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赶到,程尧已经坐在那里等了半天了。
陆晓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这个男人在一年里变化了不少,仍然是严肃而英俊的,只是更加严肃,也更加英俊了。
天气很热,程尧却整齐地穿着西装和领带,全身上下都一丝不苟。陆晓走过去,把书包扔在旁边的空椅子上,也没有和程尧打招呼,顾自在
他对面坐下了。
侍者走过来,还没开口问他,程尧就已经体贴地帮他点了冰水,又从包里拿出一盒万宝路,现拆开包装,递给他一支。
程尧是不抽烟的,陆晓想,却仍靠着椅背没有去接,“我戒了。”
程尧有些尴尬,却并不生气,把烟收回来笑道,“戒了好,身体不好就是要少抽烟。”
“我身体很好。”
“哦,”程尧在椅子上挪了挪身体,“那就好。”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陆晓抬头看着天花板,那里用丙烯画了一个巨大的图腾,他在四年里始终没猜出那是什么,这时候看过去,那也只是
一堆杂乱无章的线条,又偏偏充满了隐喻似的暗示。
“陆晓,”程尧搭讪地动了动茶杯,缓缓地说道,“这一段时间,我很担心你,一知道你病了,我马上就想见你,但我找不到你。”
陆晓的目光仍然追逐这那些橙色的线条,缓缓地寻找着图腾的脉络,程尧的声音更低了一些,“陆晓,我很惦记你,一直都是。知道你生病
的时候,我担心受不了,后来我在剧院遇到你,看到你那个样子,我……”
“你想要什么?”
陆晓突然的发问吓了程尧一跳,话都梗在了喉咙里,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个人在沉默里对视着,陆晓的目光十分尖锐,程尧在他的
注视下,脸色渐渐地变了。
侍者这时候走上来,把冰水和蛋糕放在桌面上,对话中断了一会,在想开口的时候,程尧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低声叫了句,“陆晓
。”
“直接说吧,”陆晓端起冰水喝了一大口,“找我来干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你,你知道,我一直都担心你……”
“你找我干什么?”
程尧含情脉脉地表情就僵在脸上,逐渐碎裂成小块斑驳剥落了,只留下一块平板似地严肃,陆晓从前最迷恋的就是他这样的表情,显得十分
正直高尚。
而他的诗又和他的人那么不一样,轻盈浪漫,带着瑰丽的色彩展开双翼四处飞翔。
不用问陆晓也知道,程尧现在已经不写诗了,背负着生活的人注定要收起翅膀。
“陆晓,我知道你这一段过得很艰难。”
陆晓举起手做了个投降似地表情,“你找我到底干什么?”
程尧脸上的严肃简直变得如同铁板一般了。
“陆晓,过去的事情不应该再去计较了,我们也应该有个了断。”
陆晓晃晃杯子,让冰块发出轻快的撞击声,“我们不是早就了断过了么。”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们也都不一样了,所以我们以后或许不应该再有关联,这样对我们都好。”
“是你要见我的。”
“陆晓,你不要孩子气。”
“我没有。”他咚地一声把杯子放在桌面上,坐直了身体,目光灼灼地看着程尧,“你结婚了,我也和别人在一起了,我本来就不想再见你
,所以就这样吧。”
他厌倦似地说,“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陆晓……”
“你可以走了。”
“那个苏宇杰,他对你好么?”
陆晓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到程尧严肃表情下的一点波动,“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知道。”
陆晓低下头不去看他,“你走吧。”
程尧站起身来,阴影笼罩在陆晓的头上,却没有立刻离开。
“陆晓,我希望你过得好。这样我心里不会那么愧疚。”
陆晓叹了一口气,“还是为了你自己。”
男人固执地不肯离开,就那么杵在原地,于是陆晓抬起头来对他笑了一笑,“我自杀不是因为你。”
两个人都沉默了,陆晓疲倦地垂下眼睛,空气里飘着支离破碎的旋律,陆晓听了一阵,捕捉到了其中的几句。
“and if i told you that i loved you,you’d maybe think there’s something wrong,I’m not a man of too many faces,the
mask I wear is one.”
“陆晓,我不爱她。”
我早就知道了,陆晓想,那又怎么样呢。
他仍然没有抬头,低声说,“你走吧。”程尧又站了片刻,这才转过身来,离开了。
他把那盒万宝路留在了桌子上,陆晓问侍者要了打火机,抽出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在弥漫的烟雾里,他眯起眼睛,突然想起了程尧的那本
诗集,在封面的右下角,很不起眼的角落,很淡很淡地印着六条线。
他突然明白过来,那其实是六根琴弦。
烟雾冉冉地升起来,帷幕一样笼罩了他,陆晓捏紧了红白二色的烟盒,把整整一盒万宝路逐一燃烧干净。
烟和酒一样是醉人的,陆晓捏着抽空了的烟盒,在眩晕里突然想起了他一直想不来的万宝路的含义。
Marlboro——Ma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tic Only.
