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觉身后寒气袭人,苏千岚一凛,人已挟了琴飘然而起,立在亭顶。往下看去,一个锦衣人手执长剑,站在亭中。那剑身青碧,如同一泓碧水,苏千岚暗叫一声好剑。再看那人,脸上表情木然,显是戴了人皮面具,只是一双眼睛幽幽生光,瞪著自己仿佛有何深仇大恨似的。
"你是何人?为何要突施暗算?"
朱凝碧抬头看去,见苏千岚一身青衣立于亭顶,飘飘颇有登仙之概,风姿极美。心中更气,一跃便上了亭顶,道:"把你手里的琴给我!"
苏千岚一挑眉,道:"为什么?"
朱凝碧道:"不为什么,我就要。"
苏千岚冷冷道:"好不讲理的人。你若胜得了我手中剑,你便拿去。"
朱凝碧道:"好!"
苏千岚缓缓拔剑,朱凝碧见他手中握了剑柄,却无剑身,日影上隐隐见到一抹光影如虹,失声道:"承影!"
苏千岚淡淡一笑,道:"这两日遇上的,看来皆是有眼光之人。既然叫得出剑名,阁下却是还想与我动手么?告诉你,你在我手下讨不了好去。我今日心情甚好,不与你计较,你若识相便自行离去,否则我定要你留下点什么东西。"见朱凝碧气得脸色发青,笑道,"你要夺琴,看来是与连亦天有渊源之人了?闻得有一名剑凝碧在凝碧宫主手中,想来你便是他妻弟了?"
连亦天娶了原凝碧宫宫主朱红芷,朱凝碧接任宫主,天下皆知。苏千岚眼珠一转,却笑道:"看来不仅是朱红芷对连亦天一往情深,连阁下也是?"语气颇有嘲讽之意,朱凝碧哪里受得住,挺剑便要刺出。苏千岚笑道:"朱宫主莫急,在下不欲与你动手。承影出鞘必见血,朱宫主也不想在你脸上留点什么记号吧?一张人皮面具,又怎能敌得过剑锋之利?若是这张脸毁了,连亦天又怎么能看得上你?"
"你......!"朱凝碧怒极,但他毕竟是一宫之主,年纪虽轻阅历却深。见苏千岚轻功身法及拔剑的手法,知道决非庸手,也不敢贸然出手。沈声问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苏千岚一笑,挟了琴飘飘往湖中一叶小舟上落去。"在下贱名,不足挂耳。先告辞了,只愿后会无期。"
苏千岚回到名剑山庄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山庄很大,一眼望过去,全部种著花。都是荼蘼。铺天盖地的白,纯然的白,这是种非常奇怪的白。梨花也是春天的花,也是纯白的花,是清丽如溶溶明月的白。而荼蘼的白,却是一种几乎要绽开,破裂的白,白得几乎纤薄脆弱。
这个庄园就在一片白里面,白色的荼蘼,本应是一片轻云般的白,这时却成了冷月刺目的白。
一个身材修长,一袭白色长衫的男子,背对著他。他正在抚摸白色的花瓣,温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柔软的黑发。
"千岚,你回来了。"
苏千岚道:"是。"
那男子缓缓地回过头来。长眉凤目,容貌清俊,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却仍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他掐了一朵花,放在眼前细细地端详。"千岚,你为什么没下手?"
苏千岚道:"要杀连亦天不是易事,我不愿冒险。若非有一击必中的把握,我决不出手。"
白衫男子笑道:"是么?千岚,你也学会说谎了。"
苏千岚低头不语。
白衫男子的脸在夕阳的薄光下,却还是苍白得无甚血色。他向苏千岚招了招手。"你过来。"
苏千岚依言走了过去,白衫男子指著一片片的花丛,白浪翻涌,直如花海。"你看。"
苏千岚浑身颤了一颤。白衫男子却恍如未觉,笑道:"怎么?想起你娘了?对呀,我听霜儿说,就连你暂住的茅屋,你也种满了荼蘼。如果你母亲看到这满山庄的荼蘼,她定然会开心的。"
苏千岚轻轻地嗯了一声。白衫男子的眼光飘向远处,叹道:"唉,是啊,我也常常想起她,想起她看荼蘼时的模样。她真美,比开得最艳的荼蘼还美。千岚,你还记得她的容貌吗?"
