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将军虽然身形高大,甲胄鲜明,却生得是玉面朱唇,去了盔甲换了衣衫,必是个翩翩佳公子。"爹,我晚间得到消息,说会有杀手来刺杀你。"
老将军一楞,哈哈大笑道:"杀手今年来了没十个也有八个了吧?均儿,你在这里穷紧张什么?"
那青年道:"爹,这次不同。据消息,是‘天哭'派出来的人。"
"天哭?!"尉迟将军脸色一变。"消息确凿?"
尉迟均道:"千真万确,是连亦天传来的口信。"
尉迟将军抚须笑道:"连亦天,这年轻人不简单呀。"想了想道,"均儿,我长年在边关,对武林中事也不熟悉。不过,这连亦天如今所主的归一楼,比起他爹所在的时候,似乎亦正亦邪的味道更重了些。"
尉迟均道:"爹,人家的事,我们管这么多做什么?他一直都念著我们这些老朋友,事事关照。他行事江湖中人也没见得有敢多言的,爹您还在这里瞎操心!"
只觉风声更响,黄沙迷眼,天色更是沈黯,丈余远便看不清面目,尉迟均便道,"爹,今天天气奇怪,还是进去好。天哭的杀手,不可不防。"
一边掀开帐门,尉迟将军弯下腰正要进去,忽然风声一紧,尉迟均一回头,只见一片灰沈黄沙中,冷光一闪即没,后面的军士竟然全部都倒在了地上。
好快的剑!每人颈上一道血痕,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毙命!
尉迟均素使长枪,此刻并没有携带兵器,只觉剑风凌厉,还未到面前毛发便纷纷断掉。剑光如雪,来势快得离奇,一丝花哨也无,只是快,快到尉迟均来不及出手,尉迟将军来不及拔刀,便已经到了面门!
眼看便要剑锋便要透脑而过,忽然从旁里斜斜飞出一剑,"铮"地一声,格开了已袭到面门的利剑。只见那剑锋被震得嗡嗡作响,持剑之人一击不中,竟不留恋,一飘飘退了数丈。
尉迟均喜道:"连亦天,是你!"
连亦天拱拱手,道:"我先抓人,容后再叙!"身影已骤地没入黄沙之中,尉迟将军手移到额前,只见皮肤已被剑锋割破,一缕鲜血渗了出来。不由得手指微微发颤,知道若是连亦天来慢了一步,自己这条性命便已不在了。
尉迟均道:"不知那剑上有没有淬毒?"尉迟将军把手指拿到面前看了看,道:"血色鲜红,应该无毒。均儿,你赶快去帮那小子。"
尉迟均答应了一声,提了长枪奔过去,只见砂石乱飞,连亦天正跟那人打得起劲。风沙甚猛,那人莫说面目,连衣著都看不清。尉迟均看了片刻,连亦天胜著半筹,便拄了枪在一旁静看。
连亦天用的龙渊乃是柄古剑,剑身沈重,力猛势沈。那人用的剑青光闪烁,必定是柄名剑,剑招轻灵却式式阴狠。
忽见连亦天一剑劈下,那人不愿硬接,向旁一让,身后空门大露,尉迟均倒转长枪,用枪柄点了他穴道。连亦天笑道:"有劳尉迟公子了。"顺手又在那人肩上补了一指,那人慢慢滑倒下来,连亦天一把接住,道:"进去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进了帐篷,三人喝了几杯酒,尉迟将军问道:"为何世侄还要亲自前来?"
连亦天哦了一声,道:"我接到消息,说派来的是天哭的四大护法之一,苍龙。怕世伯不加重视,有所闪失,刚好我又离边关不远,就顺便过来跑一趟了。"
尉迟均已弯腰在细看那人,那人一身夜行装,面上也用黑幕遮住。听了这话回头道:"天哭行事素来隐秘,你怎么会知道?"