独弦16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咖啡厅,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许多赶着上夜课的学生情侣把书夹在腋下,手挽着手行色匆匆地走过,陆晓在街边站定,让
风吹吹自己发胀的头,突然就看到一辆黑色的凌志停在不远处,车牌号很有些眼熟。
车的主人静静地靠着车站着,不知为什么就给人一种站了很久的感觉,微微地透出一丝疲惫。两个人的目光一对上,他就露出一点欣喜的表
情来,却还极力控制着,只微微笑了一下,叫了声,“陆晓。”
陆晓拨开人群走过去,仍然觉得有些头重脚轻,来往的人群晃得他眼花,只有苏宇杰在视野里是安定的一个点。陆晓想说话,嗓子却是哑的
,只能皱着眉咳嗽了几声。
“你等了多久?”
苏宇杰拉开了车门,又冲他笑了笑,如释重负似地,“回去吧。”
陆晓站着没动,“你等了多久?”
“没有多久。”
“你看见程尧走的?”
苏宇杰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陆晓在心里大致计算了一下时间,突然就有些恼火起来,“你就一直站在这?”
苏宇杰没说话,只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陆晓的手臂上,拉着他坐进车里,然后关好车门,发动了车子。
车子无声地向前行进,陆晓侧头看着苏宇杰,那张脸上仍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坦荡温和到有些平淡。他就是这样平淡而平静地站在同一个
地方,等了他整整一个下午,又或者自从遇见陆晓,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等着他,就算他有一天离开了,他也还会一直等下去——永远平静而
平淡地。
他突然替苏宇杰感到疼痛和委屈起来,然后又觉得荒谬——让他最委屈最疼痛的,不正是自己么。
“……苏宇杰。”
被他一叫,男人立刻在路边停下车,紧张地看着他,“怎么了?”
陆晓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探过身去,在苏宇杰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很短促的一个碰触,离开的时候苏宇杰还愣着,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似地。陆晓扭过头不去看他,低声说,“走吧。”
于是轮胎又转动起来,车开得很稳,方向盘上的手却轻微地抖动着,苏宇杰心里翻滚着无数的疑问,呼之欲出的可能让他的心脏几乎停跳,
却又极力隐忍着没有说出口,连表情都在激动和惶惑里僵硬了。
电梯叮咚响一声,缓缓打开了门,陆晓拿出钥匙去开了门,黑洞洞的屋子里静悄悄的——博嘉晚上去补习了,索性就睡在同学家,今晚都不
会回来。苏宇杰摸着黑换好了鞋子,找到开关点亮了灯,米黄色的灯光瀑布一样流淌下来,陆晓就站在那灯光里,无声地望着他,一对黑而
幽深的眼睛。在那目光的注射下,苏宇杰被催眠一般缓步走过去,慢慢地抬起手,捧住了陆晓的脸。
他像抚摸着珍贵的瓷器一般,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陆晓的脸,当手掌抚过眼睛时,陆晓翕动的睫毛划过他的掌心,苏宇杰微微地抖动了一下,
收回了手,轻声叫着,“陆晓。”
陆晓沉默地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急促有有力的心跳冲击着他的耳膜,让他忍不住想离那声音更加近一些。
接下来发生的事谁也没有想到,然而确实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两个人身体交叠着,缓慢而深入地接吻时,仍然有种做梦似的感觉。苏宇杰小
心翼翼地看着陆晓的表情,谨慎而徐缓地律动着身体,陆晓闭着眼睛,微微地喘息着,表情却很平静,只随着他的动作,偶尔地移动身体。
苏宇杰突然就很想看看他的眼睛。
突然加重的重量让陆晓吃了一惊,然后口腔就被探开来,苏宇杰压在他身上,重重地吻着他,和以往温柔的吻不同,带着种近乎粗鲁狂热,
仿佛压抑了许久的感情终于爆发开来一般。陆晓在那个激烈的吻里渐渐觉得窒息,不由自主地张大了眼睛,艰难地呼吸着,苏宇杰放开他,
突然又叫道,“陆晓。”
陆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下一秒就被抱起来,他的头搁在苏宇杰的肩膀上,两个人的胸口相贴着,肌肤的温度彼此渲染,陆晓在那逐渐失
控的动作里,突然感到了一种无关于情欲的满足。
在大幅的摇晃里,他被苏宇杰紧紧地抱着,在让人颤栗的温度里安心地闭上眼睛。
仿佛是在狂风暴雪里伫立的一间温暖的小屋,壁炉里燃烧着哔卜跳动的火焰,陆晓在冰天雪地里行走着,冷冽的风雪拍击着脸颊,但他并不
觉得寒冷,因为他知道温暖坐落在何方。
他突然不再害怕了。
过去的岁月里他一直在恐惧,却不知道究竟在害怕什么,现在他仍然不知道,但那已经都无所谓了。
紧抱着他的手臂,是一个比幻象更加温暖的现实。苏宇杰的手掌遮盖在他赤裸的脊背上,覆盖着那块翅膀似地痕迹。
他不会飞走了,那个时候,苏宇杰这样想。
第二天陆晓出门的时候已经快要中午了,苏宇杰送他到门口,说话的时候带着种少年般的局促,甚至是有点腼腆的。
“后天博嘉要回去了,他……回家去高考。”
“我知道。”
“他让我帮他买点东西。”
陆晓半靠在门口,等着他把话说完,然后他惊愕地发现,在自己的注视里,苏宇杰竟然脸红了。
“一起去?”