苏千岚颤声道:"不,我已经不记得了。"
白衫男子的手指,轻轻地抚摸著苏千岚的脸,感觉著他的颤栗,却微笑了。"千岚,不要学你娘啊。我那么爱她,她却背叛了我,跟别的男人生下了你。她这也是背叛了天哭,于是我只得以门规处置了她,我也是不得已啊。千岚,那时候,凝霜还太小,你却已经懂事了。"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告诉我,为什么没有杀连亦天呢?你是有机会的。"
苏千岚微微扭过头去,轻声道:"我确实有过几次动手的机会,但每次要出手的那一瞬间,都会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这是我初次有这种感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只知道,我那时候,不想他死。"
"是你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苏千岚点了点头:"我一直只知道完成任务,不管是杀人还是别的。可是......那时候,我的手就像是软了,浑身也像是软了,动不了了。"
开到荼蘼5
白衫男子笑道:"千岚,你还记得我十余年来,一直是怎么教你的吗?"
苏千岚道:"一生勿动情,勿用情。"
白衫男子道:"不错,可如今,你已经动了心。"
苏千岚如遭雷击似地抬起头来。接著又摇头,茫然地摇头。"我没有。我也不懂。"
"有些事,当你还没明白的时候,你就已经不可自拔了。千岚,你们只见过几面,他只是你要杀的人,跟你以前要杀的人,没什么两样。你不能迷惑。"
苏千岚低声道:"父亲,千岚定会将那柄龙渊向父亲双手奉上,至于如何作法,父亲就别干涉于我,可好?"
白衫男子颇可玩味地看他,道:"怎么?你难道以为连亦天会赠你那柄剑?"
苏千岚垂下头,却不说话。白衫男子声音一沈:"何况......天下若许大,你为什么要对一个注定要死在你手上的人动心?难道就为了他送你那张琴?"
苏千岚不敢违拗,只得取了那张琴来。白衫男子接过,抚看了半晌,又伸指弹拨,叹道:"好琴,好琴。"忽然举起右掌,轻轻击下,琴顷刻间便成了碎片。苏千岚茫然地望著,白衫男子掸了掸落在衣襟上的碎片,柔声道:"这样,就好了。"
见苏千岚脸上神情又惊又痛,白衫男子脸上有怜爱,也有冷酷。"你并不需要懂。当你明白的时候,便一切都太迟了。从你出生起,便在天哭接受最严酷的训练。我告诫过你无数次,不能动心,不能动情。我花了二十余年的时间来琢磨出的最完美的宝玉,不能为了那些无用的东西被毁掉。好罢,你说你会把龙渊为我双手奉上,我就给你一月为限。若到时候办不成,你是知道规矩的。"
苏千岚低低应了一声,白衫男子道:"去见见凝霜吧,她日日都叨念著你。"
"她在哪里?"
"剑堂。"
剑堂只是一间普通的厅堂,除了数个檀木架子,再也没有别的陈设。明净宽敞,打扫得一尘不染。
一个青衣少女站在剑堂正中,背对著他。苏千岚刻意放重了脚步,那少女回过头来,顿时喜上眉梢,叫了一声:"哥!"
这少女身材纤细,容颜极之秀丽,眉目跟苏千岚甚似,却更婉丽了几分。苏千岚微笑道:"凝霜,你又长高了。"
凝霜笑道:"是哥哥你太狠心,三年未归。"
苏千岚一叹道:"在哪里都得办事,不如寻个清净悠闲之处,省得在这里日日看那些人的嘴脸。"
凝霜脸色一黯,拉了他手臂道:"我们走吧,回你房中,我每日都命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等著你呢。"
苏千岚嗯了一声,却没有挪步,眼光掠过那些檀木架子上供著的宝剑。凝霜道:"爹此时派你夺龙渊剑,你失手了?"