连亦天道:"偶尔得知。"
尉迟均见他不愿多言,笑了笑,一伸手撕开那人遮面的黑幕,连亦天一眼望去,笑道:
"我没猜错,果然是你。"
尉迟均道:"怎么,难道是你认得的人?"
那人一张脸微显苍白,却如同玉琢,眉如远山,目如寒星,几缕发丝微有些卷曲地遮在颊边,见了连亦天,却扭了脸不说话。
连亦天笑道:"原来你真是天哭的人。"又对尉迟均道,"尉迟兄,这人跟我有旧,既然令尊无恙,便把他交给我吧。"
苏千岚却闭了眼睛不理他,尉迟均笑道:"既然是你抓的,又是你的熟人,你爱怎么处置随你好了。咱们也好久不见了,多喝两杯叙叙旧,先把他关起来再说。"
连亦天道:"尉迟兄不问问他是何人指使?"
尉迟将军不以为意地道:"还不就是那些人,官场上风风雨雨了一辈子,是谁心里都有底。何况这等杀手是等闲也不会泄露雇主名姓的,既跟世侄有旧,我们再严刑逼供也不成。不管了,不管了,来来,喝酒!"
连亦天本来跟尉迟家是世交,他是晚辈,虽然心里对苏千岚记挂得紧,但也不好推辞,更不能说个不字。毕竟尉迟家不追究还肯让他带人走,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酒过三巡,尉迟将军也喝得红光满面,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道:"均儿啊,你把那刺客给关到哪里了?"
尉迟均道:"就是普通的战俘营啊。"忽然一拍脑门,道,"糟了。"
连亦天本来已有五分酒意,这时吃了一惊,道:"什么糟了?"
尉迟均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们这边关的军营啊,长年都是苦寒之地,看见再丑的女人都是天上的仙女,何况......这人模样可真是不一般的好。就算是男子,在那营里也免不了......"
连亦天刷地一下起了身,抓起剑道:"烦请尉迟兄带路。"
尉迟均指著他道:"你看你,你看你!急得跟什么似的,嫂子看到了不知道怎么想......"摇头啧嘴,连亦天道,"尉迟兄,废话待会再说吧!"
连亦天赶到之时,只见营帐内灯火通明,苏千岚被几个看来是将领的粗壮男子按在毡毯上,黑色夜行衣早被剥下,里面一袭青衣也被撕开。他重穴被制,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由人摆布,尉迟均喝道:"做什么?还不快退开!"
连亦天把苏千岚抱了起来,只见他脸色煞白,浑没了方才的狠厉之态,心中怜惜,当著人的面又不好表露。
"尉迟兄,代我向令尊道别。我先带他走了。"
尉迟均苦留不住,只得送出营去。连亦天把苏千岚扶上马,自己一手搂了他腰,一手拉了缰绳,绝尘而去。
"你放开我。"
连亦天笑道:"我救了你,你就对我一点不客气?"
苏千岚冷笑道:"你是知道我要来,所以特地来跑这一趟的?你又是怎么知道来的是我?"
连亦天道:"我确实为你而来。至于是怎么知道的,就不必多问了。"似笑非笑地道,"我一直猜你是谁的手下,原来,你是天哭的人。不错,也只有天哭才跟你相称。"
苏千岚道:"难道你现在才知道?"冷眼看了连亦天一眼,道,"你又多管闲事,本来万无一失的,却被你坏了事。任务失败,我回去如何交代?"
连亦天道:"你这是自作孽。"
苏千岚笑道:"天哭门规严酷,我出来前曾立了誓,如不成功,愿受酷刑。天哭耳目也遍布天下,凭我一人之力,想逃也逃不了。"
连亦天道:"自从跟你分别之后,我一直在寻你。没寻到你,却知道这段时日,被刺杀的人物不少。官场上,江湖上,都有。杀手用的是剑,剑法极佳。"
苏千岚脸色微变,连亦天鉴貌观色,道:"怎么?我猜对了?"