陆晓看了他一会,突然毫无预兆地笑了,“那我早点回来。”
两个人突然就像初次恋爱的人一样,拙于正常地交流了,静默地相对了三秒钟,陆晓抬起脚在门上轻轻踢了两下,然后把手放在门上。
“我走了。”
“嗯。”
于是陆晓敏捷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又飞快地夺门而出了,苏宇杰遭受雷击一样在原地僵直了一阵,伸出手来极傻气地碰了碰被吻的地方
,一种混合着迷惑和喜悦的笑容,才慢慢地晕开了。
独弦17
“今天来得真晚。”
陆晓小心地从琴盒里拿出琴,“让你多睡一会,不好么。”
“我六点钟就起来了,因为不知道你会晚来。”
陆晓把琴放在膝盖上,小心地调弦,心不在焉地道歉,“对不起。”
蒋震叹一口气,“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陆晓把四根弦都调好,才慢慢抬起头来,“有。”
“那就说吧。”
“昨天去之前,我怕得要死。”
“可以理解。”
“见到他的时候我不敢看他,手心里全是汗,说话颠三倒四,虚张声势。”
蒋震笑了,“所以你觉得很丢人?”
陆晓果断地做了个向下的手势,仿佛斩断了什么似的,“总算解决了。”
蒋震没说话,审视地打量了他一会,才慢慢地说,“你看起来还有点高兴。”
“后来等他走了,我又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了。”陆晓无奈叹了口气,“要是再来一次,不至于那么乱七八糟……不过,算了。挺好的。”
他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拨过琴弦,弦颤抖着发出悦耳的嗡鸣声,蒋震坐到了他的身边,几乎紧贴着陆晓的身体,话也轻柔到几近耳语。
“陆晓,你以前喜欢帕格尼尼,你应该知道,传说中他被囚的时候,就靠一把只有独弦的小提琴度日。音乐可以战胜寂寞,想要征服音乐的
人都不该害怕孤独,陆晓,你必须明白这一点。所有的担忧、畏惧、孤独,你都不能在意,你可以战胜这一切。”
陆晓凝神听着,不知不觉地就抱紧了手里的琴。
“陆晓,每一个演奏者都是西西费,注定要一个人徒劳无功地攀登,就为了有一天可以到达某个不存在的巅峰殿堂。你必须是孤独的,才能
捕捉到那些最敏锐、最细腻的情感,幸福是谋杀天才最好的毒药。”
蒋震的声音提高了一些,陆晓看着他轮廓深邃的侧脸,突然感到那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每个演奏者都要做一根独弦,陆晓,你应该是最敏锐的那一根。你不需要依附任何东西,也不需要任何东西,你只凭你自己,就可以发出
声音,感动别人,也感动你自己。”
那双钢灰色的眼睛像是北方阴霾的天空,直望进陆晓的瞳孔深处去,“陆晓,你明白么?”
或许是仅仅为了给他一点安慰,陆晓回答道,“我明白。”
然而他一直想起冰雪里有温暖壁炉的木屋,还有紧紧抱住他的那对手臂,它们仿佛一个支点,让他明白,自己的世界位于何处。
苏宇杰早早地从公司出来,陆晓还没有回家,博嘉忙着补习,房子里空无一人,他在冷清地客厅里呆了一会,突然觉得自己没办法再这么等
下去了。
车子沿着公路一直行驶,逐渐远离了市中心驶向远郊,当可以远远望见蒋震家蓝灰色的屋顶时,苏宇杰谨慎地减慢了车速,在公路边小心地
让引擎熄灭。
他开始后悔自己这样冒失地跑过来,然而来都来了,总不能掉头回去。他知道自己绝不能这样敲门进去,认识蒋震四年,他仍不了解他,对
他傲慢易怒的脾气倒是摸得很清楚。
苏宇杰靠在后座上,再次想着无数次想过的问题——找蒋震来帮助陆晓是不是正确的?照理说蒋震是唯一的人选,但他也隐约的知道,蒋震
对于他并非怀着完全的善意。
两年前他救过意外落水的蒋震一命,他并没在意,蒋震却一直却很明显地放在了心上——与其说是感激,倒不如说是耿耿于怀。从前蒋震虽
然总笑他俗,倒也不见得多嫌弃他,但在那次之后,言谈举止里却总流露出鄙夷的姿态来,好像欠着他的人情,是件很难以忍受的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