苏千岚淡淡道:"不是失手,只是未下手。凝霜,莫再说这些了,我的事我自会料理。"
凝霜勉强一笑,道:"哥,我们虽非同父,但我从来都视你为唯一的亲人。爹的脾性我们都知道,他也不是不疼你,只是......"
苏千岚微微一笑,道:"不必安慰我了,凝霜。爹一生好剑,名剑山庄也集尽了天下名剑。我也不过是爹的一把剑而已,我的价值不会比承影更多。他心底里,怕是厌恨我都来不及了,只是我如今尚有利用价值罢了。"
凝霜笑容更是勉强,正要说话,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清亮的笑声,有个男子声音道:"千岚,你一回来,连我们都不见,就跟霜妹躲到这里来了?"
凝霜微一蹙眉,扬声道:"华大哥,你就是跟我哥过不去。"
只听那声音笑道:"霜妹,我哪里敢?是庄主唤千岚过去,说有事情交待。"
凝霜顿时变了面色,苏千岚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不过就是再多桩杀人的事罢了,早做惯了。"
凝霜嗫嚅道:"可是,可是,你总会有失手的时候......"
苏千岚盯著她看了片刻,笑道:"凝霜,这话可真不像是天哭的朱雀会说出来的。"轻握了握她手,道,"你放心,我不会是那么容易就死的。
连亦天回到了归一楼。宋之玄早站在门口盼著了,一见他回来便挤出了笑脸,道:"楼主,你再不回来,属下可扛不住了。"连亦天跳下马,一面笑道:"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宋总管扛不住的?"
宋之玄道:"楼主到正厅一看便知。"说著便急急溜走了,连亦天何时见过自己这个沈稳机敏的总管这般模样,莫名其妙地踏进正厅,却目瞪口呆,不止是他夫人朱红芷,避之唯恐不及的朱凝碧,还有自己的娘,都一古脑儿来了。朱凝碧本是到处乱跑的主儿,自己母亲更是隐居在千里之外,怎么会都齐聚一堂?
连母嗔怪道:"亦天,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连亦天赔笑道:"遇上了个朋友,回来迟了。"
连母瞪了他一眼道:"红芷有身孕了,你就别到处乱跑了。我都来守著了,你还这样跑,像什么话?"
连亦天大喜道:"真的?"
朱红芷脸上嫣红一片,含羞道:"自然是真的。"
连母道:"总算我们连家有后了,亦天,你这段时间不准到处出去跑了,就在家把萸儿好好守著!我吩咐厨房去弄点补品。"说著便出去,连亦天连连点头称是,凝碧却撅了嘴道:"哼,师兄风流,姊姊有身孕了,他更是会到处乱跑的。"
朱红芷听了这话微蹙了眉,道:"凝碧,你胡说什么?"
朱凝碧道:"我说姊夫风流,这难道还有假了?姊姊大度不管,现在,哼,师兄都招惹到男人身上去了,我是亲眼所见,师兄明明得了那张古琴,却送了别人。"
朱红芷笑道:"我虽好音律,但也不至于一定便要那琴。凝碧你别多嘴。"
朱凝碧道:"我明明看见,你在三潭印月......"
连亦天打断她,转向朱红芷道:"你别听凝碧胡说,那只是我的一个朋友。决无苟且之事,我敢向你对天发誓。"
朱凝碧冷笑道:"你真敢发这个誓?"
朱红芷忙道:"凝碧,别跟亦天过不去了。"
朱凝碧一跺脚走了出去,走到门前,回头道:"姊姊,你再不管,总有一天要后悔的!我看师兄对那人,比对你还好!"