苏千岚眼中掠过一丝阴影,道:"若非是你,我也不必重回天哭。"
连亦天道:"我不想知道这跟我又有何关系,我只想告诉你,你在入天哭的时候便应该知道杀手的最后下场。"
苏千岚道:"我别无选择。"
连亦天见他面上神情寥落,心中不忍,道:"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苏千岚道:"我知道你纵横江湖,不仅是武功高,也有势力,有办法。我问你,你认为,我算不算一个优秀的杀手?"
"算。"
"那么,如果我是你手下的人,你会不会放手?"
连亦天道:"决不。"
苏千岚道:"那你还说那么多废话作什么?"
连亦天道:"如果你所在的杀人组织根本就不存在了,你也就不必听命于任何人了。"见苏千岚眼中复杂神色一掠而过,挥手道,"我知道有些事你不愿意说,我也不问。我只是告诉你,我能帮你摆脱你现在的身份,前提是──你自己愿意。"
开到荼蘼7
苏千岚看著他,看了很久。连亦天道:"你不相信?"
苏千岚摇头。"我自然相信。"
"但你并不想摆脱。"
苏千岚道:"我还有我必须做的事。"
连亦天叹了口气,道:"你本事再高,总有一天,也会没那么幸运的。"见苏千岚一脸执拗,道,"你现在打算怎么样?你可不要再去刺杀他,那是我的世伯。"
苏千岚道:"你以为,杀手的剑上,会不淬毒?当时不发作,不等于之后不发作。我既然出了剑,就绝不会空手而归。如今,他想必已经毒发了。"
连亦天脸色一变,道:"此话当真?"
苏千岚突地一笑道:"自是开玩笑的。在承影上淬毒,也未免太损折这宝剑了。"
连亦天舒了口气,苏千岚道:"我是杀手,不择手段。这点难道还要我告诉你?这次虽杀不了他,也自会有下次。我如今受了伤,若你要杀我,也尽管动手。"
连亦天道:"我要杀你早杀了,等不到现在。"迟疑了片刻,又道,"我本来只是想来找你的。"
苏千岚道:"我知道。"
连亦天又犹豫了半日,又道:"你受伤不轻,我送你回去?"
苏千岚冷冰冰地道:"我受伤不轻,是拜谁所赐?"
连亦天赔笑道:"那就让我送你回去可好?"
苏千岚沈默了半刻,轻轻地说:"我没有家。"神情里那股哀伤落寞之态,看得连亦天心中一阵惘然。伸臂拥紧了他,低声道,"让我送你,好不好?"
苏千岚没有说话。
一路行了数日,连亦天以内力助他疗伤,又沿途在自己分舵寻了些珍贵药物与他。苏千岚伤虽不轻,也日日见得好了,面色也红润起来,跟连亦天也渐渐有了些笑容,会得跟他说些轻松的话了。
连亦天问及那张飞泉,苏千岚低头道:"被我父亲击碎了。"
连亦天又好气又好笑,道:"想你父亲也是江湖上大大有名之人,集剑为癖,自得一般风流。怎么此等焚琴煮鹤之事都能做出来?"
苏千岚脸一红,却不好意思说原因。连亦天鉴貌观色,顿时恍然,笑道:"我明白了,你爹是不是以为那琴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
苏千岚脸更红得发烫,嗔道:"你胡说什么!"
他越否认,连亦天越是好笑。"想我连亦天好歹也非无名之辈,我看上你也绝非玷辱了你,你爹有必要这般大动肝火吗?"
他说得调侃,苏千岚脸皮薄,却受不住,气得满脸通红,一跺脚道:"那又如何?你是打算把我收成你的第几房小妾吗?笑话!"
连亦天见他真急了,忙打拱作揖地陪笑道:"千岚,千岚,我不是这意思。我对你身世境遇是怜,对你清高自持是敬,对你那份尚存的天真无玷是爱。我对你也绝无唐突之意,若有,你这段时日受了伤,我早就......"
