀！
「打过招呼之后，接下来要看向壁龛。」
「唉……还有啊？」
「——晶。」
「呃……嗯……我知道了。」
晶不好意思地笑着，忍住双脚的麻痹感而转身朝向壁龛。附了提把的小竹筐里插了一朵有大片花瓣的白花，看起来既清爽又有生气。暗色系的挂轴上，大胆挥洒的笔墨写着一些字。对于美术品的鉴赏方法司已经讲授过不少了，但是很不恰巧地，晶从未有过鉴赏挂轴的经验。
「老师，这上面写些什么，我全部都看不懂。」
晶用尽努力还是宣告放弃，雫不知是被何事逗乐，突然笑了出来。
「什么啊，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啊，不好意思，不是那样的。就你刚刚的表现来说是正确的。」
「咦？」
「如果是水墨画还好，书法确实很困难。如果看不懂的话，坦白地开口询问就好了。挂在壁龛上的挂轴，本身就是一场演出。观赏者最重要的就是感受对方表达出来的待客之心。总归来说，日本的礼仪就是要培养这样的精神。」
「是这样啊，原来不懂的话直接说不懂就好了啊。」
晶放松了紧绷的肩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雫微笑地看着他的举动，双唇又开始轻轻动起。
「附加说明，为房间带来生气的是木槿的花。为了表现夏天的气氛，并不使用花瓶，而是用了竹筐。挂轴上写的则是《万叶集》中的诗歌。你仔细看看，里面不是出现了『泉』这个字吗？由此可以看出这是为了配合闷热的季节而选用的。」
晶看着愉快地不断解说着的雫，发觉他的情绪似乎有些激昂。一直以来，雫在人前总是一副平静的样子，像这般兴奋地滔滔不绝的样子还真是第一次看到。
雫一口气讲解完毕之后，低声地补充说：
「这是我从小时候就一直很喜欢的房间。」
「咦？」
「就是这『朔月之室』。我小时候并没有常常被带来这里，但是有过几次在此用餐的经验。这里的挂轴会随季节更换，装饰的花也都有不同的意义，我在这个房间里很自然地就学到了这些。所以，第一次写小说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选了这里当作故事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