朱红芷见他走了出去,道:"亦天,凝碧说的可是真话?"
连亦天苦笑一声,道:"是有这么个朋友,但不像凝碧说得这么夸张。"一面还待解释,那话却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朱红芷见他这般模样,冷笑了一声道,"看来,凝碧说的,虽然夸大其词,但还是有几分是真的?"
她面蒸红晕,极是娇艳,眉眼间却漾了怒气,连亦天硬著头皮,搂了她笑道:"哪有这么多真的假的?好了好了,我哪里都不去了,就在归一楼陪你,可成?"
"你......"朱红芷还未发作得出,就听得连亦天在她耳边,低笑道,"你是想要儿子呢,还是女儿?"
朱红芷面上更红,低笑道:"自然是儿子了。"
连亦天摇头道:"我却宁可是个女儿,少些是非。"
朱红芷道:"你今儿个是怎么了?"
连亦天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在想,若是个男孩子,自不免又有一般抱负。而在这江湖上,过的都是刀口舐血的日子,武功再高,名气再响,也是朝不保夕。"
朱红芷瞪了一双美目看他,奇道:"你又如何来这许多感慨?"
连亦天摇头而笑,道:"当我在说梦话吧。"
"还没有消息?"
宋之玄躬身道:"属下已经把江湖上不管有名没名的杀手组织都查了个遍,但因为杀人组织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真正厉害的杀手往往也是没人知道的,所以目前还没有结果。至少,江湖上有名的杀手,没有楼主所描述的那一个。"
连亦天道:"若是有名,我见了第一面便会想到了。那样我还要你查什么?"
宋之玄道:"属下无能......"
连亦天截口道:"你有能,你怎么会无能?昔日你叱吒江湖,什么买卖不做,杀人的买卖你一样做。应该说你在这方面比我更了解,怎么会连你也没有一点头绪?以苏千岚的能耐脾气,普通的地方是网罗不到他的。苏千岚不出名,一方面可能是他不想出名,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因为他出手不多。查查看,最近这几年,有多少被暗杀却找不出是谁杀的的人。"
宋之玄道:"查了。卷宗就在楼主桌上。"
连亦天翻了翻,道:"哦,还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个苏千岚,他杀人也不论方法,上次见他杀傅乔我便该知道了。能够接这种买卖的,还能有哪里?"
宋之玄道:"属下想的,也跟楼主想的一样。苏千岚可能是天哭的人。而且,据属下看来,他还可能是首脑人物。听说天哭有四大护法,他可能是其中之一。"
天哭,乃是江湖上最神秘的暗杀组织。江湖中无人知晓它是什么时候存在的,也无人知晓天哭的门主是谁,更无人知晓天哭在那里,天哭里究竟有多少人。除了天哭这个名字以外,可以说对它是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可以在一夜之间灭了整个武林第一庄铸剑山庄,并将庄主的头颅高悬在庄门。从那以后,便有很多人想找到他们,因为江湖中有一个传说:只要你能找到天哭,并能付出相应的代价,那么他们就会完成你所有的愿望。
连亦天看了片刻卷宗,突道:"这段时间似乎死的人不少。"
宋之玄道:"楼主指最近?"
连亦天道:"就是这半个月,接连死了好几个高手,都是有头有脸武功高强的主儿。"扔下了卷宗,手指在案上轻叩了几下,忽然笑道,"也不知道,他下一个会杀的人,是谁?这个就交给你了。"
开到荼蘼6
金戈铁马,黄沙漫天。刀戟林立,寒光如雪,冷肃月光下,撒了一地烂银般的冷光。
一座牛皮营帐外,弓上弦,刀出鞘,一列兵士肃立其外。帐内微微透出光来,忽然帐门一掀,一个全副武装的将军走了出来。六十出头年纪,鬓发如霜,却英气不减。站在帐门的一个青年将军忙回身见礼道:"爹,怎么出来了?"
那老将拍拍儿子肩头,笑道:"不去巡视,在这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