苏千岚听他前半段尚说得象模象样,说到后来又变了味。更变了脸道:"你早就?早就什么?"
两人本并马行在一段小路上,行人稀少。连亦天左臂自他腰上圈了过去,笑道:"我早不肯放过你了。"
"什么意思?"苏千岚不解,连亦天笑道:"千岚,你未曾娶妻我可想见。想来你长年练剑,也没什么红颜知己罢?"
苏千岚摇摇头,道:"庄里除了我妹妹凝霜之外,没有别的女子。婢女们自然不算。"
连亦天笑道:"那我再怎么说也是说不通的。千岚,不如,我教你可好?身体力行,可比那说教的好上百倍。"
苏千岚道:"教我什么?"
连亦天在他鼻尖上刮了一刮,调笑道:"教你怎么洞房花烛,省得你今后娶亲的时候不懂怎么做,那可丢脸丢大了。"
苏千岚气得直要从马上跳起来,怒道:"你!......"
连亦天已经放开了他,打开直冲向前,一面笑道:"别气,惊了马儿,掉下去可就更不好看了。"
他跟苏千岚越发熟稔,便越发的爱逗他,苏千岚哪里见过这等人,根本不知如何应付,嘴上说不过他,动手也赢不了他,叫他走,连亦天偏又笑嘻嘻地粘在他身边如一块牛皮糖,次数多了,苏千岚也只白他两眼,不再多说了。
连亦天一万个心思想拖了苏千岚到自己楼中,苏千岚却执意不肯。连亦天跺脚道:"你那破屋还回去做甚?说不定天哭的人就在那里等著你要擒你回去,你这不是明知送死还要回去么?"
苏千岚淡淡道:"我本无家,那处虽破,却是我当作家的地方。我不回那去,还能回哪去?"见连亦天还想劝说,便道,"我知你是诚心好意,但我亦不愿一直劳你相助。受人之惠多了,千岚怕还不起。"
连亦天知他固执,苦笑道:"千岚,我平日里不过是说笑罢了。我怎会要你来还?"
苏千岚微微一笑,道:"亦天,我决不信你最初见我之时,对我就无别的想头。"
连亦天脸色一变,正了色道:"只是想接近你,哄你开心。但绝无苟且之图,之意,若你连这都不信我,我立时便走,再不扰你。"
他说著便倒转马头要找,苏千岚忙拉住他衣袖,笑道:"你却又认真起来?我不过说说罢了。"
这一送就果真送到了苏千岚家里,连亦天生怕有埋伏,极是警惕。苏千岚淡淡道:"我看没有,若有,我不会不知道的。"一面伸手去推那柴门,连亦天也想跟进去,苏千岚却一转身抵在门上,似笑非笑地道:"你送也送到了,还不走?"
连亦天笑道:"也就不请我去坐坐?"
苏千岚身影一闪,进了房中,柴门随之关上。只听他带笑的声音飘了出来:"就怕你这一坐就不知坐到几时了,还是不请的好。"
连亦天再推门时,门已经被闩上了。虽然这柴门实在不能阻止他,但一念及君子有道,也只是叹了口气,在茅舍前席地而坐。此时天色已晚,邻近也无人家,苏千岚若不大发善心开门,他也只得在这里露天席地地委屈一夜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已全黑,连亦天忽然听到柴门轻轻响了一下。心中一喜,忙伸手去推,果然是虚掩著的,应声而开。
连亦天走了进去,苏千岚坐在房里,这时已是上灯时分,他却没有点灯。天上有星,房里尚有微微的光,他的脸却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
"......千岚?"
连亦天见他并不理会自己进来,心下一惊,还以为是他有了什么不测。抢近了两步,苏千岚却略动了动,才教他放了心。
"你进来了?"
语气平淡,似完全不想理会他。连亦天倒有些后悔自己进来了。笑道:"不是你开门叫我来的吗?"